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提议完, 期待地看向李白。
李十二白猜不到她想做什么,此刻只能略带不赞同地看着她。
南诏本名叫做蒙舍诏。
在陛下扶持南诏王皮逻阁之前,它的部落范围仅仅限于西洱河南边的蒙舍川。整个西洱河势力纷杂, 由六个乌蛮部族形成了“六诏”群起之势, 即便安南出兵相助, 六诏已经合一,但此时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七娘就这么独个跟过去, 李白实在不放心。
贺知章看出这一片老父苦心,笑呵呵代他问“宁十四, 是岭南四氏族之一的宁氏他们去南诏做什么”
七娘歪头琢磨着措辞“宁家在南诏有些药材生意,他对这个最懂行, 所以领了差事。”
这时候, 吐蕃因为紧邻南诏, 时常有人走永昌西北的大雪山来往行商, 大雪山路也就逐渐成为了沟通吐蕃与南蛮交易的要道。
宁斐此次便要在南诏政权中心永昌府逗留些日子。
贺知章与李白等人也知道这条商路,初时的疑虑便暂且减弱了几分。加上七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再三声明和保证, 将李白缠得头都大了。
高适忍不住笑道“十二郎忙于政务,分不出神看顾, 我倒是闲着,不如由我陪着七娘走一趟, 正好也瞧瞧南诏如今的新气象。”
有高适兜底,李白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七娘暗暗舒了口气。
她这番话并没有骗人, 宁氏确实有生意在永昌府。只不过, 她跟宁斐以此做掩,真正的目的还是在南诏王室身上。
南诏,新王都,大理太和城。
七娘和高适骑快马, 与宁斐在安南会合之后,乘车驾走了七八日,才到达太和城内。
高适没乘车,骑马在前开道,七娘便与宁斐共乘一车,趴在车窗边看着外头。
“奇怪,太和城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不像长安那样有很多年积累沉淀的感觉。”
宁斐坐在车另一侧,笑道“自然是没有沉淀的。太和城乃是去年才由唐廷扶持着迁徙的新王都,城中一应建筑都才落成,只怕我们来之前,漆才勉强晾干。”
七娘缩回脑袋,挑眉“这么看来,朝廷早就有意南诏王了。”
宁斐点头“听闻皮逻阁在任期间一向对唐廷态度恭敬,俯首称臣,会选中他也不算意外。如今,他已经是陛下亲封的云南王了。”
这是六诏之内,大唐承认的第一个王。
七娘侧身坐着,余光扫过面前郎君俊逸非凡的脸,听他温柔又清冽的声音在车驾内轻响,忍不住想,这样的性子怎么偏偏就学了制毒呢
她忽然开口“之前与云南王之子阁罗凤做交易,我就想问你了,你怎么会对南诏之事如此熟悉”
宁斐微怔“我以为七娘知道。”
所以才能这么干脆地与他合作。
“我知道什么宁氏与南诏真有什么干系吗”女郎忽然被这话弄得有几分迷茫。
宁斐闻言,却先是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七娘这般信任我,我记着了。”
七娘攥了攥袖袍一角,右眉警示性地挑了挑。
她倒不是信任这个毒郎君,毕竟最毒美人心,越温柔的人说不定背后越狠。只是跟宁斐接触下来,她确信此人不屑于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要害人,早就用毒取性命了。
这回不用七娘催促,宁斐便解释起其中渊源来“你是蜀中人,又常年生活在中原,对从前的六诏不熟悉也是人之常情。”
“南诏最开始不过只是一个乌蛮别种的小部落,这些年逐步壮大之后,于贞观二十三年曾兼并了六诏的源头白子国。白子国由来久矣,最早被唐廷赐姓为张,最后一任首领名叫张乐进求。”
宁斐说到这里,听到七娘饿的肚子咕咕叫,轻笑着从马车内的矮几上取了块栗子糕递过去。
七娘脸皮一向很厚,接过来一口吞了半块,问“然后呢”
“张乐进求被大唐封为首领大将军之前,张氏一族惯来有与宁氏一族通婚的规矩。只是,他没有御下之能,白子国内诸多豪酋不满唐廷,发生了暴乱。高宗永徽三年,大唐出兵镇压之后,便改云南县为匡州。”
白子国名存实亡,宁氏自然再没有联姻的道理。
七娘边吃边听,实在没想到宁氏一族背后还有这等渊源。她心中感叹,果然,能成为岭南四大氏族之一的豪酋,背景都不会简单。
七娘眼中透着新奇劲儿,重新打量宁斐“这么说来,宁十四你也是宁氏本家人,身上还有白子国皇室血统呢”
宁斐并不避讳,点头应了一声“祖母正是最后一位嫁入宁家的张氏。”
七娘忽而福至心灵。
白子国皇室已经被南诏尽灭,如今留下的皇室血脉就只有连州刺史宁宣,和宁十四这个孙辈。若是云南王的几个儿子合作不顺畅,倒不如直接换人来做。
旧国皇室归来,取而代之,名正言顺。
七娘看宁斐的眼神有一瞬竟透出狼光。
宁斐对她的表现一点都不意外,垂着眸不知从哪摸出一柄折扇,给七娘不徐不缓地扇风纳凉。
