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到了岁暮, 天寒如冷窖,西北风像冰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
李隆基正窝在殿中,亲自谱一首新曲。
隆冬天里,南熏殿的火墙烧得很旺, 这种空心的墙体又称为夹墙, 一般与专门的炉灶相通, 冬日里烧了炭,热气传过去, 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杨玉娘在一旁研墨,用的是七娘送给张九龄的那锭徽墨。
她自从入了兴庆宫便一直伴驾左右,虽然李隆基没给定位份,但宫人们都心知肚明,这位日后必定是武惠妃的接任者, 内廷的新贵。
于是,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娘子”。
殿内一派安宁祥和,仿佛“南诏意图煽动诸部落子弟叛投”只是一桩平常事。
半晌, 李隆基抬手召杨玉娘过来身边“玉环来看看,朕为你写的霓裳羽衣曲如何”
杨玉娘生的灵动丰盈,正合帝王的心意, 在骊山温泉行宫时,便半是调侃半是宠爱的称呼她为玉环。
环者,圆也。
杨玉娘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李三环”,浅笑着凑过去。还别说, 这老皇帝虽然吐不出象牙, 谱曲子倒是出人意料的好。
杨玉娘垂眸细细阅览之后,掩住眸中的惊艳诧异,再仰起头, 只剩下一副又惊又喜、酸涩与甘甜交织到落泪的楚楚之姿。
她仰头看着帝王“三郎好巧的才思,有三郎对妾这番情谊在,便是无名无分侍候左右也值了。”
李隆基最是经受不住美人落泪,尤其是杨玉娘这般柔情蜜意地唤他“三郎”,比之武惠妃当年的乖顺,更多了几丝叫人心都要化了的新奇。
李隆基忙搁了笔,揽着美人哄道“朕早有安排。怎么舍得叫爱妃受了委屈。”这回,他改口称了爱妃。
高力士也连忙帮腔“娘子确实误会了,圣人早就吩咐过,再过几日的元日大朝会上就要颁诏。一则年底已经将年号开元改为天宝,明年开始便要改年为载,称作天宝二载,以彰盛世鸿恩。”
“二来便是宫中后位高悬多年,圣人欲以娘子为贵妃,代掌内廷之事。奴在这里率先向娘子道一声喜了。”
杨玉娘是万万没想到,李隆基竟然肯一跃封她为贵妃。
美人愣在原处,倒有几分娇憨可爱之处,李隆基忍不住大笑“这回,爱妃可不能再冤枉了朕去。”
杨玉娘回过神来,一面笑呵呵应付老皇帝,一面分出心神思索高力士方才的话。
改年号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改年为载,未免也太自大了
尔雅有言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这意思是自周朝以后的历任帝王都记为年,只有唐尧、虞舜的统治期才称为载。
李隆基改天宝二年为天宝二载,自比尧舜的心思昭然若揭。
杨玉娘心中忽然有些发怵。
若一味糟践前人的积累,盛世气数也有尽头。到时候她身居高位,难道要陪着老皇帝一起送了命
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杨玉娘头一次越了界,若无其事指着桌上那墨锭笑道“张相公这方墨倒是极好,妾闻着,与宫中御制大有不同。落纸如漆,色乌沉润,陛下可知从何得来”
李隆基笑着睨了一眼“爱妃好眼力。这是朕那个刚刚认祖归宗的外甥女所制,丫头片子就喜欢钻营这些,你若喜欢,朕命她再送些来。”
杨玉娘试探“是那位长宁郡主”
帝王笑着“嗯”了一声。
“妾听闻,三郎从前十分疼爱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如今玉真公主自请辞了封号,遁入道门,三郎就不想着把长宁郡主接来京中生活毕竟那可是岭南,瘴毒之地,一个小女郎得吃多少苦。”
李隆基被杨玉娘一提醒,想起了当年答应玉真的“交易”。
帝王叹息“你当朕不愿意玄玄当年辞了公主封号,便是为长宁求一份自由自在,不要朕将她拘在长安皇城内。”
“原来如此,所以三郎权衡一番,才只给了郡主封号。”杨玉娘想着又觉得不对,“那为何还要一个小娘子入天策府她还那么小,天策府这等朝廷机要军务汇聚之地,连妾都听着胆寒呢。”
故作柔弱的姿态很能讨好帝王,叫他放下戒心。
李隆基笑道“你是朕捧在掌心的贵妃,长宁那孩子可不同,她浑身都是胆,又有几分寻常人不能有的小智计,此番南诏之战缺了粮草军饷,长宁正好善于此道,叫她去做个骑曹参军事,也算是解了朝廷之困。等日后战事平了,迁去闲职便是了。”
杨玉娘本就是担心七娘入天策府的处境,听到这话默了一瞬。合着是把人用完了就毫不留情丢掉,这还只是个孩子呢。
