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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衣
    在我读书识字之前的懵懂童年,听到最多的故事是保姆讲戏。保姆阿木不识字,但是在乡下爱看社戏灯会,什么风仪亭吕布戏貂蝉、白蛇娘娘水漫金山、还有王宝钏寒窑盼夫、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阿木嘴里的故事都很传奇。那时,让我最最向往的是今生今世必须有一套绣花精美的婚嫁衣。

    阿木从乡下来到上海做佣人,还是解放前,起先在法租界一个徽州籍资本家的别墅里当粗活工,兼做绣品。解放后那个资本家被赶走了,别墅的新主人是个新四军来上海的“革命同志”,女干部让阿木这样称呼她。阿木是出来做事养家的贫苦出身,被革命同志家里留用下来。她家孩子多得有一个班,阿木帮忙带了3个,干了许多年,一直到又来了什么反右派政治运动,革命同志好像是犯了错误,一家人被遣送到了农村改造灵魂,另外的一家北方籍革命同志代替他们,成了别墅的新主人。北方籍的革命同志喜欢用会蒸馒头抻面条的北方保姆,所以,经人介绍阿木只好带了儿子来到我家。

    阿木喜欢我,见面第二天连夜给我做了双小绣花鞋,那时我才6岁。她早允诺说等我当了新娘子,一定给我绣件漂亮的大红绣花嫁衣。那衣服上一定要有鲜花牡丹、百鸟朝凤,才能看出人活出了样子,那是现世的好!阿木教给我唱一段民谣:“过了一关又一关,前面来到了紫金山,紫金殿里样样有,缺少鲜花共牡丹。”

    于是,我从6岁就盼望着当新娘子。

    阿木虽说是扬州人,可是总爱说绍兴城的事。她知道绍兴有个被杀头的女子秋瑾,为了啥事说不清,可在阿木眼里,秋瑾比阿木太外婆名气小多了。

    她的太外婆就是从扬州出嫁到绍兴的,她说太外婆出嫁还成了当地惊天动地的大事,被人写到了戏文中唱了很久很久……

    绍兴城里的大街小巷,清一色的是青石板铺的路。有许多的节孝牌坊、状元牌坊。那是让天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生去拼命做的榜样。孝子节妇的人世或许安稳些。

    家家的后门全是河,出门就能掉到河里去。地名就全是桥一类的,什么莲花桥、八字桥、探花桥、大郎桥、小郎桥、广宁桥,小乌篷船穿过小河,把探亲访友、回娘家的、孩子到外婆家的直接送到后门口或堂前灶间。

    亲戚做生意就往那东郭门头、西郭门头、旱偏门头、水偏门去,木材、米谷、鱼虾、油漆、酒业就在那里成交。有名的绍兴酿酒、陶器铁镬要跑到城外镇上去。

    阿木说,太外婆父亲在有名的大商号陶泰生布庄里当过伙计,在布庄见过天下所有的绫罗绸缎,上好的绣品,最有名的大红妆五爪云龙过肩缎、蟒龙缎、斗牛云缎、宋锦缎都是给皇帝宫廷上供的精品。布庄周围的茶庄、饭庄、酒庄、钱庄、戏楼、书院,什么大世面太外婆都见识过。

    绍兴城里的台门房子最最让她喜欢,看也看不够。鲍家台门、平家台门和陶家台门好像数也数不清得多。最大的是宋朝的宰相吕府的宅第。那些台门房子都有照壁、狮子旗杆石、高大的避火墙、兽环沤钉门,门里头是石砌大院,三厅两厢,正房侧院,有花园亭台,门厅里大多挂有很显赫的表示祖先功名的额匾,在暗淡的光线下依旧照耀着子孙后代。台门的后代们,虽是透着破败子弟的寒酸气,可是人家毕竟是有过龙凤富贵的风光呀!

