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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Curzon·
    玛丽是被一阵激烈的喧闹吵醒的。

    昨晚,她几乎一夜未睡。只是刚刚躺下, 艾琳就开始在她的肚子里又踢又闹, 折腾不休,为了安抚自己的女儿,她不得不从床铺上爬起, 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玛丽几乎把什么记得的方法都用上了, 好言相哄, 儿歌清唱, 轻抚肚皮,然而没有一个奏效。

    在她怀着艾琳的时候, 她曾有如此活泼,好动吗玛丽不禁困惑地回想着。

    直到一缕幽光从帘根钻入房间, 照映着擦得发亮的深棕地板,仿佛是木头上凭空长出的白发, 艾琳才最终决定停歇下来。疲倦至极的玛丽倒在冰冷的床铺上,雪白的手臂如同光秃的桦树树枝, 尽力在宽阔的大床上延伸,直到触碰到空缺的另一半边她的丈夫不在这里。

    近来,这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特别是在乔治从外交部辞职了以后。

    无妨。在睡意汹涌袭来之前, 玛丽心想, 明天的报纸会给丘吉尔家族一个狠狠的教训,足以让马尔堡公爵重新考虑我手上所握有的牌面。一旦他有所收敛,而艾略特勋爵又履行了他的诺言, 乔治便会发现我才是那个他万万不能离开的人。没了我,他根本什么也做不成,更何况,我还是他的孩子的母亲,单凭这一点,乔治就绝不可能真的抛弃我。

    是的,他不会的。

    眼皮沉重的覆盖下来,玛丽霎时便陷入了深睡之中。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间,某块凭空出现的石头就猛然划破了她漆黑的梦境,像是在厚厚的幕布上划了一道口子,巨大的喧闹声霎时漏入了宁静之中,惹得玛丽不悦地微微睁开双眼她明确嘱咐了仆从不许在早上惊扰她的睡眠,他们哪来的胆子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撑起身子,正准备拉铃召唤自己的女仆,然而映入眼帘是一块货真价值滚在床前的石头,上面还沾着黄黑的泥土,在地毯上留下了斑驳的印子。玛丽愕然地抬起头,顺着石头的轨迹向前望去,薄纱窗帘被风不断吹起,在撒了一地玻璃碎屑的木头地板上来回晃荡这块石头是被人从窗外扔进来的

    玛丽迅速从床上滑下,抓起晨衣披在身上,来到了窗前。走到这里,楼下传来的吵嚷声就能听得更清楚了。“杀人凶手”“婊子养的”“下地狱的母牛”此起彼伏,还有更难听的话夹杂在其中。玛丽不解地拉开了一点沉沉的缎布,透过纱帘间隙向外看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越过覆着藤蔓的砖墙与铁栏门,玛丽只能看到她的府邸外被黑压压的人群给包围了,前院的草地上零落着石头,煤渣,鸡蛋,蔬菜,还有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秽物,显然都是由那些破口大骂的人们扔进来的,就在她往外瞥的这短短几秒,又有不少东西被丢了进来。显然,那块打破了她的窗户的石头就是这么来的,只是不知道谁有这样的臂力,准头,还有运气。

    她瞧见站得稍远一些的人群手里还举着粗糙滥制的牌子,上面用鲜红的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些字,似乎是某种标语,正上上下下地挥舞着。玛丽眯起了眼睛,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听见了房门上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下敲门声,要不是她已经醒来了,是万万听不到的。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果然,她的贴身女仆就站在门外,惶恐而担忧地打量着她。“我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她不安地为自己辩解着,“我想来看看您的情况,可是又担心您还没有醒来。”

    玛丽心中已经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但她仍然故作镇定,“几点了”

    “十一点多了,夫人。”

    “外面是怎么回事”

    女仆迟疑了一会。“他们似乎大部分都是荷兰移民一大早就”

