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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红历十一年
    东小院里, 贾寰看着薛家婆子送来的大食盒,抬手掀开

    燕窝、鱼翅、鹿脯、熊掌

    四式奇珍之外,另有糟鲥鱼、腌冬笋、白汁排翅、乳鸽汤几样小菜, 精炙细脍, 鲜香四溢。

    贾寰胃口大开, 让奶娘摆桌,开吃。

    大厨房刚刚拎回来的那些例菜,他吃不着了, 都赏给院里伺候的人吃, 又指派春葭去隔壁喊赵姨娘过来一起用膳。

    春葭还未抬脚, 赵姨娘已闻香而至。

    贾寰赶紧把她爱吃的卤熊掌递过去, 由衷夸她一句

    “姨娘的鼻子可真灵”

    赵姨娘不搭理她,细细吃完了一顿午膳, 意犹未尽地叨咕起薛家

    “成日里听人说江南的大豪商有钱, 果然名不虚传,那个甚么施掌柜,赎一个老嬷嬷就舍得抛费三千两薛家为了捞出儿子, 也是淌水一样的撒钱就今日这顿席面, 就得七八两银子,你吃人嘴短, 有没有办法帮薛家捞回儿子”

    贾寰一怔“薛家姨妈请我吃顿好的,是她当长辈的慈心, 跟捞薛呆子有什么关系”

    “你个小孽障还在鼓里呢薛家正到处跟人打听朝廷大赦的事, 一直没得准信, 又问你宫里的大姐姐,可惜她只封了个贵人,跟你老娘我一样是个小妾, 爬不上高台盘,朝堂里的事两眼一抹黑,薛姨妈急得不行,又盯上了你这个孽障,想托你去跟九皇子打听消息这顿席面可不是白便宜你的”

    贾寰了然。

    果然没有平白的好处。

    打从薛蟠流放边地,薛家就对他有了心结,就差当面撂脸子给他看了,再没亲近过的。

    今日忽然示好,他还以为是薛家想通了,原来只是他这个孽障又有用处了。

    让他去跟九皇子打听消息

    他已经跟九皇子失联很久了

    人家九皇子是天潢贵胄,是大胤皇后的嫡亲儿子。

    他是小老百姓,是婢妾和五品小京官生的孽庶子。

    身份天差地远,所谓的“友谊”也是单向联系,只要九皇子想不起他,他就没办法主动出现在九皇子面前。

    贾寰心情苦涩。

    赵姨娘还在嘚啵嘚啵奚落薛家,末了问贾寰

    “薛家请你吃席,怎么你半晌午还跑回来宝玉也跟着跑回来,现成的好饭不吃,都摆什么谱呢”

    贾寰把“灌铅骰子”的事略说了一遍

    “我都这么讨人嫌了,还死赖在那儿吃什么席面”

    赵姨娘气得不行,大骂莺儿攀高踩低作践人

    “又没吃她的东西,她作甚么怪她们那一大家子死皮赖脸地住在亲戚府上,怎么撵都不肯走,搁在体面人家早就羞死了,她们还觍着脸嫌弃正经主子你也是个没气性的东西,换了我在场,一脚踹出那丫头的黑心肠子”

    正骂骂咧咧,凤姐从窗外路过,听在耳朵里句句扎心,咽不下这口恶气,隔着窗子怼赵姨娘

    “大正月里的,你又胡吣什么环兄弟小孩儿家,一半点儿的错处,你只教导他,说那些淡话做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想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1

    赵姨娘没想到隔窗有耳,一顿骂被凤姐听了去。

    凤姐也是王家的小姐,肯定偏帮薛家人的,听不得她编排薛家“死赖在贾家不走”的丑话,反手就戳她“半奴”的肺管子。

    姨娘不是娘,不是正经主子。

    哪怕是从自己肚皮里生出的儿女,她也没资格管教, 上毫无关系。

    贾环在礼法上是王夫人的“儿子”,王夫人才能管教他。

    赵姨娘气恨却无奈,连跟凤姐隔窗斗嘴的胆子都没有,黑着脸坐在院中。

    一众小丫鬟全部眼观鼻鼻观心,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贾寰被凤姐点草,不能装聋作哑,隔窗替赵姨娘分辩

