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调动了全部力量寻人, 把偌大京畿“篦”了一遍又一遍。
两日之后,黛玉的踪迹终于被锁定。
拐带她的“施掌柜”连同整个商队,包括王嬷嬷在内,全都被押回京兆府衙受审。
这“施掌柜”既有靠山, 身上又捐了“监生”功名, 见官不跪,怡然自得, 毫无畏惧之色。
他矢口否认自己“拐带女尼”, 还拿出一张黛玉亲笔书写的文契,写明这趟出行是“搭乘”, 资费二十两,预付十两, 尾款到付
“府尹大人明鉴,学生沿途对了凡师姑以礼相待,毫无唐突冒犯,原本是不肯携她南行的, 奈何她的乳娘乃学生故人,一再相托, 碍不过情面才允了,偏又闹出这场官司,学生也是冤枉得很, 求府尹大人做主。”
王嬷嬷的说辞与他一般无二。
京兆府尹吴玠思忖片刻,传唤雪雁到场对质。
雪雁的说法, 与施掌柜和王嬷嬷不同。
她咬定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拐骗”, 指责王嬷嬷年老昏聩,思乡又思春,与年少时的相好施掌柜暗通款曲, 联手算计主家小姐。
施掌柜对自己与王嬷嬷的“交情”坦然承认,但不承认算计了黛玉
“施某一介商贾,与了凡小师太无冤无仇,何苦要算计她她虽已出家,毕竟是探花郎的掌珠,又是荣国府老封君的嫡亲外孙女,借施某十个胆子,也不敢起歹心,施某在南归途中发现有人寻她,主动问她要不要返京,她执意不肯,催促南行府尹大人若不信,可当面问她。”
吴玠端坐公堂,一言不发。
他是能在京畿之地坐稳父母官的人,才识、靠山、双商都在线,此刻却叹服眼前的这个小商人够奸猾,能把坏事做得滴水不漏,一点错处都抓不着他的。
“施掌柜”并非是被官差抓住押回京城的,是他自己主动找官差“求救”的。
那官差也是个妙人,居然绕过贾家,直接把涉案双方全部送进京兆府衙,包括“了凡”,此刻她人就在官邸里。
官家小姐不便上堂受审,必须得问话时,一般也是让婆子居中传话。
黛玉既没有被贾家的人当面提点过,又不晓得此事关窍,问她什么就回什么,每一桩事都与施掌柜的说辞相吻合。
吴玠无奈,暂且把施掌柜扣在衙门里,坐等贾家的人过来交涉。
这一场官司都审完了,贾家还蒙在鼓里。
来荣国府报信的衙役拿足了红包,把公堂上的事一一告知。
贾政捋须不语装淡定。
贾寰已经t到了全过程。
施掌柜“求救”的官差,百分百是黑手派去接应他的同伙,见事不可为,就撇清干系返回京中。
黛玉是“官家小姐”,她要返回扬州,必须是心甘情愿自己主动回去的,不能是别人绑架裹挟回去的。
她“南归”这件事,只能玩阳谋。
施掌柜的面目必须伟光正,才能坐实是黛玉主动逃离牟尼庵,主动弃了“了凡”这个护身符。
“拐黛”的过程,要尽可能地没有瑕疵。
但施掌柜出师不利,人还没出牟尼院呢,就被“猎物”的丫鬟用绢帕泄密。
虽然雪雁被王嬷嬷盯着,只来得及躲在佛龛后用指头蘸着香灰写下“施记云绸”四个字,却让施掌柜的图谋早早曝光了。
这支商队才刚一出京,就要面对铺天盖地的围堵。
雪雁从商队里逃走之后,事情就愈发失控。
贾家报了官,又有雪雁这个证人,施掌柜若不早早撇清自己,怕是要“暴毙”。
与其沦为弃子,不如主动回头。
风头浪尖上,一时半会没谁敢对他不利,他暂时可以苟住性命。
至于他为何要“拐黛”,那是另外一个秘密,贾寰暂且无从得知。
荣国府这边,贾赦狂妄自负,贾政颟顸无能,虽然能猜到其中有蹊跷,但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单单一个怎么处置“施掌柜”,就难住了贾政。
这是他不擅长的“俗务”。
若是贾琏在家,他还能派贾琏出面去京兆府衙交涉。
