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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的阿妹
    参加中国剧作家代表团访问墨尔本艺术节,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雷阿妹。

    阿妹是我在上海的朋友,到澳大利亚闯荡了多年,她家开的中国餐馆挺红火,距离墨尔本的唐人街不远。到一个新的城市,中国人总是要去唐人街看看,好像那里有着自己冥冥之中亲切熟悉的气息。

    经常出入墨尔本的唐人街的华人,对唐人街所处的小卜街(I,ittle—burkest.)一带的里巷和澳华博物馆印象格外得深刻。2000年,澳华博物馆获得了墨尔本市议会的财政支持两万元,该博物馆自筹两万元,邀请了当地两位艺术家威廉斯和波尔缔,在高汉坊合作,以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的方式,重现20世纪初居住在这里的华人家庭的生活面貌,那个家庭的主人从19世纪20年代到1960年一直在高汉坊居住,是个水果商人,曾经他是唐人街显赫一时的领袖。

    到马年的春节,这个街道挂上了一条长达70公尺的纸制的巨龙,由博物馆离开地面8公尺延伸到小卜街,巨龙的龙身贴满了这个家族弥足珍贵的生活照片,过往游人能看到风中舞蹈的龙,听到悠扬古典的中国民乐,同时,喇叭不停地播放由这个家族后人讲述的家族史。上路的时候,他们两手空空,梦是他们唯一的行李,希望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他们和这个城市的淘金者一样,目睹了它弱肉强食、横征暴敛的生存之路。

    据阿妹跟我介绍:墨尔本的小卜街是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唐人街了。我看到的资料,隆重介绍的这个家族在19世纪30~40年代,可称是当时唐人街的第一把交椅,家族成员庞大众多,人丁兴旺,七兄弟和四姊妹,祖先是1860年从广东的四邑移居到澳大利亚,之后,他们历经磨难,逐渐立足、发达,19世纪20年代再定居在高汉坊,其中一个兄弟曾经在附近的女皇剧院(Hermajestytheatre)当过演员,将生活的悲喜剧重演在舞台。岁月更迭,这个庞大家族成员目前散居在澳大利亚和世界各地,再没人居住在唐人街了。

    漫步在宁静的墨尔本的街区,街道两侧的房屋风格各异,很多保存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原貌,古典而朴素。让我感动的是,墨尔本对于保留古老文化和建筑方面的高度重视。阿妹告诉我,在墨尔本,别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随便拆除任何一所50年以上的老房子,都是违法的,哪怕是你自己祖先留下的私产老屋!在墨尔本流连的日子里,我注意到《星岛周刊》大幅文章报道:市议会一位女议员黎藿蒂,是该市负责环境、社区服务以及文化发展常设委员,非常注意城市建筑与人的和谐的问题,更是支持这类公共艺术创意。她对当地的报纸《时代报》表示,这些构思是非常多元化的、充满了干奇百怪以及幽默感的艺术意念。她说:“公共艺术是重要的,因为可以代表一个地方的特质,使得该处地方更引人人胜、多姿多彩。”她大力地呼吁:议会应当长远地支持这类公共计划。

    那天,我遇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根据澳华博物馆的负责人介绍说:历史记载,自从1863年第一个华人是叫雷阿妹的女人,她定居在墨尔本后,当地一度超过4000个华人、3000个欧裔人士在唐人街定居生活,物换星移,今天的墨尔本唐人街显得有些寂寥,只是旅游名胜景点、购物休闲的去处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一时间我有亦真亦幻的感觉。雷阿妹,踏上墨尔本的第一个华人女性!她就像一颗种子落地生根、枝繁叶茂。一百多年前的那个阿妹与今天的阿妹——同姓同名的两个女人,同样的四处漂泊,同样的他乡明月,同样的追逐梦想,同样的多舛命运……