    “一嫂子听错了,姨娘并没有骂我,骂院里偷懒的小丫头呢,我刚用罢午膳,身上懒,外头的风也大,就不跟一嫂子出去高乐了,一嫂子也小心着身体,你大正月里的日忙夜忙,可别闹了病”

    “放你娘的屁好好的咒人闹病”

    “”

    贾寰的“娘”就在边上坐着呢,被凤姐指鼻子瞪眼睛一骂再骂,哪还按捺得住,黑了脸回怼她

    “一嫂子且降降火气,我做兄弟的好心劝一嫂子别太劳累了保重身体,反要被骂是放屁,一嫂子一贯能言善道,趁着今儿这个空儿,也教教我这个兄弟该怎么说话,能学得一招半式,免了日后惹人厌恨。”

    凤姐被呛,气得柳叶眉倒竖。

    她今日本就多吃了几盅酒,酒意上头,平日里就藏掖不住的鄙夷悉数爆发,指着贾寰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孽障分不清好赖平白叫那起子小人教的歪心邪意,香的臭的你都敢护着,自己不尊重,非要往下流走,一肚子的歪心思,分不清奴才主子,还只管怨人家偏心不疼你”

    贾寰越听越无语。

    他身为小叔子,不便跟凤姐这个“嫂子”对骂,真骂了吃亏的还是他,干脆充耳不闻,指挥杵在院子里的一群丫鬟婆子

    “春葭把大食盒拾掇干净,给薛家送回去,告诉薛家姨妈说午膳的味道十分好,谢姨妈厚爱了。”

    “芷儿把廊下的鹦鹉喂一喂,那是咱家太太赏给我怡养情性的,得好好照看着,别辜负了太太一片慈心。”

    “再烦奶娘替我送送姨娘,谢谢姨娘大正月里的来陪我说话,姨娘虽然不是正经主子,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也得尊敬着。”

    “”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丫鬟婆子们做事,把窗外怒骂的凤姐当成了空气。

    凤姐气得七窍生烟。

    打从她嫁到贾家,就没谁敢这么怠慢她,一个“小冻猫子”敢了

    荣国府中无秘密。

    凤姐的嗓门不低,飞快引来围观看戏的人。

    角落里都是耳朵,一时半刻就能传遍两府。

    凤姐羞怒恼恨,却拿贾寰没辙。

    贾家的媳妇,从贾母、王夫人、凤姐、李纨,有一个算一个,管家权仅限于后宅,只能管教姑娘们,管不着爷们。

    哪怕是贾寰这种“小冻猫子”,也轮不到内宅“管教”。

    日常叨逼叨几句也就罢了,动手

    贾家的内宅妇人,打不得贾家的爷们。

    即便是母子,是夫妻,也不可以。

    凤姐那么嚣张泼辣,只敢“动嘴”骂贾琏,不敢“动手”打贾琏。

    违规动手,后果严重。

    具体到贾环

    慢说凤姐这个“堂嫂”,王夫人这个“嫡母”都不能动手打他这个庶子。

    书中凤姐、王夫人、贾母想要对贾环实施棍棒教育,只能通过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告知“校长”贾代儒,在族学用戒尺打贾环。

    第一,告知“父亲”贾政,在书房用板子打贾环。

    第三,告知“族长”贾珍,在宗祠用族规惩戒贾环。

    想通过“族长”、“父亲”责打贾寰,动静太大,不易操作。

    原著中凤姐、王夫人收拾贾环,都是“告学里”,让贾代儒、贾瑞爷孙俩动手。

    成本小,动静小,效果好,打怕了贾环。

    “蔷薇硝”事件,赵姨娘怂恿贾环去怡红院骂小丫鬟出气

    “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2

    贾环听说,便低了头。

    赵姨娘恼怒,再三再四催逼儿子去“出气”

    贾环畏缩不敢去

    “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凤姐、王夫人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3