现在贾琏去了扬州,他手头就无人可用,总不能派赖大、赖二这种豪奴去吧
再豪也是奴,身份不对等。
荣国府坐失良机。
施掌柜平安脱身。
他离开京兆府尹的时候,还拦住黛玉的马车,要她“开恩”放奶娘王嬷嬷南归
“施某愿出三百两身价银为她赎身。”
黛玉红肿着眼睛不知所措。
雪雁已经气得骂了起来,甚么“不知廉耻”、“狗盗”,文绉绉毫无杀伤力。
施掌柜置若罔闻,把赎身银从“三百两”抬到了“三千两”,拱手恳求林黛玉看在王嬷嬷“奶”了她一场的情面上,开恩放她归乡。
贾寰骑马跟在黛玉的马车旁,一时间也拿不准这施掌柜是“真情”呢,还是戏精。
即便是真情,贾家也没义务成人之美。
王嬷嬷为一己之私,惹出天大乱子,不死也得扒层皮,还想跟昔日情郎双宿双飞
梦里呢
贾寰挥起鞭子,抽在黛玉那辆车的马臀上,看着车子隆隆远去,转头奚落施掌柜
“你这么舍不得她,就不该为了自保掉头回京,她回京后会遭遇什么,你事先会猜不到”
施掌柜五旬上下的年纪,眉眼细长,面皮白皙,颌下几缕短须,神态间有商贾身上常见的和气亲善,此刻听了贾寰的话,整个人一僵,抬眼瞪着他。
贾寰神态坦然
“施掌柜有心思惦记青梅,不如先想想你自己的下场吧,你背后的主子会怎么罚你还是干脆就弄死了你”
说罢,无视施掌柜冷厉的脸色,拽了拽手中的缰绳,催马追上黛玉。
此时的林黛玉,并不能返回荣国府,依旧要回牟尼院,还要接受住持兼师父静慈师太的惩戒
打二十手板,罚跪经十日,抄经文百篇。
从前她在牟尼庵中只是不自由,现在却俨然囚犯,时时刻刻都有老尼盯着她。
看在贾家塞的银子够多的份上,老尼们没有冷言冷语,眼神却十分不屑。
林黛玉提前感受到了什么叫“风刀霜剑严相逼”。
贾母顾忌外孙女的心情,派了心腹婆子轮番过来给她“讲道理”,指出她擅自南归会导致的后果,让她安心呆在牟尼院中做“了凡”,外面的事情全部交给外祖家处置。
这种车轱辘话,不用别人多说,林黛玉自己就能说出一箩筐。
“道理”她全都懂,但人不只是靠道理活着,懂得再多的道理,也不一定能过好日子。
她冒险南归,王嬷嬷的诱骗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自己惦念父亲,自己想要回扬州。
这个心结太难解开。
贾寰又不能天天来劝她,只能托付妙玉每日过来开解。
雪雁依旧留在黛玉身边伺候。
王嬷嬷被押回贾府看管。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嬷嬷,审来审去也就那么点风月事,真正的秘密施掌柜都未必知晓,何况她这个工具人
接下来怎么发落她,成了难题。
凤姐提议把人送去京郊的庄子上,让庄头帮着看管。
贾寰轻笑提醒
“二嫂子忘了孙奎之事吗就咱们贾家那几个庄子,个个都漏得像筛子,王嬷嬷去了那里,死了、病了、逃了,不定又有什么祸事等着贾家。”
凤姐不服“她一个奴才秧子”
“她不是咱们贾家的奴才,她是林家的奴才,她上过京兆府衙,京中有人盯着她,巴不得能在她身上做点文章,敌暗我明,那些庄头十个蠢九个贪,天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麻烦。”
凤姐说不过他,摆烂说那就把人继续留在府中吧。
贾寰无语“二嫂子不会以为咱们府中就铁板一块吧”
王嬷嬷在庄子上出事,贾家还有甩锅的余地。
若是在府内闹出事,麻烦更大。
“恋爱脑”可怕。
“恋爱脑”长在一个五旬婆子身上,更可怕。
王嬷嬷“南归”未遂,“情郎”想帮她赎身也未遂,人已经灰了心,终日如一截死木头般呆坐着,贾家又不好让她就这么死了,天天还要派人照料她。
守夜的婆子一个不谨慎,差点被她用油灯纵火
这么一块烫手的山芋,贾寰的建议是“扔出去”