    听到荷兰这个字眼,玛丽就知道情势不妙了。

    “今天的报纸在哪里”与其说是问句,这更像是一句怒吼。她的女仆被吓得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回答,“在楼下,夫人,等着跟您的早餐一起送上来,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

    “我当然希望了。马上给我拿过来”玛丽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结结巴巴的话语,那女仆逃也似的,立刻转身离开了。

    玛丽回身推开了卧室的门,但那躺在地毯的石头明晃晃地刺着她的双眼。她猛地将门关上,也将从外面传来的大声叫嚷关在门后,靠在门廊上喘了几口气,才一只手撑着墙面,扶着自己向走廊尽头的另一件客房走去那间房间的窗户正对后门,要远比她的卧室清净。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千辛万苦,从半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的这一手怎么可能失败

    正是因为担忧马尔堡公爵或许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摧毁这一她酝酿已久的计划,在昨日前去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府上时,她才没有将自己手上究竟握着怎样的底牌透露给对方。她每一步都进行得无懈可击,即便马尔堡公爵发现了什么端倪,这个缜密的布置也不是他在一天不到的时间内就能彻底揪出的,不不可能

    她跌坐在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墙纸上一朵开得绚烂的花朵,血液上涌,突突地冲击着她的太阳穴,仿佛她整个人已经被倒悬在空中,又一次与马尔堡公爵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着,听见他讥笑的“ake ”在耳边悠然回荡

    “夫人,报纸”

    女仆模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玛丽不知从哪生出了一股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拉开了房门。站在走廊上四处寻找她的女仆看见她,便赶紧将手中的报纸递了过去。

    接过时,玛丽就连指尖都在颤抖。

    “有有任何消息吗”她勉力微笑,“库尔松勋爵有没有差人传来任何口信。”

    女仆看着她的眼光几乎要透着一丝怜悯,让玛丽生出了极度的厌恶。“没有,夫人。”

    她便立刻关上了房门。

    颤抖,却无法随着关上的房门一同静止。恐惧,也无法随着褪去的嘈杂消失。只需要瞥一眼头一份报纸的标题,就足以让玛丽如同丢开一只带着瘟疫的老鼠般丢开这些纸张。黑色的油墨像是死神的脚步,任凭她如何推开却仍然朝着她的眼中逼近。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个噩梦。

    我必须醒来,我必须醒来,我必须醒来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直到大腿上青紫一片,但是映入眼帘的仍然是白纸黑字印着她丈夫名字的标题“乔治库尔松一切都为了不列颠”“罪行揭露集中营事件为乔治库尔松所为”“满手鲜血的英国勋爵乔治库尔松”。

    如今,全世界都知道了,谁该为南非公约中提到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集中营行径负责。

    “发给所有的报社,发给所有的人权与慈善组织,发给在英国聚集的荷兰移民社区,发给那些好事的knickerbocker们,我要明天每张报纸上都印着这个故事,我要每条大街小巷的人们都讨论着马尔堡公爵的名字,我要让人们一想起他,就说他是罪无可赦的恶人”

    她昨日离开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府邸后,在电话中声嘶力竭的怒吼,又在玛丽耳边响起。

    但那不该是自己的丈夫,那怎么也不该是自己的丈夫。

    就好像要接触什么不洁的物品一样,玛丽伸出了一根手指,飞快地翻过了离她最近的报纸的一页。

    上面打印出的每一个字,都与她计划中相同,只除了名字。一行行语句生动而形象地控诉着库尔松勋爵下令在南非大陆上建立集中营的罪行,并且详细列出了证据基钦纳上校的证词,集中营里难民的口述,当然,还有那最为重要的,从基钦纳上校办公室里偷出的,明确表示集中营是在库尔松勋爵指示下建立的信件。

    要介入这个计划,得多早就开始察觉她的布置

    恐怕要在慈善组织前去南非以前,不,甚至更早。

    这就是马尔堡公爵底牌吗这就是假康斯薇露的手段吗

    那一瞬间,玛丽心中冒出了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想法也许不止是她一个人有着未来的记忆,也许马尔堡公爵,亦或者是假康斯薇露,也有着某种未知的能力。公爵昨日那么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谎言,相信了这世界上真的有能预知未来的吉普赛人,或许是因为他身边就有一个甚至更糟,他本人便是一个。