她忍着火气,柔声问“那要是长宁郡主做的极其出色呢”
李隆基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不由睁开了眸,别有深意地笑道“她也是皇室之人,若有才能,自该为天下尽心做些事情,也好帮着朕分担一些。”
高力士有些惊诧地抬眸瞧了帝王一眼。
圣人对长宁郡主如此开恩,除过看在亲生妹妹的份上,应当还为了借机警告皇太子,那味圣僧丹或许也出了力。
仙丹之力有奇效,叫帝王觉得万岁通天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于是,便愿意对七娘格外开恩,给她适度的小恩小惠尝尝。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多年,对这一番心思摸得最准,却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人,大唐可不能再出第二个镇国公主府啊”
李隆基嫌烦,挥手打发“朕心中有数。若有一日树长歪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朕会亲自修剪。”
高力士安心“是,奴僭越。”
杨玉娘低垂着头,遮住眼中的惊骇之色。
她开始重新审视这段帝王宠妃之间的关系。
老皇帝对自己的亲外甥女都能下得去手,若真到了盛世油尽灯枯,只怕等不到她陪着皇帝送命,帝王便会拿她挡刀了。
贵妃之位尚未坐稳,杨玉娘便开始未雨绸缪,盘算着该如何找下家了。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天宝二载拉开序幕,却不怎么叫人欢喜。
改年为载传到岭南道时,李白在任刺史已经是第二年了。按照大唐律令,州刺史三年一转职,也有任期一年半或两年,不转职而迁职的人。
因着七娘年前接到圣旨,封为长宁郡主兼骑曹参军事,李白担心她会被弄去长安,还琢磨着给张九龄去信一封,再入长安。谁知,陛下却根本无意差人入京。
李白与贺知章相约茶室,谈及这个话题,不由都蹙了眉。
贺监他们虽然对七娘的身份有些意外,却并未有几分生疏。按着陛下如今的态度看,这个郡主封号多半是架在火上烤的。
“自有唐以来,王室女便只被封为县主,唯有皇太子之女才能封作郡主。”贺知章幽幽,“陛下本可以直接给公主封号,这回给了郡主,确实引人遐想。”
李白被一语惊醒“贺兄是说皇太子李亨会”
贺知章叹息“本朝储君之争向来凶险,只希望皇太子那头不要针对七娘。”
李白摇头“只怕难。张都督此番元日朝见回来,修书一封与我。倒是与这件事对上号了。”
贺知章正想说话,身边窜出个小脑袋,板板正正坐下,问道“怎么说”
李白早瞧见七娘溜进来,也不避开她。
“这次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入长安述职,当面向陛下提出了罢免李林甫这个中书令。”
贺知章捻着胡须“皇甫惟明与韦坚一样,是太子旧属。这两年,李林甫这位大相公从未放弃扶持寿王上位,所以太子一系是想尽快除去异党了。”
李白点头“正如贺兄所言。不过太子党过于心急,放在当今陛下眼中可就成了大忌。”
帝王最忌惮太子结党营私,掌握兵权,铲除异己。
所以李亨这一步算是彻底走错了。
七娘在旁给两人添了茶水,想的就更多一些了。
韦坚的妹妹可是当今太子妃。有这一层关系在,韦坚若是与皇甫惟明交往过密,被李林甫抓到把柄,不正好方便李隆基断掉太子的左膀右臂吗
至于太子妃韦氏,她的婚嫁完全取决于家族考量,沾上了因果,只怕逃不开担责。
七娘将自己的想法陈诉之后,又继续道“因为我是公主的女儿,年纪又小,暂且还没有产生威胁,所以陛下才会愿意放权给我,去帮他分掉储君之权。若是等我长大变得太厉害呢”
室内陡然寂静。
良久,贺知章想到改年为载之事,叹息一声叮咛道“七娘啊,你最重要的,就是得学会藏拙。”
藏身积蓄力量,才有其他种种可能。
是年盛夏,南诏之征开战在即,京中也如愿发生一场哗变。
韦坚密会皇甫惟明被揭发,陛下盛怒之下,借机处置了二人。皇太子李亨眼见左膀右臂齐齐断去,为避免牵连,主动上书请求与太子妃韦氏和离。
可怜韦氏为他生育两子两女,却只能与韦家十余人,随着韦坚落得个被流放的下场。
流放之地自然是岭南。
七娘在营帐内,听宁斐说起这件事,忽然眼中发亮,像是从前捡破烂捡到了宝贝。
宁斐笑着递了一杯益气补身的药茶给她“你想救他们要我帮忙吗”
七娘挠头,不好意思笑道“又被你看出来了。我想请你派人去刺杀韦氏一族,造成他们死于流放途中的假象,再将人带回来。难办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