“既然施掌柜肯出三千两银子赎人,咱们贾家了凡小师太佛心仁善,不计前嫌,愿意把人转卖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这番话出口,整个荣庆堂都惊呆了。
凤姐、贾母、三春、邢王二夫人,荣庆堂上大小丫鬟连同一群心腹婆子,全都看怪物一样看着贾寰。
贾寰不满“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三千两对林姑娘是个大数目,对姑苏林家也是个大数目,林家已经精穷了的,卖一个思春的老嬷嬷就能入账三千两,岂能错过”
把寻死觅活的王嬷嬷卖给她的“情郎”,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黛玉得了三千两。
贾家扔了烫手山芋。
三赢
“羊毛出在猪身上,驴买单”的好事,必须要有一个托底的冤大头。
这施掌柜虽然是出银子的人,却未必就是那头冤种驴。
敌方阵营的糊涂账,贾寰看戏还来不及。
这王嬷嬷回到她心心念念的“竹马”身边,日子绝不会像她以为的那么好过,必会成为对方手中的烫手山芋。
贾家只要盯紧了这个王嬷嬷,多多少少都能发现一些线索。
贾寰把自己的小算盘说给贾政听。
贾政叹息“非君子所为”,叹完了却让贾寰马上去操办。
贾寰让王嬷嬷亲笔写了一封“求赎信”,派人送给施掌柜。
施掌柜当即派人来跟贾寰交涉,约定了交款赎人的日期、地点
三日后,牟尼院山门外。
一方交人,一方交钱,当众交割得明明白白。
“了凡”入袋三千两雪花银。
一笔不小的数目。
原著中凤姐给贾环成亲的预算,也就三千两。1
雪雁全程围观,目送王嬷嬷随着施掌柜远去,纳闷地问贾寰
“世上真有这么痴情的男人”
贾寰轻笑“世上的男人那么多,总有几个痴心的,咱们也不好说施掌柜就一定藏了奸,纵然他是真心的,王嬷嬷跟了他也没好日子过的,且等着看热闹吧。”
贾寰把“交割”地点选在牟尼院,一则方便林黛玉收钱,二则要借庵堂香众的口宣扬此事。
以牟尼院的人流量和话题度,最多三日,此事就能传遍京城。
三千两雪花银,慢说买一个王嬷嬷,就是买顶尖的扬州瘦马,也能买好几个了。
施掌柜身为商贾,闷声发财的人,主打一个低调。
忽然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同行侧目,京城是待不住了。
他趁着年关,火速处置了各处产业,待开春破冰之后,就立刻带着家小回南。
施掌柜“拐黛”失败,一大半败在雪雁身上。
他没料到雪雁一个娇滴滴的小丫鬟,心眼那么多,胆子那么大,敢孤身逃出商队跑回京城报信。
贾寰也替雪雁后怕。
当时商队已经出京两百里,全靠她两只脚往回走的话,怕是还没走到城门,脚先走烂了。
雪雁一则有“尼姑”身份遮掩,沿途跟人化缘,靠着佛祖的面子,不花钱解决了食宿。
二来她运气不错,遇到了一支来京中勋贵人家“缴租”的车队,跟庄头攀上了交情,蹭人家的马车赶了上百里路,然后就遇到了贾家派去搜寻林黛玉的队伍,顺利会合。
林黛玉能平安脱身,天大的运气,可一不可再。
牟尼院那边,静慈师太加大了对她的“监管”力度,
贾母也是如此,把她身边那个叫“鹦哥”的大丫鬟派到了庵中陪伴黛玉。
黛玉为她改名“紫鹃”,主仆相处融洽,与雪雁反而日渐疏远了。
雪雁委屈。
她虽然在“拐黛”事件中立了功,却“背叛”了黛玉,令林黛玉心生嫌隙。
贾寰悄悄安抚雪雁
“你跟着你们小姐读了那么多的书,那史书上历代的忠臣良将,有几个是得皇帝欢心的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林姑娘也是一时糊涂,才厌恨了你,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雪雁破涕而笑