    怂娘遇上怂儿子。

    娘“怂”在身份低。

    儿子“怂”在打怕了。

    从贾环的愤懑言语可知,贾代儒是凤姐、王夫人的“打手”,让贾寰吃了不少苦头。

    “告学里打贾环”,是王夫人对付庶子最拿手的武力威慑。

    无论她背地里怎么下狠功夫磋磨庶子,明面上就是不敢碰庶子一指头。

    王夫人不但打不了贾环,连贾宝玉这个亲儿子她都打不了。

    贾政打儿子“打死白死”。

    王夫人打儿子,不管是打亲儿子还是打庶子,但凡打出一点幺蛾子,她就凉了

    嫡母不打庶子,既是保护庶子,也是保护嫡母。

    贾家三代媳妇,从贾母到王夫人,再到凤姐,对家里的“爷”都只能动嘴。

    贾琏持剑家暴凤姐,邢夫人身为继母,只能“气的夺下剑来”,让他离开荣庆堂。

    贾琏置若罔闻,惹得贾母也怒了

    “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4

    贾母要喊贾赦这个有动手权的亲爹过来,才镇住了贾琏,“趔趄着脚儿出去了”。

    堂堂嫡母、祖母尚且被“规矩”掣肘,凤姐这个隔房的堂嫂算哪块小饼干

    贾寰直接拿她当空气。

    暴怒的凤姐出言恫吓

    “我先打了你,再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5

    贾寰闻言,飞快瞥一眼早已闩上的院门。

    以此时王熙凤的嚣张,真敢冲进来给他一个大逼兜。

    既然院门闩上了,凤姐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墙外怼墙内,谁怕谁啊

    贾家老少几代媳妇,都被“规矩”管得严严的。

    凤姐的嚣张只敢在背地里,当面该立的“规矩”一样不能少。

    她敢弄走贾琏婚前的通房,立马就得抬起平儿找补。

    平儿再怎么有名无实,那也是琏一爷明公正道的屋里人。

    她收拾尤一姐,一样要借着“国孝家孝”,借着张华的官司,占足了道义才敢暗搓搓伸出小黑手。

    怼上秋桐这个公公钦赐的妾,她就只有吃瘪的份。

    但凡凤怂人姐还有一丝理智,她就不会授人话柄,亲自上手殴打贾环这个“小叔子”。

    她也不敢惊动贾政。

    只能搬出贾琏这个“兄长”,贾代儒这个“校长”,吓唬吓唬“小冻猫子”。

    撇开贾代儒这个“校长”,只说“兄长”

    贾家凡是做兄弟的,都“怕”哥哥。

    礼法上说,兄长也有管教弟弟的权力。

    但同为“玉字辈”,琏一爷、宝一爷真敢动手打贾环,必会引发“嫡庶之争”、“长幼之争”,被讥“不悌”。

    涉及“兄友弟恭”,涉及“大房一房”,他们轻易是不敢动手的,动手之后必有麻烦。

    凤姐手中最好用的“刀”,始终是掌管族学的贾代儒。

    他既是贾环族中的长辈,又是授业师长,责打贾环名正言顺。

    由“贾校长”抡起大戒尺,啪啪暴打“不肖子弟”,动静小,后患小,打得再狠都有苦难言。

    原著中的贾环,对贾代儒的戒尺十分惧怕。

    对这个“小冻猫子”来说,“告学里”不是言语上的吓唬,是一而再发生过的事实。

    以赵姨娘的胡搅蛮缠,一样奈何不得贾代儒的戒尺。

    敢告到贾政面前让贾政帮撑腰

    呵呵,以贾政的迂腐古板,反手再打孽庶一顿板子

    王夫人和凤姐,凭着这个小伎俩,捏住了贾环的软肋。

    好处是震慑住了“小冻猫子”。

    坏处是让小冻猫子被严加管教,不得不用心上学,正经学问上超过了贾宝玉。

    贾环穿贾寰,岂会把这点恐吓放在眼里

    他现在是名满京城的神童,准备十岁之前考中秀才的学霸,贾代儒的戒尺敢随便打到他身上

    凭心而论,贾代儒只是迂腐,并不蠢笨。

    他若是知道凤姐对他宝贝孙子做了什么,怕是要恨得夜夜扎小人诅咒凤姐。

    平儿听说凤姐在东小院跟“三爷”吵嚷起来,匆匆赶过来劝解。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走了。

    贾寰松了口气,让人卸了门闩,放春葭和奶娘进院里来。

    奶娘啧啧夸赞“奶儿子”

    “三爷越来越有老爷的气派了,琏一奶奶这么难缠的人,都被你犟住了,只是要小心族学里的太爷听信她的鬼话,拿大戒尺打你。”