    她想能住到台门房子里,做女主人,该是多好的日子啊。她这一辈子都梦想着当鸡鸭驴狗满院子跑的女主人。

    从做姑娘起,她就开始学女红,绣嫁衣。女人准备了十几年的时间,就是为了那一刻凤冠霞帔的风光。然而,那些描龙绣凤的女红就在箱子里,静静地陪着她看了一辈子月亮,在时光中老去,让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细细地回味那一天……

    那一天,太外婆和妈妈的那一天都是一样……

    阿木说天下的女子那一天都是一样的。

    天不亮,起床梳洗。太外婆的嫁妆在做亲的前天就让人抬到男家去了。祭祀用的锡打的烛台、香炉各一对;全副的碗筷壶盏、新郎的冠履、新娘的丝棉红绿被子、枕头、帐子;4只或8只樟木大衣箱;然后是木器,合欢床、五斗柜、几、桌、柜、桶、盆、盘;梳妆台全是崭新的,上面系着大红的丝棉或绸带,瞅着不少的五谷。这些祭祀器皿、嫁妆事前母亲都在祖宗的灵前供过。

    结婚要换三次衣服。第一次是在迎亲队伍来之前,早早就起床,穿起新娘的装扮,凤冠霞帔、璎珞垂旒、玉带蟒袍、百褶花裥裙,曾偷偷看过试过无数次的大红绣鞋,终于穿在脚上。生怕新绣花鞋子磨脚,头天晚上用绿豆撑了一夜……梳洗打扮后,拜谢天地祖先、家堂菩萨、生身父母、亲房近族的长辈和年长的兄弟姐妹。然后,就是堂前办酒席,大家陪宴。此刻,她的身份是在女儿和新娘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又喜悦又凄凉……

    吃完了饭,吉利话、体己话说得不少,姐妹们陪着,她就要卸妆。这时只穿大红绸袄绔,不能施粉黛。远远的锣声、号声、铳声近了,又近了,迎亲的花轿进了村子,百子爆竹放得惊心动魄,嫣红满地。

    她听见新郎一行被迎进客堂间,吃酒吃茶吃点心。一般是红糖茶、红心汤圆、各色点心和封缸多年的绍兴酒,点心成双成对要8只盘头。杯盏要簇新干净。新郎一行由她的兄弟陪着,而女眷们早在新郎的汤圆碗里,偷偷放了很多胡椒、辣椒,意思是让他知道女家的厉害,日后不得欺负娶来的女人。姐妹们从门缝里偷看新郎,小声地议论。她只能不声不响,看自己的绣鞋……

    廊下乐户在奏乐,唱戏。唱得差不多了,茶水、老酒和饭食伺候。抬轿子的壮汉准备上路……

    新娘手忙脚乱最后换上了里外三新的绣花嫁衣,外面的鼓乐奏得起劲,好像唱戏主角真的要登场了,起轿!那场面,一路上穿街过桥,人山人海地热闹——天晓得,那一天,走到一个小桥,突然,太外婆就成了天下最风光的主角了!

    阿木每次说到此处,都要停顿片刻,运足了气,学评弹、书场来个卖关子”,让我们听故事的人急死,眼巴巴地等着下面的最来劲情节,四哥以为是老戏唱过的俗套结尾:“皇帝娶她当娘娘啦?”

    我听过多次了,快嘴利舌地接话茬儿:“遇到皇帝下江南了?”

    “对!皇帝要过桥!遇到新娘子——就是我太外婆啦!”阿木眼睛大似嘴,绘声绘色地形容那惊心动魄的场面。

    人家天子南巡,皇帝起驾,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仪仗多威风,早不碰头晚不碰头,偏偏这个时候新娘和皇帝的轿子碰了个头。窄窄的那个小石头桥,只能过一顶轿子;多一人都过不去!我们乡下也有讲究,新娘的喜轿只能超前不能后退,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生今世的日子才必是花好月圆,富贵安稳,图惜大吉大利一马平川的运道。哪个要是迎面撞见了新花轿,只有恭恭敬敬地退后让路,利人利己,家财喜运带给他,若是不给新娘的喜轿拱手让路,你这辈子要倒霉!