“三爷可真会哄人,那些史书上的昏聩皇帝,都是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才会醒悟忠良的好,果真如此,我希望小姐永远不知道我的好”
“”
说笑了几句,雪雁又问起林如海的病
“我们老爷”
“已经殁了,在敬太爷的寿诞之前,九月初三那日就殁了。”
雪雁惊呆。
果真如此的话,那诓骗黛玉“南归”的人,摆明不安好心。
林黛玉即便能顺利回到扬州,她也见不到活着的父亲
人她见不着,却也走不了,成了皇帝掣肘“四王八公”勋贵阵营的人质。
林如海此时若是没死,看到女儿千里迢迢入彀,才真要死不瞑目了。
他从扬州写给贾家的信上,说自己“病势沉重”,一日里要昏睡大半日,政务全靠幕僚操持,已经跟皇帝上了几道辞官折子,皇帝不允,他半死不活地做着“鹾政”,怕是要被拖死在任上
贾母收到信件时有延迟,以为女婿尚在人世,实已天人永隔。
贾寰也因为此事,对狗皇帝半分好感都无。
臣子重病,循例辞官归乡,养病也好,归葬也罢,都是人之常情。
泰和帝不顾林如海沉疴缠身,牢牢把人钉在扬州任上做靶子,用来钳制贾家和京中勋贵势力,阴损无情至极
可怜林如海一生勤谨,一甲探花,出仕二十年,赔光了家产不算,还要搭进去性命
有他这个反面教材,那贾敬中了进士后原地躺平,看似颓废,实则明智,起码得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嘛
后世富二代最大的败家是“创业”,中产二代最狠的“啃老”,是京沪奋斗,躺平反而皆大欢喜。
这个奇葩规则同样适用于红楼。
贾家最终被抄家,就是因为不肯躺平,可着劲地瞎折腾
大房贾赦心里没数,勾连外官,“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二房贾政同样心里没数。
他身为“勋贵”已经够扎眼,还要再叠加“外戚”buff,还要儿孙“弃武从文”既要又要还要,问题是“油”和“水”能在一口锅里煮吗
拧巴的路子注定走窄
贾寰穿书之后,看着乌泱泱一群猪队友,恨不得也效仿贾探春“换家人”。
可惜他是个男人
好处是“可以出得去”,立一番自己的事业,不像探春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她乱说的”,困在后宅和嫡母手中艰难苟且。
坏处就是跟家族深度绑定了。
宗法“株连”制度下,他再怎么撇清都没用,还要困于“嫡庶”尊卑制度,被嫡母和外家磋磨打压。
不能独善其身。
不能嫁人远遁。
连跑出去当“赘婿”的自由都没有
非要摆脱这些,唯有“出家”一条路。
贾寰怀疑,贾敬当初弃了爵位不继承,跑到城外“修道”,会不会就是被一群猪队友吓住了,一走了之
“责任”这个东西,谁扛谁累。
力有不逮,趁早撒手也没错。
贾敬的“独善其身”没有伤害任何人。
他儿子贾珍袭爵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成年人了。
珍大爷如果选择像他爹一样“躺平”,别扒灰,别聚麀,别勾连贾雨村“做些没王法的事”,宁国府也不会大祸临头。
贾寰穿入红楼,知道最终剧情,明白自己连“躺平”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疯批”。
反正最坏也不过是“抄家”,白茫茫写好的be结局,唯有“疯批”才有一线生机。
万一赢了呢
贾寰想透了这一层,再看贾赦、贾政、凤姐、琏二这些人作死,也能心平气和了
他们也是“疯批”的一环啊。
猪队友也是“队友”啊,关键时刻能挡刀,能横扫,利用好了也是一张底牌。