    上海的阿妹,她在国内曾经参军到部队文艺宣传队当文艺兵,唱唱跳跳干了几年,酷爱舞台艺术,自然是做了很多年的明星梦,复员回家后,发愤苦修,考取了戏剧学院,专攻表演艺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在国内还算是有影响的话剧团,以阿妹的形象和气质,科班出身,在剧团算是有潜力有竞争力的女主角,可是,当她进入到这个环境之中,才发现舞台的残酷,这个空间给女主角提供表演机会、出名机会太难。名利永远是“狼多肉少”,人与人便微妙地处在那种你死我活的状态里,若是费尽周折得到了主角戏份儿,不付出超人代价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你的业务能力当之无愧,也会陷入绯闻的泥潭,衍生出关于一个美丽的女演员和人到中年的剧团团长暖昧关系的传闻,或者是与导演之间的爱情故事……洁身自爱的女人很累,人人都在“作秀”地活着,实在太累。阿妹也有着不安分的灵魂。尽管一无所有,可年轻就是盘缠,激情就是本钱,我们跋涉青春。

    她终于下决心远走高飞,一飞就飞到了澳大利亚。初来乍到,原来钟爱的戏剧事业只能是个梦,首先要面对《哈姆雷特》中所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样严重的问题。刚来的时候,饥寒交迫,看到了中国同胞中有资金有能力开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都令她羡慕得眼睛冒绿光。生存、赚钱的最好途径是做餐馆,语言关过了,便是在餐馆中打工挣钱,她也尝试过到布里斯本、黄金海岸跟几个同胞合伙去开一个果汁店。起早贪黑,滚雪球似的积攒,打拼到36岁,才当了一个餐馆的小老板娘,满以为算是获得了自由,可以喘息一下了,定睛一看,中国改革开放啦,周围到澳大利亚来闯荡发展的中国人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到了异国他乡,同胞们的聪明才智恣意膨胀,雨后春笋般地在自己周围抢生意、抢空间。倾轧、背叛、小奸小坏、委琐庸俗。她叹息自己怎么奋斗了十多年,还是没逃离泥淖,那种在大陆剧团时的那种泥潭?如今,凡出国干餐馆起家的人个个让她厌倦,自轻自贱地瞧不起,她感觉中国餐馆成了一种符号:成了华人一种无奈、无能而低层次的符号,与优雅的生活品质咫尺天涯。

    阿妹盘算着要想活得精彩而有尊严,提升自己的格调,还是与当地人结婚最保险。最后,她在周围追求者中选择了一个欧裔入托尼嫁了他,一个离过婚,形象平淡,性格温和的好先生。我们聊天,谈论到社会人生发生的许多事情,他总是喜欢用一句刚学会的中国话问:“为什么?”像个幼儿园的大孩子。阿妹选择他结婚,是因为托尼的综合指数比较理想,她说浪漫是年轻必然被传染的流行病,这一辈子总得被传染上几次,感染过后就有了抵抗力。浪漫是感性的需要,而太感性的一生无疑会活得很累。一生就那么几十年,“算计人生”是体现女人智慧的,不算计人生的人是愚蠢的。结婚实际上是人生一种算计的、理性胜利的结果。婚后生活,她转向了房地产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圈子。过上了中产阶级的体面日子。周围是白人为主的生活社区,远离了她很早就发誓要远远逃避的中国人的圈子。她的中国餐馆租给了另外一个华人经营。

    然而,托尼的明朗和聪明毕竟是源自两方文化背景,中国文化的太多东两他不懂,阿妹的郁闷没人能懂。与生俱来的某种对大自然的感觉,简单干净的几个字,饱含多少情感和韵味,他不懂。比如:中国人说的“骏马塞北狼烟,杏花江南绿水”,12个字,其中的意思,在阿妹听了,简直可以让人看到画面的色彩,可以浮想联翩的,而托尼怎么能懂?

    有一次,圣诞节的夜晚,他们两人路过维多利亚艺术中心,草地上传来了悠扬的二胡曲,托尼听不太懂,但是,他天性乐观,随之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丢钱给拉琴的女孩。他把女孩当做艺术家而不是卖艺人,这是西方人文化素质使然。阿妹听了那曲调,如同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驻足难行,那是一曲悲凉苍劲的《江河水》啊,阿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抬头看托尼依然微笑的眼睛,但是,托尼在傻笑。她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还是“不懂”。她看着拉琴的人——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孩,感情专注地操弓垂首,黑头发在寒风中飘动着,光滑的额头,透着东方人的聪明,她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中国民间的绣花兜兜,路人给她的钱币和硬币堆积了一些,阿妹赶快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币……她就站着听,那是忘情地倾听,是心心相印地倾听。一曲完了,阿妹委婉地问那个女孩,老家是哪里的?生活得怎么样?圣诞节怎么还在这里?女孩告诉她:是来自北京,自小跟酷爱京剧的父亲学会了二胡,来了很多年,读书毕业后开始工作,生活得还不错,喜欢抽空在当地华侨剧团中参加戏剧活动,今夜,特来拉琴,本意来说并不是为了挣钱,仅仅是因为过圣诞节对于她来说,没有贴肤贴心的那种亲切,年年如此,司空见惯似乎不那么开心。于是,突发奇想,激情使然,索性来到草地上尽情地拉琴宣泄……