    但她随即抹去了这不切实际的考虑。

    若是马尔堡公爵真有预知的能力,又怎会险些被路易莎在雪山杀死又怎会让自己身中一枪更重要的,他又怎会让自己的妻子与堂弟去那黑牢中受苦,他们的确逃出来了没错,但苦难的印记会一辈子跟随着他们。任谁能预见这一点,都不会让它成为现实。

    敲门声又响起了。玛丽恨不得能大喊一声“滚开”。

    但她还是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从地上爬起来,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打开了房门。

    “什么事”她一副肃穆威严的模样,看着站在门外的女仆。

    “是警长,夫人。”女仆的声音打着抖,像寒风下的树枝一样剧烈地来回摆动,任何从外面传来的突然拔高的喊声都能让她剧烈一震,这孩子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他的手下快要控制不住门外抗议人群的暴动了已经有许多玻璃被打破,还有人扔了一包马粪进来,谁都不敢去他建议您赶紧撤离这儿,趁着后门还没有被包围的时候。”

    是的,这也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

    玛丽几乎站也站不稳,随时都有可能跪倒在地,这个想法如同铁锤,挥舞着砸向她的全身。

    她贿赂了暴徒,跟在她知道会因为愤怒而聚集在门外抗议的人群中,煽动气氛,鼓吹暴力,带头骚动,破坏秩序“如果必须的话,”她那时悄悄对为她代办此事的中间人耳语,“就连房子也可以一并烧掉。”

    如果要给教训,就该给个大的,彻底让对方跪下。

    的确有人跪下了,但那不是马尔堡公爵。

    的确有人后悔了,可那也不是马尔堡公爵。

    “我知道了。”她仍然强装镇定,抓着门框的手指节泛着暴起的白筋,“但我怎能这样出门呢你拿几件勋爵阁下的衣服来,我好乔装成男人的模样出去。”

    女仆慌不迭地去了。

    玛丽又将她唤回来。

    “让人传个口信给勋爵阁下,告诉他我会在酒店与他汇合”

    她顿住了,因为看见了女仆脸上突然显出的难色,“怎么了”

    “一大半的男仆都已经被吓跑了,夫人,只有管家,女管家,还有马车夫在楼下等着您”

    玛丽强行按捺下了想要高喊一声“那就派个女仆去”的,转而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她还需要这么一个贴身女仆照料,不能连对方也一并失去。“那就算了,”她柔声说,“就帮我更衣吧。”

    她再度关上了门,好似关上了通往现实世界的一道入口。她跌坐在床上,只希望那能是个无底的兔子洞,好让她能掉落进一个想象的仙境之中,逃离开这已经无路可走的困境。

    如若我现在自杀,上帝会允许我重来一次吗

    还是说,我只会为了弥补如今的错误,而在新的一生犯下更多的错误

    艾琳在她的肚子里不安地扭动了起来,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想法。玛丽抚上肚子,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同时不禁苦笑起来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艾琳,又怎能还去思考自杀的事情无论形势有多么糟糕,至少艾琳是安全的,至少她还没有陷入上一世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孩子时的绝望,她总能再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女仆推门走了进来,手上拿着的是乔治平日的便服。略微宽松的衬衣与外套刚好能遮住她隆起的小腹,过长的裤腿被收入了马靴之中,长长的棕发则被绑起,藏进了宽檐帽中。女仆领着她从仆从专用的楼梯走下,穿过厨房,后院便近在眼前。

    她的管家与女管家都站在马车旁边,焦急地等待着她,见到玛丽从厨房中走出,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您快上来吧。”马车夫阴沉着脸招呼道,“再不走,一会可就走不掉了。”