    普天下小小草民哪有不给真命天子皇帝万岁爷让路的规矩呀?不仅要让路还应当下轿三叩六拜磕头呢,否则是要犯杀头之罪呀!

    轿夫头领早早地看见了明黄伞和“肃静”“回避”的金牌龙幡,吓得软了筋骨,不知怎么才好。周围的百姓也为她家捏了把汗,前面后面都没了退路,花轿不能停下,除非径直走到河里,当家的男人都没了主意。

    这时,花轿内的娇羞新娘发话了:“不能停!……给我往前走!’’

    对面的开路官员也高声呐喊:“什么人挡路?还不停下?”兵家都杀气腾腾地冲上前。

    轿夫头领颤巍巍回新娘话:“你这小女子胆子太大了!皇帝大你大?”

    新娘对轿夫说:“皇帝~世大,新娘一天大!走!”

    新娘的花轿冒天下之大不韪,挡住了浩荡的皇帝出巡御驾,那皇帝听说前面来了个民间小女子新娘花轿,倒也没有龙颜大怒,反倒是不温不火,兴致勃勃地探出高贵的头,喜滋滋地张望,想看一眼江南民女的娇容玉貌。

    石头桥上,皇帝飞扬浩荡的行进队伍停住了步伐,花轿晃晃悠悠地在他们的眼前堂而皇之地过去了。青天白日,小新娘真的成了万人瞩目的主角,威仪至高的皇帝和他势不可挡之逶迤长队,反而成了花轿送亲的大排场、大观众、大配角。新娘变成了方圆几百里几千里的轰动人物,是州府辖内唯一与天子在近距离照过面的平民女子,县太爷都敬她三分……

    那小鼻子小眼的石头桥,自此也闻名天下,身价倍增,文人墨客纷纷前来赋诗作画,据说江南才子唐伯虎还来过,亲自面见了那位变成旧妇的新娘。小桥大加修葺,有了个响亮的美名:“一天大”石桥。

    打那以后,那里的习俗愈发重视女儿的新婚嫁娶,“皇帝一世大,新娘一天大”也成了代代相传的坚不可摧的观念。

    变成了外婆的新娘,那件红绣衣风风光光地仅仅穿了一天,就带着阳光味道放进了樟木箱子里,青春的明媚抵挡了多少大寒大暑,田间拼死劳作,锅台烟熏火烤,生儿育女,躲灾避难,果然是鸡鸭驴狗的热闹了一屋子,红绣衣也在箱子里回忆了许多年前扬眉吐气热闹的那一天。女人转了一生再没离开过那个屋子,绣衣翻来覆去地晾晒再也没穿过一次,枯萎破碎变成飘飞的细屑……

    一个主角依靠自己的独特亮相毕竟赢得了一次满堂喝彩。一生何求?

    阿木讲太外婆那了不起的故事,没有什么有意思的结果。小孩子老爱问后来哪?后来?后来就养孩子过日子呗!再后来就死了。

    太外婆叫什么名字?那戏剧中的女主角。我还追问。

    “没有名字。”阿木道:女人家哪里有名字,阿三阿四地叫大了,嫁人了挨打受骂,婆家跟着喊什么的都有,王秦氏、张金氏,还有堂客、孩子他娘……阿木说自己的名字是因为母亲生她的那天早晨,老爸正好跟临街阿公借了一根盖房的檩子木……新娘怎么死了?