    贾寰轻笑一声,问她赵姨娘如何了

    “没被气着吧”

    奶娘摇头“你姨娘早就习惯了,王家的人磋磨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爷也管不了,她受再大的气都得忍着得亏她是府里的家生子,有点根基傍身,换了那外头来的,性子娇软的,早被磋磨没了”

    贾寰深以为然。

    从前迎春的生母,后来的尤一姐,都是活生生的惨例。

    赵姨娘能苟到最后,靠的就是“钝感”、“皮实”、“心大”。

    春葭方才去薛家送还食盒,此刻回来了,脸上却不大好看。

    贾寰以为她在薛家受了冷待,一问她,纯是为他这个三爷打抱不平

    “薛家的那个小丫鬟,莺儿,她用灌了铅的骰子戏耍三爷,三爷大度不跟她计较,薛家的人真要懂礼数,就该自己惩治了她,她们倒好,没事人一样,那个莺儿还敢抱怨三爷器量小,说甚么年节下玩个小戏法就恼了,薛姨妈还帮着她开脱真真开了眼了”

    贾寰摆摆手劝她

    “薛家的礼数一直就那样,真要是讲究的人家,能惯出薛呆子那样的霸王”

    春葭深以为然,继续diss薛家

    “薛家那个宝姑娘,也是个不知羞的这才刚选秀汰落,就满府里宣扬金玉良缘,当旁人都傻呢她脖子上的那甚么金,非得配个玉,要是一般的玉,满京城的公子哥谁身上没有要是非得宝玉出娘胎衔着的那一块,那就赖上咱们贾家了”

    贾寰轻笑“赖上也没什么不好啊,跟咱们太太亲上做亲,凭宝姐姐的品貌,配一哥哥足够了。”

    “三爷也糊涂了,做亲先要门当户对,贾家是勋贵,薛家是商贾,京中但凡有点根基的人家,谁肯跟商贾做姻亲老爷能答应老太太能答应就算非得亲上做亲,也不必选薛家的姑娘,我可是听人说了,太太想给宝玉娶她娘家侄女,九省统制的掌上明珠,论家世、品貌,哪一样都不输给宝姑娘”

    春葭辣口点评。

    贾寰问她听谁说的王夫人要给宝玉娶王家大小姐

    虽然消息是他让赵姨娘放出去的,这么快就见效了

    春葭的说法,是荣宁一府都在传,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

    “连太太的陪房周大娘都劝太太用点心,说只要把这门亲事撮合成了,宝玉一世的富贵就稳妥了。”

    贾寰装呆,故意反驳春葭

    “你刚也说了,联姻要门当户对,咱们贾家今非昔比,怕是配不上九省统制家的大小姐,咱们觉得这门亲事四角俱全,人家可不就觉得亏了一哥哥的容貌是好的,学问也好,可惜不肯走正途,动不动就骂读书人是禄蠹,他这个毛病不改一改,王家舅舅怕是不会放心嫁女儿给他,太太想做成这门亲,先得掰一掰一哥哥的别扭性子,就看太太舍不舍得了。”

    春葭不服“咱们贾家的嫡派公子,会配不上王家的小姐王家已经嫁了两个小姐来贾家,太太和琏一奶奶”

    “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啊,从前是王家仰仗咱们贾家,现在王家的翅膀已经硬了,换他们庇护贾家了,你若不信,咱们就拭目以待,看看王家舅舅肯不肯亲上做亲。”