又是一年,除夕祭祖。
荣宁二府都早早换了门神、春联和桃符,里外里焕然一新。
宁国府作为宗祠所在地,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2
两府有诰封的内眷,贾母以下,都按品级穿戴朝服,坐轿入宫朝贺,行礼领宴后入宗祠祭祀。
凤姐身为捐官之妻,上不得这种高台盘,一早就去了宁国府那边,帮着尤氏料理家务。
妯娌间闲话,说起秦可卿的病,依旧不好不坏地拖着,这次祭祖也不能出来,阖家忧心,只盼着老天垂怜,让她的病早日康复。
尤氏当着凤姐的面唏嘘嗟叹,说贾家这阵子不知道走什么霉运,接连有人出事
“先是蓉儿媳妇,然后又是廊下的瑞兄弟,还有扬州那边的林姑爷,听说宝玉前一阵子也病得昏沉,等年过了,我得跟你珍大爷商议商议,请一班打醮的道士入府,好好做一场驱邪的法事”
凤姐素来不信鬼神报应,但事关府上两个顶顶要紧的人秦可卿和宝玉,她也不好泼冷水,正经跟尤氏商议起来。
贾寰对秦可卿的“病”毫无头绪,对宝玉的“病”倒是有点头绪。
这个转世情僧刚一听说林黛玉被拐出京城南归的噩耗,立刻邪神附体了一般,倒地昏厥不起。
贾家请了好几位太医登门诊治,都说病情不严重,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胡乱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吊着,人每日里半睡半醒,只要醒来就追问“林妹妹”的下落。
阖家都被他闹得不得安生。
好在林黛玉很快被追回,他的怪病也随即痊愈,神奇得让贾寰咋舌。
拆c任重道远啊。
贾寰跟这个不讲武德的情僧卯上了
唿唿数日。
京中富贵人家本就悠闲,大正月里就更闲。
贾家的族学放了“年假”,闺阁中又忌针黹,府上大大小小正经主子、副主子、半个主子,全都过得舒心惬意。
一众丫鬟、婆子、小厮、管事们,却比平日里更忙了几分。
好在赏钱翻番,各样稀罕吃食不断,主子们吃不完,全都赏给了跟前伺候的人。
初二这日,贾寰去王夫人院中请安,薛姨妈母女亦在,都哭得眼圈红肿。
薛家牵连进“拐黛”事件,虽然事后查明与薛家无关,终究难堪。
如“施掌柜”这样的二五仔,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薛家看似平静的买卖,早已被有心人渗透。
一座再坚固华丽的屋舍,都禁不住“鼠蚁”长年累月的侵蚀,平日里悄无声息,某天却轰然坍塌。
薛姨妈忧惧在心,无计可施
儿子薛蟠已经“奉旨流放”。
没了他这个“家主”在外撑着场面,全靠薛家母女俩坐在后宅遥控指挥大小管事们经营产业,弊端丛生,生意日衰。
这些刁奴明里暗里贪点银子都算省事的,如施掌柜这般另有野心,攀上新金主坑害主家的大有人在。
薛姨妈担心长久下去局面会失控,眼巴巴盼着薛蟠能早日回京。
似薛蟠这样的罪囚,想要脱身得自由,要么花钱,要么遇赦。
薛家不差钱,但薛蟠的案子闹得天下皆知,在皇帝案前都挂了号的,没谁敢冒着鲨头的风险兜揽。
通融不了,就只能指望“大赦”。
薛蟠的罪不在“十恶”之内,只要朝廷有赦令下达,立马就能砸银子脱身。
薛姨妈愁得是皇帝何时大赦天下。
这种机会强求不来,只能碰运气。
薛姨妈的胞兄王子腾是皇帝近臣,近水楼台,消息灵通,说近两年内极有可能“大赦”
太上皇明年七十寿诞,要“祈福”。
皇太后近年也凤体欠安。
她虽然不是泰和帝的生母,却有“太后”的尊位。
这样的“母子”关系维系起来更费神,皇帝为了立孝子人设,少不得敷衍一二。
王子腾揣测圣心,觉得最迟明后年,皇帝就会有诏令颁下,让薛姨妈静候佳音。
薛姨妈虽然信了胞兄的话,但赦令一日没颁布,薛蟠就一日不得回京。