    阿木强调说老家人唱戏中那个“一天大”的新娘没死噢,到后来新郎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喜报传家了;再后来皇帝要召见状元,招他做驸马,他禀告圣上已经家有贤妻,皇帝再颁召要见他的糟糠之妻,京都金銮殿上认出了那个小桥碰头的小女子,大加赞赏。从此,两个人恩爱无比,荣华富贵,金玉满堂……

    “你不是老说外婆和妈都苦得很,吃不饱老挨打?”孩子太认真,追问。

    “嗨,那都是戏嘛……”阿木恼得要用绣花绑子敲我的头。阿木带着我玩,常常边绣花边说戏,无端地落下感伤的眼泪。

    小时候,我还是愿意相信阿木和新娘太外婆的故事的……

    她的故事再小,她也是主角。

    阿木就这么生活在亦真亦幻的故事里。其实,她的家族非常贫寒,父亲是遗腹子,在扬州乡下务农,偶尔进城在店铺中做工。有一年家乡受灾,颗粒无收,父亲忍痛将8岁的她,换给人家当童养媳,阿木换来了全家救命的稻米。阿木长到了15岁圆房,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她的男人从小就打她,是个凶恶的暴脾气。丈夫早年到上海的澡堂给人修脚,又蹬三轮车挣钱养家,偏偏得了肺痨病,吐血吐得差点丢了命。回家届在乡下重活农活都做不得,成了废人。不得已阿木又来上海给人家帮佣,做绣品养活一家,还带来了个7岁男孩……

    阿木的绣花本领在新时代不怎么吃香了,20世纪50年代到“文革”前,再精美考究的绣活儿,商贾货栈都不收了。无论是革命同志家庭还是平头百姓,都不关注更不流行民间传统服饰,从列宁服到中山服、绿军装、蓝褂当时成为中国人婚嫁的高级礼服。

    绫罗绸缎绣花鞋子和衣服都是“封资修”“破四旧”的对象,连阿木给我绣的一对漂亮枕头套子,我都生怕被人看见,带来灾祸,赶紧用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字样的白布,套在绸缎上面加以掩饰。阿木的绣花本领对于我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那年月学校要求每个人必须在红袖章和书包盖绣上“毛泽东思想万岁”“红卫兵”等金黄线的“忠”字,表示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海枯石烂的战斗志气。能够绣出精美绝伦的毛主席像,也是干金难买的,阿木闲置多年的绣花绑子和绣花丝线都派了用场。她昼夜兼程地为了我们兄妹几个不停地绣,每个人的军用书包上的字绣得风格别致,尽可能独具特色。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当我身背阿木给我绣的军用书包昂首阔步走过铺天盖地大字报飘摇的街道,走进学校的操场,引来了多少洞穿后背的热辣眼光。

    姐姐,就是背着那些绣满“忠”字口号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花纹的枕头、被面,走进了边远小县城的一个俭朴洞房,当了个革命新娘。

    姐姐结婚的照片寄来了,新郎和她都没笑,手捧着“红宝书”放在胸口,毕恭毕敬并排站在画得很伟岸的青松前,一脸的凛然正气。照片背面写着:“革命伴侣。”

    新娘的简单嫁妆中有阿木的手艺,素雅中平添了几分生气。只有阿木凄然地说丑死了,对不起姐姐。她绣的那些红字不如百鸟牡丹和鲜花,再用心绣也不好看,让乡下的熟人知道是阿木的手艺,要笑死人的!

    等我做新娘的时候,红绣衣的梦依然新鲜,“女红”这个词要到辞海里翻找,穿行在繁华都市,街上买不到一件真正的上品缎子手绣红袍,城市不再有会绣花的姑娘,有的女佣连缝扣子小针线活都不会。那时,中国的婚礼开始流行的是西装和婚纱了……心灵手巧的阿木已经告老还乡多年。母亲去世后,阿木也陡然老了,说要回乡跟儿子过。她辛辛苦苦在上海干了40年保姆,听说独立门户的儿子又不奉养老娘,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我的衣橱,永远缺少一件红绣衣。

    成年之后,我才体会了阿木最爱说的那句话“现世的安好”,不是故事里的好,戏剧演绎的好,对平凡人家来说,现世安好,一生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