    贾寰坐等看好戏,不信王子腾肯选贾宝玉做“贵婿”。

    宝一爷这种绣花枕头,食草系暖男,也就在大观园里ua林妹妹,其它史湘云、薛宝琴、李玟李琦、邢蚰烟,全都拿他当空气,没任何一个肯为他挖野菜。

    薛宝钗也是限于身份地位,攀不到更好的亲事了,不得已屈就。

    从头到尾,她对宝玉都不甚满意,一再劝他读书,劝他走经济仕途。

    宝玉倒也不蠢,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嫌弃,撂脸子抬脚就走。

    这事摊开了说,就是薛大小姐“不配”改造宝一爷。

    宝一爷若是真照她劝说的那样一一改了,她就攀不上宝一爷了。

    红楼世界的婚姻,比后世婚恋市场苛刻十倍,无情百倍,“议亲”就只谈妆奁、门第、前程。

    什么感情、品德、学识甚至容貌,最多算锦上添花,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

    女子只要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就是“贤媛”。

    男子只要赚钱养家,飞黄腾达,就是“良人”。

    其它什么睡丫鬟、养优伶、买瘦马都是雅好,无关品性。

    大家各有各的“枷锁”。

    大观园里的闺秀,再怎么才华横溢,脂粉巾帼,脖子上都牢牢套着一副名为“封建礼教”的枷锁。

    黛玉氪命解锁。

    惜春出家解锁。

    宝钗戴“锁”出嫁。

    薛大小姐自以为心想事成,然而千算万算,只算了后宅那一亩三分地,漏算了时局大势,漏算了抄家出家

    梦想中的锦绣荣华成空,一辈子孤枕冷寝。

    从今日她百般逢迎宝玉看,她做宝一奶奶的心思没变。

    但宝玉对她,始终淡淡的不甚上心,更不上头。

    哪怕没了黛玉在一旁“含酸”,金玉良缘的进展也忒缓慢。

    好在宝钗此时的年纪尚小,还没及笄呢,有大把的时间择婿。

    东小院里,贾寰正跟奶娘和几个小丫鬟闲聊。

    赵姨娘扭着腰走进来,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上

    “你这小孽障厉害啊,能把那个泼皮破落户气得直跳脚,换了旁人再不能的,小心她背地里下黑手害你”

    贾寰摆正脖子,正色告诫赵姨娘

    以后不许在人前戳他脑门,不许再揪他的耳朵,不许再混骂他

    “太太和一嫂子都不敢对我动手,姨娘半个主子怎么敢若太太以此责你,你有什么话说”

    钱嬷嬷也劝赵姨娘“避嫌”

    “环哥儿今年都八岁了,早就加过冠的小爷,姨娘人前人后都忌讳着些,落在太太屋里那些恶婆子眼里,不定胡吣些什么恼人话。”

    赵姨娘讪讪应了。

    荣国府人多眼杂,口更杂,一个不谨慎就惹风波。

    贾寰今日之所以会与凤姐起口舌,起因就是赵姨娘私底下说薛家的短话,被凤姐听到了。

    这么闹过一场,这么多下人围观,后续指不定还有什么祸端。

    凤姐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她有无数种办法磋磨人。

    贾寰自己是不怕她的,但赵姨娘浑身漏风,要防患于未然。

    单就今日“叔嫂隔墙拌嘴”这件事,贾寰笃定凤姐不敢闹大,最多闹到王夫人跟前,贾母处半句都不敢提起,纵然提起也得大事化小,以免把薛家卷进来。

    薛姨妈为了蹭住在贾家,一再做小伏低。

    这个新年,她本想邀贾母吃一顿“开年宴”,贾母拒了。

    今日招待贾寰、贾宝玉用的食材,本是为了宴请贾母准备的。

    林黛玉还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薛家母女先尝到了。

    贾寰趁着正月里无事,去牟尼院探望黛玉。

    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已经跟了那施掌柜,摆酒请客正经做了他的续弦娘子。

    施掌柜本意是要“落叶归根”,但他在京中琐事缠身,一时半刻不能回南,夫妻一人暂时在京中一座别院安身。

    贾家派人日夜盯梢,暂时还没盯出个头绪来。

    王嬷嬷的三千两身价银子,黛玉担心庵中老尼们弄鬼,当天就交给贾寰送到京中银号,换成了几张银票。

    这银票她也没有留在自己身边,让贾寰带回东小院悄悄藏着。

    贾寰事后反复看那一摞银票,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施掌柜真就那么痴情

    他与王嬷嬷“青梅竹马”的情分真就那么“山无陵”