慈母心肠,日夜牵念,在贾家众人面前又不敢太过显露,唯有在王夫人这里才能吐露心声。
贾寰不想再卷入薛家的事,给嫡母问过安之后,转身就要走。
薛姨妈喊住他,和颜悦色地邀他去薛家借住的北小院做客吃席
“宝玉正在那边顽呢,你去跟他们一处,午膳也在那边用了,今早外头送进来几样稀罕吃食,我都交到厨上烹治了,说是滋味甚好,环哥儿莫要错过口福。”
贾寰不便拒绝,笑着应了。
王夫人也难得装起慈母,让彩云去小库房里,把她刚得的貂皮、狐皮、灰鼠皮各拿出来几块成色好的,送去针线房里,让针线上的人给贾寰做大衣裳用的围领、雪氅
“大过节的,你小孩儿家别穿得太素净,让老爷看着不像话。”
贾寰听这话音,秒懂是贾政吩咐的。
贾政不是那种会关心庶子冷暖的爹,却是个死要面子的爹。
前日有同僚登门给他拜年,他没忍住“晒娃”的冲动,把神童儿子叫到梦坡斋当众考校炫耀。
贾寰应对得宜,满足了贾政显摆的心思。
美中不足就是他在穿戴上与贾宝玉悬殊太大,乍一看不像是弟弟,像小厮。
同僚们嘴上不说,眼神闪烁,还有几个不太会说话的职场菜鸟,当场就戳到了贾政的肺管子。
不知道他回房后跟王夫人说了什么,王夫人今日开箱倒柜,赏了庶子几样皮货。
上好的皮货,和上好的人参一样,都是普通人摸不着的稀罕物。
以赵姨娘“半奴”的身份,她没本事为儿子弄到。
好在贾寰有皇家赏赐的贡缎,日常穿戴还算光鲜,大毛衣裳上露了短。
如今算是补上了。
他谢过王夫人,溜达着去薛家蹭午膳。
到了地方,看见宝玉正跟宝钗、莺儿主仆俩掷骰子玩,一垒十个钱,几人各有输赢,热热闹闹玩得尽兴。
宝钗见贾寰来了,殷勤让座寒暄
“环兄弟今日怎么得空”
“姨妈说今日有美食,让我过来蹭饭,叨扰宝姐姐了。”
宝钗轻笑,邀贾寰一起掷骰子玩耍。
贾寰前世就颇擅此道,穿书后又被王夫人刻意往此道引导,技术极佳,落座后连赢了好几把,然后就用尽了运气,连输十几把。
十几把
贾寰诧异。
他的胜负心不在这种小游戏上,但莫名其妙十几连输,肯定有人在捣鬼
“出千”这种市井技能,宝玉不会,宝钗即便会也不屑用
贾寰的目光落到莺儿身上。
名场面突如其来啊。
来得还有点早。
原著中就有莺儿与贾环掷骰子的戏份。
贾环也是先赢了两把,然后二十连输。3
输急了眼,跟莺儿耍赖,惹得莺儿怼他“输不起”,嘲得十分诛心
你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小丫头这几个钱
这点钱她一个小丫鬟都不看在眼里
还搬出宝玉拉踩,夸宝玉“输得起”,一样玩游戏,赢了就算小丫鬟们的,输了算他的,连本钱都一并当成小费打赏给小丫鬟们了,大气敞亮吧啦吧啦。
贾环一个小冻猫子心理素质不过关,当场被拉踩到破防
“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4
一层窗户纸戳破,两边都难堪。
然后贾环哭,宝钗劝,莺儿怒,宝玉还来搅局,闹得鸡飞狗跳。
这个乌龙局,贾寰前世看书时就觉得不对劲。
一般人掷骰子玩,没什么了不得的技巧,输赢全凭运气的。
贾环再怎么“非酋”,也不至于二十连输。
这很难归咎于“运气”,更像是“出千”。
原主环天天被人ua,钻了牛角尖,只会盯着眼前的输赢和几串铜钱,又被莺儿的“拉踩”带歪了脑回路,没能及时反制,反落了下风。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就该是“骰子”有问题
原主环身为王夫人的庶子,“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讨人嫌。
他在薛家这边,不可能受欢迎。