遂低声道“七娘的担心我明白。云南王之子阁罗凤我早有接触,此人与吐蕃关系过密,表面顺从云南王向大唐称臣,内里只怕早有不臣之心。若是推他上位,有一日唐廷遇难,必会反踩一脚,火上加霜。”
七娘听到“唐廷遇难”四个字,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宁斐半晌,笑道“大唐如此繁荣昌盛,能遇到什么难处”
宁斐也笑“朝廷若能永葆生机,我也求之不得。”
只是如今民间显露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只怕不能如愿。
七娘默了一瞬,明白过来宁斐的意思。唐廷堆砌出来的盛世,如今就像行走在钢丝绳的人,底下虎狼环伺,只等他失脚选错前路。
这世上聪慧的明白人如此之多,偏偏帝王越来越像个糊涂鬼。
七娘叹了口气,正想问起阁罗凤的动向,外头车驾停了下来,朦胧间传来高适的声音“到邸舍了,七娘,出来吧。”
七娘将问话咽回肚里,给宁斐递个眼神,率先跳下车去“高三十五,咱们今日吃什么不如叫宁十四去问问当地人”
高适分明比李白还年长几岁,按理该叫一声郎君、叔伯之类。但因为他性格沉稳,又很会照顾同伴,莫名就获取了七娘的喜欢,非要引为好友以平辈相称。
高适也不在意这些虚的,笑呵呵任由七娘亲昵称呼。
此刻,见七娘身后的宁氏郎君如和煦春风,贵气有礼,看向七娘的眼神也透着几分莫名的纵容,高适心中忽然警铃大作,就像是自家羊崽子被外头的野狼盯上了。
即便这狼盘靓条顺,那也得防
高适上前一步,将两人隔开,冲宁斐笑得客气又疏离“不必麻烦宁十四郎了。我年少随阿耶客在韶州,苍山洱海一带的风土人情也有几分了解。”
宁斐有所觉察,却并不回避高适的目光,坦荡笑着。
似乎有意将自己的盘算光明正大昭示出来。
高适几乎就确定了,这是个真狼。
七娘根本注意不到两人间暗地里的互动,一心扑在吃食上,开心地嚎了一嗓子,挎剑率先奔进客舍内。
今日一同进太和城的还有几个宁氏僚属,余下的人从永昌城便与他们兵分两路,押送着这次的药物翻越大雪山路交易。
这是宁斐特意用来试探阁罗凤的问路石。
七娘知道宁斐的打算,于是慢悠悠在太和城里头拖时间。
今日去太和城内的南蛮寺庙转悠转悠,留意到蕃蛮僧人的不同之处;明日又瞧瞧南诏人养马有什么不同之处,就连仓山一带的牧草也运了草籽回去研究。
等五六日之后,高适催促着树棉之事,七娘便特意指出来“这件事不能急,南诏常种植的不止有娑罗树,还有一种木棉。木棉和树棉的迥异之处有许多,两三日之间,怕是理不明白其中不同的种植、采摘和纺织体系。”
高适叹一口气,只好任由七娘继续逗留南诏。
这回,总算等来了大雪山那头的消息。
阁罗凤果真把这批药材透露给了吐蕃。交易本是与边境上的羌人子弟进行,却被一小支骑兵队突击,抢夺了药材快马逃窜,完全不恋战。
宁斐收到消息,对七娘递去个叫她安心的眼神“为了探底用的,不是原本的药材。”
七娘好奇“那是什么”
“我新配的毒药,拿来试试,应当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啧。”
果然是个毒美人。
试探阁罗凤的目的达到,七娘便有了决断。
皮逻阁已经老迈,等他几个儿子争夺王位打起来,就是换人的最佳时间。
现如今,她们只需要向陛下展示出,南诏薅来的羊毛有多好。
七娘沉心走访民间多日,对木棉与树棉有了大致了解。
木棉易断,难以充做棉线纺织品,只适合底层置入被褥和衣物中的夹层取暖;而树棉的路子就相对更宽一些,做布料和填充物御寒都十分好用,品质上也比木棉要高处不少。
七娘信誓旦旦向高适打包票“三十五郎,别看我在太和城里头日日闲逛,那都是带着目的刻意去的。你没发现,太和城乃至整个南诏男女老幼,都穿着树棉制成的笼段吗”
蕃蛮并不养蚕,每年只收这种娑罗树子,破开它的壳,里头白如柳絮的便是树棉棉花。再将它纫为丝,织成方幅,裁做娑罗笼段,就成了此地都通用的服饰。
“咱们大唐百姓穿不起的衣衫,南诏普通子民却可以。高三十五,如此盛世,不觉得讽刺吗”
高适细细听过七娘所言,只觉得有些困扰他许久的事情将要拨云见月通透起来。他一腔报国热血燃起来“既然如此,我们此番便多收一些娑罗树种子回去”
“只是种子太慢了些。”七娘摇摇头,“岭南亦没有会种植树棉的人,从头开始摸索,总归比不过现成的种树匠人掳回去直接用的好。”
“我们连人带种子,幼一些的小树苗也一起,全都带回岭南”
一旁桌边,宁斐闻言,无声弯起唇角,将刚刚煮好的一壶茶水添入杯中,推盏至高适面前。
高适憋了半晌,忍不住扭头问道“十四郎行事瞧着都是世家有礼做派,怎么口味却如此狂放”
宁斐瞧了七娘一眼。
七娘尝过他添了香料的茶之后,一口喷出来“宁十四,你这口味也太怪了有毒啊”
宁斐笑了“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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