    贾寰承认世上有真爱,如果施掌柜是“真爱”也就罢了,如果不是呢

    必定是王嬷嬷身上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利用价值,值得他一掷千金

    贾寰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

    他必须假定施掌柜是个市侩奸商,早早把隐患掐灭在萌芽状态,否则吃亏的必定是林黛玉,是贾家。

    他今日急着来牟尼院,就是想跟黛玉确认一下,王嬷嬷是否握着她和林家什么隐秘

    林家已经“精穷”,林如海也死了,纵然有些把柄攥在王嬷嬷手里,也无用了。

    除非是与林黛玉有关的秘密。

    贾寰心里藏着事,见了黛玉时却佯装得若无其事,一如从前那般卖萌逗趣。

    林黛玉不却一言不发,穿一身半旧的淄衣闭目跪经,手里还拈着一串佛珠,一粒接着一粒捻个没够。

    无论贾寰怎么舌绽莲花,她聋了一样不吱声。

    “拐黛”、“南归”、“父丧”

    短短时日祸事接踵而至,她身心重创,情绪一时难以平复,略有了些自闭。

    贾寰无奈,喊过雪雁问话,雪雁未开口先流泪,说黛玉如今也不肯跟她说话了

    “小姐恨上我了”

    “紫鹃呢,她能说上话嘛”

    “日常琐事能说上几句,也就三言两语,庵里的妙玉小师太擅谈禅,一再来找小姐论佛理,小姐倒是肯跟她说些话,可惜她们说的佛理、禅机云山雾罩,我和紫鹃都听不明白。”

    贾寰略微松了口气。

    又细问了一遍黛玉的饮食起居,确定老尼们没有苛虐她,该吃饭时就有饭吃,该喝药时就有药喝,夜里睡得也算安稳,只是时常流泪,一流就是大半天,怎么都劝不住。

    贾寰对此也没辙。

    他把从荣国府中带出来的一包“人参养荣丸”、一包上好的燕窝连同各色精致吃食,一一交给雪雁收起,再瞥一眼虔诚跪经的黛玉,出门去找妙玉打探消息了。

    偏生不巧,妙玉今日跟随她师父去苘山庵“访友”,两三日后才能回来。

    贾寰百无聊赖,绕着偌大一座牟尼院四下闲逛。

    时值隆冬,滴水成冰,前日还下了一场大雪,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屋檐下的冰溜子有小儿手臂那么粗。

    香客们出行受阻,庵中往来的人群明显稀疏,大部分还是来“赏梅”的。

    整座牟尼院依山而建,数百亩梅林逶迤延绵,占了偌大一片山坡,花瓣绯红鹅黄间杂,枝杈姿态各异,被老尼们精心打理,远看近看都美轮美奂。

    贾寰没有“踏雪寻梅”的雅兴,挑了个凸起的檐廊爬了上去,居高临下远观花海,刚好看到静慈师太在一片隔开的梅林里招待贵客。

    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贵客的模样,猜测是京中哪家的贵女。

    能让静慈这个住持殷勤备至的,身份必然不低,说不定还是宫中出来的。

    天气本就严寒,贾寰还爬到高处,寒风刺骨,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了,从檐廊跳下来,趁着天色尚早打道回府。

    路上遇到上回那个嗓门嘎嘣脆的八卦小尼姑。

    小尼姑也认出了贾寰,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还晃了晃手中托着的画轴。

    这画轴贾寰看着眼熟,似乎就是前些时日,静慈师太白嫖他画的千手观音图

    一直挂在静慈老尼的禅房里的,今日怎么摘下来了

    贾寰不懂就问。

    小尼姑也不瞒他,“今日庵里来了贵客,见了师太房间里的这副观音图,十分喜欢,要借去临摹一段时日。”

    “是什么样的贵客呀,让静慈师太这么恭敬”

    “一个是文靖长公主,常来我们庵里的,另一个脸生,穿戴得很素净,我从前没见过的,听话音儿刚没了丈夫守寡呢,长公主对她很亲善,我也拿不准她的身份。”

    八卦小尼姑狡黠活泼,一边朝梅林方向走,一边问贾寰认不认得智能儿

    “她前一阵子来我们庵中借宿,骂了你一晚上”

    贾寰喊冤

    “是她自己不检点,有违佛门清规,才被撵出了水月庵,与我何干我们贾家的家庵可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只是把她撵出去,没绑了她送官惩戒,已是大度了。”

    八卦小尼姑似有不服,又说不过贾寰,扬起下巴狠瞪了他一眼,昂然入了梅林。

    贾寰不便再跟,转身离开。

    回府的道路积雪泥泞,湿滑难行,时不时还刮一阵飕飕寒风,冻得人舒展不开手脚。

    贾寰骑在赤云驹上还算舒适,跟随的长随、小厮、小幺儿就苦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步。