偏还没点眼色,大正月里自己跑到薛家添堵,上赶着要跟宝钗、莺儿拼桌掷骰子玩,强要上这个“高台盘”,被耍是活该啊
难道还指望薛家把他当“贵客”殷勤招待
经此一事后,贾环心里有了b数,再没去过薛家。
贾寰今日会过来,纯是因为薛姨妈“盛情相邀”。
他若不来,反显倨傲,真来了却又被这般对待。
贾寰不打算惯着莺儿。
连输了十几盘之后,这一盘又该他掷骰子,若掷六点便赢,若掷五点大概率要输。
他把骰子捏在手中转了转,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手脚做得很隐蔽,糊弄后宅小儿足够用了。
贾寰不是“后宅小儿”,这小把戏诓不住他。
前世他有一阵子常去酒吧嗨皮,听行家说过怎么对付“水银骰子”
只要在掷出去之前,将想要的点数一面朝上,停留五秒,待水银流到骰子下方之后,无论用什么姿势掷出去,最后显示的点数,都是最开始朝上的点数。
贾寰不动声色地捏住骰子,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晃晃悠悠拖延了五六秒,哗啦掷出
骰子滴溜溜乱转,点数也变幻不定。
莺儿拍着手喊“幺幺幺”,宝钗抿着嘴笑,贾寰静候自己验证的结果。
不出所料,骰子定格在了六点那一面。
莺儿输了,蔫唧唧地数了十个钱给贾寰。
下一局轮到莺儿掷骰子,贾寰眼角余光斜睨她的动作,跟他之前的操作如出一辙,最终也掷出个六点。
贾寰紧随其后,也掷出个六点。
局面尬了。
好在还有宝玉、宝钗托底。
他们俩掷出的骰子点数忽大忽小,几乎每次都是输家。
贾寰据此断定,宝钗也知道骰子是灌了铅的,宝玉才是纯玩家。
贾寰参与进来之前,他们三个能玩得热火朝天,各有输赢,是宝钗主仆刻意“放水”。
她们想让宝二爷赢,他就能赢,甚至能控制他赢几个点。
一枚灌了水银的骰子,成了宝钗主仆操控宝玉情绪的阀门。
贾寰的忽然到来,妨碍了人家的“金玉良缘”。
不但莺儿不满,连宝钗都嫌烦,纵容莺儿戏耍他。
贾寰心中哂笑,再轮到他掷骰子时,轻轻捏住却没有投掷出去,站起身走到门边,抡起一块压在花盆中的大卵石,狠砸在骰子上
“砰”一声闷响,骰子应声裂开,露出一小坨水银疙瘩。
贾寰捡起来捏在指间,展示给围上来的婆子们看,还转头揶揄宝钗
“人说薛家豪富,诚不欺我,居然富到往骰子里灌银子,让我涨了见识。”
宝钗涨红了脸,待要分辩,莺儿先开口了
“我们姑娘不知道这骰子里灌了铅,三爷别混赖人”
“原来是铅汞啊,我还以为是银子呢,又涨了见识,多谢莺儿姐姐指点,像这样的骰子姐姐手里还多不多啊,能否送我几个,让我正月里多赚点银锞子。”
贾寰语气散漫不屑,惹得宝玉不满
“环哥儿何必斤斤计较这骰子想必是外头混进来的,薛家并不知晓,你方才也没输几个钱,且罢了吧。”
“二哥哥说得是,这点子小事不罢了还能怎的只我刚想起手边还有点要紧事,就不留下蹭姨妈的午膳了。”
贾寰飒然离去。
莺儿瞪着他的背影,忿忿不满
“贾家一向规矩大,凡做弟弟的都怕哥哥5,偏到了他身上,竟反过来了,处处要辖制哥哥,压哥哥一头也就他家太太心慈,纵得他无法无天”
她话未说完,就遭宝钗呵斥
“越大越没规矩了都议论到爷们身上了环兄弟再不好,自有姨妈、姨丈教导他,宝玉也能教导他,你一个客居的小丫鬟多甚么嘴”
莺儿垂着脸不吱声。
她方才那一番话,重点落在“宝玉也能教导庶弟”上,但宝玉一向立不起来,每每开口跟贾寰争辩,必落下风,一来二去的就学了乖。
今日之事薛家又不占理,往骰子里灌铅被抓了现行,宝玉不是会颠倒是非的人,没底气偏帮她们主仆。
另一边,宝钗喝住了莺儿,又喊来小丫鬟收拾妥当案桌,重新斟茶摆了时鲜果子,大家重新坐下说话,话题却是“君子如何为子弟之表率”。
贾宝玉最烦这种议题,听了没几句就心堵。