    玛丽伸出手,管家扶住了她,就在准备抬腿时,清脆的马蹄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马车夫从木板上站起身,手挡在眼睛上,眉头皱成一团,打量着远方。几秒后,他的表情就松弛了下来,“是我们的马车,夫人是我们的马车勋爵阁下来了是勋爵阁下”

    玛丽松开了管家的手,迫不及待向后院奔去,同时还不忘强迫双眼中盈满泪水。她要让乔治看到她有多么受惊,有多么恐慌,有多么的害怕,如果必要的话,假装腹部疼痛,也不是不行。这样,他即便有天大的雷霆怒气,看在孩子,看在自己的这副模样上,也不好立刻爆发出来。只要给她几分钟的时间,玛丽确信自己的解释就能让事情稍稍好转一些

    马车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车窗上映着她美丽消瘦,疲倦不堪,惶恐又带着泪花的面庞。

    但她没有看到愤怒,甚至没有冲动,没有痛苦,没有压抑,没有破裂,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她只在车窗后的那张脸上看到了冷漠。

    乔治正与她对视着,但他的神色绝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妻子,更不像是看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玛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处,有某个细小的声音正在她脑海某个角落里督促她说点什么,甚至是拉开车门,但她做不到,动不了,如同木桩般被钉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感受着自己的血液是怎么从头顶涌向脚底,再从脚底悄悄流走。

    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比初雪还要苍白。

    在乔治的身后,一个人影慢慢转过身来,他的五官从阴影中一点点的清晰,这一幕比任何玛丽听过的恐怖故事都更要骇人。

    那是马尔堡公爵。

    微笑着的,马尔堡公爵。

    一封信夹在他的指尖,轻轻地向车窗外的她晃了晃,友好的如同一个招呼,却猛烈的如同一个巴掌,用力地扇在她的脸上。

    与她现在的脸色相比,适才的说不定还称得上是红润。

    所有的仆从都站在身后,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哑剧般滑稽的一幕。

    他们永远也猜不到,自己的主人并不是前来解救被暴民包围的女主人,也不是前来责怪女主人犯下的错误。恰恰相反,他是前来观看自己的妻子如何一步步地踏入了自己为自己掘好的坟墓,而那玻璃窗上反射的出的眼神就是合上棺材板的最后一双手。

    乔治扭过了头去,敲了敲马车内壁,这声音惊醒了玛丽,她意识到她的丈夫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跟上去。”她转过身,语无伦次地说着,“跟上去跟上去跟着勋爵阁下的马车”

    她自己打开了车门,钻了进去,她的女仆也想要上来,但是玛丽猛烈地拍着车壁,那女仆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把手,马车就已经驶动了。她焦急地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着在街道上逐渐远去的黑点,刹那间仿佛周遭一切都已经从她眼中消失,唯有那马车是她追寻的目标。

    “ze is hier die trut is hier她在这那婊子在这”

    她听到了一句叫喊,可她没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接下来一块砸到马车上的石头让她立刻缩回了头,双手撑着车门,慌张地左右打量着。“快走快走”她惊慌地喊道,寻找着那些暴动人群的身影,但相应她命令的是一声痛苦的呻吟,马车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玛丽扑到了窗前,却只看见她的马车夫落荒而逃的身影。

    石块,或许还有别的东西,如同雨点一般砸向了马车,玛丽霎时间只觉得大地猛烈地摇晃了起来,她的手摸索着伸向车门。得逃出去,得逃出去。她心想,记起了自己也嘱咐过那些雇佣的暴徒要专门针对贵族勋爵与贵族夫人袭击。我必须要保护好我的孩子,我必须要保护好艾琳。

    下一刻,马车突然倾斜了,玛丽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去。她只感到后脑勺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剧痛,全世界就陷入了无月无星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词在第2章出现过,但是因为大家可能已经忘了,所以再解释一遍。这是对早年移民到纽约定居,并且几乎定义了纽约上层社会的荷兰人的统称比如罗斯柴尔德家族,史蒂文森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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