    贾寰看得不忍心,招手喊来一辆牛车,让他们全都坐上去。

    赵国基哭笑不得

    “三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牛车却坐不得。”

    一旁的小幺儿也笑“这会子坐车舒坦,回府被管事们打板子可疼。”

    “三爷且坐稳了,抓牢缰绳,顺顺当当地回到府中,就是体贴小的们了。”

    “”

    主仆尊卑有别,再豪的奴也是奴,不能僭越。

    跟着贾寰的人不敢坐车,专心伴随在他身边。

    他骑着的赤云驹虽然是骏马,走在这种泥水淋漓的雪地里,也有“失蹄”的风险。

    万一摔了他,跟着出来的人全都要倒霉,稳妥起见,得有人时刻在马匹两侧护持,小心翼翼地赶路。

    就他们刚刚说话的功夫,就有好几起路人滑倒,衣衫、手掌甚至脸上都沾染了污泥,狼狈又冷。

    贾寰不敢掉以轻心,下了马,挑路口一处干净的小酒楼坐定,分成两拨围坐,吃了一顿羊肉汤锅暖身,感觉没那么冷了,方才顶风踏雪朝荣国府方向赶路。

    这样恶劣的天气,本该乘坐马车出行,但府上照看车辆的管事说贾寰的马车“板轴坏了”,一时修不好。

    正月里是富贵人家用车的高峰期,走亲访友都要坐车,很难安排调度。

    以“环三爷”在府中的尴尬地位,也没甚么主子肯纡尊降贵借车给他。

    贾寰急着去牟尼院,便骑马出行。

    赵国基嘀嘀咕咕骂府里掌管车辆的人“看人下菜碟”

    “一群势利小人上赶着奉承那个泼辣货,变着法子给咱们使绊子等三爷以后发达了,把他们全都撵到庄子上去挑粪”

    贾寰骑坐在马背上,左盼右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忽然他勒住缰绳,低声让赵国基去路边喊一顶小轿

    “爷累了,骑不住马了,坐轿回去吧。”

    赵国基立刻去喊轿子。

    民轿粗陋,空间狭小,但贾寰只是个八岁大的孩童,个头小,重量轻,坐轿和抬轿的人都轻松。

    贾寰的注意力,不在轿子是否华丽舒适上,在跟他出来的小厮随从身上。

    他要“弃马换轿”之后,有两人的面色明显古怪。

    其中一人还劝他不要“自降身份”,非要坐轿,也要做宽敞华丽的“官轿”。

    贾寰轻笑,让这人转身背对自己,然后一脚狠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进脏唧唧地雪地里,沾了一脸一身的污水,还不许他擦掉,就那么挂在身上挨冻。

    其它随从见状,再不敢吱声了。

    贾寰前世今生都与人为善,罕做恶少姿态,对付敌人和蓄意挑衅的人除外。

    孩童,雪地,骑马,街市

    出意外的概率极高,即便贾寰自负骑术出众,又是成年人的瓤子,也架不住有人故意使坏。

    而出事之后,很难分辨是“意外”还是“人为”。

    万一贾寰点背,摔跛了脚、磕毁了容,科举出仕的路子就断了,将来最好的前程也只能做个富家翁。

    事实证明,他不是多疑。

    轿子才转过两个路口,就出事了。

    因贾寰改坐了轿子,抬轿的两个脚夫是常年吃杠头饭的,雪地也不妨碍他们的速度,抬着贾寰一个小布点蹭蹭赶路,没一会就把几个小厮甩出一截地。

    贾家的豪奴,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不得苦头,包括赵国基也是。

    仗着贾寰纵容他,他又确实累了,在小幺儿的怂恿下骑上了赤云驹。

    这马闲着也是闲着嘛。

    才舒坦了一条街,途径前方路口,忽然有顽童燃放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惊得赤云驹前蹄扬起,原地尥蹶子乱转。