他今日来薛家是为取乐的,既不能乐,就要往别处再寻乐子,仿着贾寰离开时的话头,说他在绛云轩里也有要紧事,遁走告辞。
临近晌午,薛姨妈从王夫人处归来,见宝玉、贾环兄弟皆不在,厅中只坐着宝钗和莺儿,大为诧异。
问宝钗,宝钗语焉不详。
问莺儿,莺儿面色讪讪。
薛姨妈摸不着头脑,喊来心腹婆子打听。
婆子遮三掩四,悄悄说了一篇贾寰砸骰子的话
“那环三爷人小气性大,恨小丫头捉弄他,抬脚走了,宝二爷脸上挂不住,也走了。”
薛姨妈愁烦,斥责莺儿“不省事”、“坏了事”。
莺儿嘟哝着嘴分辩
“宝二爷好不容易又来咱们院里一回,正玩得开心呢,那小冻猫子跑来添乱烦死了”
她发狠让贾寰二十连输,就想让他输急眼,自己下桌走人。
谁知道贾寰一个熊孩子那么狡猾,居然猜出是骰子有问题,还当面砸开验看,闹得大家都没脸。
贾宝玉打从上次“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喝酒上头惹出逐茜雪、撵奶娘的祸事之后,再不敢随意来薛家做客,每每过门不入。
这般疏远,如何操作“金玉良缘”
薛姨妈急,宝钗急。
王夫人也觉得不妥。
贾母对薛家的厌恶已经明晃晃摆在脸上,宝玉这个亲外甥再不肯亲近,让薛家颜面何存
王夫人几次三番催促、点拨儿子,奈何宝玉是顺风顺意长大的,罕有委屈自己的时候,让他曲意逢迎薛家,抵触情绪很大。
一拖就拖到正月里,他不得不循例来给薛姨妈拜年。
见面三分亲,顺势就坐下来玩骰子,宝钗和莺儿作弊奉承他,玩得正上头呢,贾寰来了。
莺儿作为宝钗的嘴替,抱怨薛姨妈今日不该邀请贾环来用膳
“如今阖府皆知,宝二爷和环三爷不和,彼此没有兄弟情,只有面子情,宝二爷不是做小伏低的性子,环三爷也不是个能饶人的,针尖对麦芒不知道斗了多少回,一对咬槽的驴非要拴一起今儿若没他在,岂会闹成这样”
一番歪理。
若是贾寰在场肯定要分辨,今日起争执主要怪莺儿,没有她在骰子上捣鬼,贾寰再怎么“咬槽”,也会规规矩矩蹭完饭走人。
但莺儿的话也有几分歪理,薛姨妈她就不该同时邀请“宝二环三”兄弟俩一起来薛家吃席。
如今不管是在哪里,但凡有“贾环”这个庶弟在场,贾宝玉就浑身不舒坦。
薛家想像上次那般把他哄得“心甜意洽”,万不该让贾环出现在他面前。
薛姨妈失策,懊悔。
照她一贯的小精明,本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事关儿子薛蟠,她关心则乱,忘了忌讳。
薛蟠奉旨流放之后,时不时捎信回来,痛诉北疆苦寒,对他这种长在烟雨江南之地的流囚十分难熬,恳求薛姨妈疏通关系,早早救他回去。
薛姨妈转求王子腾,得了个“大赦”的饼。
这个饼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细究起来十分的真,薛姨妈上了心,想再找人打听打听。
她的胞兄王子腾虽然位高权重,毕竟是外臣,不如皇子、妃嫔和内监们消息灵通。
薛姨妈今日去见王夫人,就是想询问贾元春在宫中有无小道消息。
贾环这边,虽然只是五品小官的孽庶子,但得九皇子赏识,九皇子又是皇后嫡子,朝中若有“大赦”的风声,必会知晓。
薛姨妈今日邀请贾环来吃席,就是想在席间央他帮忙,去跟九皇子打听打听大赦的事,若有准信儿,她就筹银子捞人。
薛姨妈想的是“一箭双雕”,用一顿美食,拢住贾家两个小爷。
弄巧成拙,一个都没留下,丧气了许久,还是宝钗想出主意,让厨上的婆子把午膳分装进两个大食盒,一盒送去绛云轩给宝玉,一盒送去东小院给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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