    那个瞬间,阿妹感到华人的骄傲,甚至有点嫉妒她的特立独行。

    是的,贴肤贴心的亲切,中国女孩的音乐拨动她的心弦,谈及话剧爱好,更让她心里有什么被唤醒的激动,话剧是自己最心仪的高尚事业,因为不可能,所以心仪得凄婉哀绝。不可能是因为出国多年来她生活的目的太物质,为了生存,她只能变得很物质。精神是太奢侈的东西,话剧事业就是让她敬畏的“供”起来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原来她打算把戏剧永远“供”起来的,铁了心当个戏剧发烧友。打工挣了钱,她也走进过剧院,穿上最漂亮的裙子,打扮得妩媚高雅,挽着托尼的手臂,走进剧院体味着那久违的特殊的静谧沉醉的氛围。凡是当地剧院的演出信息她总是追踪关注,“戏剧盒子”(Playbox)剧场是她最爱去的地方,尤其重视来自大陆的华人戏剧演出。现在,她远离了华人圈子,她在逃避所谓庸俗的同时也逃避了自己的文化追求。过去的日子,又有了吸引她转身的东两。回家的路上,她问自己,丰衣足食了,日子滋润而安逸,为什么总是感觉遗憾和缺失了什么?于是她也动了心思,打算业余时间参加戏剧实践,重回舞台。

    白天听了几代华人的故事,夜晚失眠的我想了很多。千万个怀有梦想的跋涉者和千万个跋涉者的梦,让人生有了许多瑰丽和峥嵘。眼前仿佛一幕幕话剧场面,那些鲜活的人物粉墨登场,在暗影中晃动。

    音乐:二胡曲《江河水》

    场景:中国餐馆——地球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国餐馆。

    人物A与B,时空两个。A:1863年,那个叫雷阿妹的女人,历经干难万险来墨尔本的第一个华人,靠餐馆起家,成为一块华人海外创业成功之里程碑;华人进取、苦斗、落地生根、生生不息的生命爱情故事写进了博物馆;

    B:20世纪的雷阿妹,同样带着锅碗瓢盆、方便面来闯天下的,却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中国餐馆周围进进出出的中国人,逃离后又怅然回首——耐人寻味的是两位阿妹的戏剧人生,穿越时空,她们在我面前述说,述说的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动荡和辛酸,说着彼时彼刻的感受,爱恨情仇,人生的经历似曾相识,有的情节可以重叠。日常欲望来说,古人与今人有何差异?

    博物馆记载的历史恰如其分地揭开了帷幕的一角,雷阿妹传奇,编剧或许能够洞悉她们的故事背景,而我们如何走进她们最真实的私人领地,走进她们的心路历程,透过乱云飞渡的世事看清人性的本质与复杂?

    100年前的阿妹家族,汉濡新土,骨埋青山,回首间已是千里万里。100年后的阿妹,禁不住忆旧怀国,故人如梦。两个沧桑女性的戏剧场景,本来设在迷人的海边城市墨尔本,不知为什么,却总在另一个虚拟场景:中国小餐馆,孤零零地处在荒原,“荒原”的意向在我脑海萦绕不止……

    早上喝咖啡的时候,我将上述拉杂的梦幻似戏剧灵感片段讲给了阿妹听,阿妹听着,怔了半晌,亮着眼睛说这个构思太好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你写吧,写出来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电影,一概我出钱排演,我一个人来演两个时代的“阿妹”!欢迎你和你的中国戏剧家同行,明年到墨尔本来看新戏!

    墨尔本的阿妹,这出戏剧故事,不仅是关于移民,关于励志与梦想,我更想要告诉你,人,是怎样没有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