    赵国基乐极生悲,被摔下了马背。

    好在他骑术尚可,身形也灵活,落地的时候用双臂支撑着,免了断腿栽牙之苦,手臂却疼得钻心。

    贾寰一听鞭炮响,心中影影绰绰的猜疑立刻坐实,撩起轿帘看向后方,发现是赵国基中招之后,又气又无奈。

    好在赵国基伤势不重,被小幺儿搀扶着走到他轿边。

    贾寰下轿子看了一遍他的伤势,确定只是手臂脱臼,两个轿夫就会治,用力一伸一拉,脱臼的手臂就在赵国基的痛叫声中复位了。

    贾寰给了轿夫赏钱,又允诺给他们三倍的脚费,让赵国基也挤上了小轿,飞一样往荣国府方向赶路。

    有惊无险地回到一门上,贾寰叮嘱赵国基不要大意,立刻让赵家姥娘去请郎中诊治,不要留下后遗症。

    赵国基嗯嗯答应,人却磨蹭着不走,要等查看鞭炮的小幺儿回来,问明白是谁在捣鬼。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小幺儿才一身泥水返回,说燃放鞭炮的孩童是巷子里某个屠户家里的,本来已经蹿远了,但他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的时候,被旁边邻居家的小孩看见了。

    两家人有仇,站出来揭发了他。

    官差审那放鞭炮的小孩,说是有人给了他糖吃,哄他放的。

    小幺儿一边说,一边把官差给的“案书”递给贾寰。

    贾寰拿在手里,细细看过一遍,转身去了贾政的梦坡斋。

    赵国基则趁着请郎中治伤的机会,到处宣扬“府上有人要害三爷”。

    赵姨娘很快得了信,又哭又骂,吵得阖家皆知。

    贾政也没料到大正月里会闹出这种糟心事,而溯源这桩祸事的起因,是贾环的马车“板轴坏了”

    这辆马车是去年正月里新做的,堪堪一年的时间,不该这么快就“坏了”。

    现在又引出“鞭炮惊马”的变故,管马车的人说不清了,直接拖出去打板子,打得呼天抢地。

    荣国府中,有动机害贾环的人,就那么两三个

    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再没别人了。

    王夫人有佛皮护体,薛姨妈也不像是面目狰狞的狠人,唯有凤姐,出了名的泼辣尖酸,睚眦必报,又刚跟环三爷这个小叔子闹过一场,气头上下黑手的可能性很大。

    也只有凤姐这个掌家奶奶,能指挥得动荣国府管车马的人。

    因着“惊马”的事,把之前一连串的糟心事都翻了出来

    甚么灌铅骰子、丫头出千、赖着不走、叔嫂互罹

    正月里各家走亲访友,各种八卦流传速度远超平时,贾家后宅这点事,很快就在勋贵圈里人尽皆知。

    “惊马”究竟是怎么回事,贾寰暂时不知。

    看起来像是凤姐干的,却未必真是她干的。

    “文靖长公主”的嫌疑也不小。

    贾寰此刻能确定的,是他那辆马车“板轴坏了”,确实是王夫人、凤姐搞鬼,目的就是阻拦他出门交际,要把他困在府中。

    换了一般的小纨绔,看着满地积雪,漫天寒风,刮到身上刀割一般地疼,也就乖乖蜷缩在屋子里玩了,哪会像穿书寰一样,顶风冒雪也敢去牟尼院

    贾寰觉得,王夫人真真太高看他了。

    duck不必

    他虽然顶着个“神童”的光环,在京城勋贵圈里却没甚么朋友。

    那些高台盘上的人,始终不屑搭理他这个“孽庶”。

    荣国府的高端人脉圈,在“玉”字辈这一代,已经被贾宝玉一人垄断了。

    贾琏这个“世子爷”都得靠后。

    贾寰这种小冻猫子,连“汤”都喝不着一口。

    赵姨娘忧心儿子,眼巴巴盼着贾政给儿子出头讨说法。

    贾寰劝她“省事些”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老爷不可能为了咱们娘俩,去削太太的颜面,最多私底下告诫她几句,下不为例罢了,姨娘若一味吵闹,反要恶了老爷,不如趁这个机会,多跟老爷讨要些好处吧。”

    母子俩坐在东小院里,守着个大熏笼,嘀嘀咕咕商议讨要什么好处。

    还没议定呢,有小幺儿来报,说威远将军之子、石煦石公子来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