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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是最好的
    我想,所谓出版集子,对创作者来说,就是把散落的残厂1碎骨敛起来,筑成一座新坟。

    某年某月,一不小心误入了文学这条小路,在喧嚣与骚动的人流中,为了不使自己淹没,为了不太寂寞,这个人便可憎可恶地学会对世界寻根究底起来。窥测世事,咀嚼人生解剖人生,甚至于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于是,悲剧诞生了——你得试着活一百次、一干次。我们仅仅是活着而不是生活,而艺术却逼你回答生活,说不准,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易卜生的《彼尔·金特》中那位剥洋葱的人,他总在一层一层地剥洋葱,末了,大惑不解地问:“咦,洋葱在哪儿?”

    真正的艺术会让你走出艺术天地之后,惊回首,感到这个世界毫无诗意。有点残酷吗?是的,文学艺术的路是残酷的。可惜,虚假的繁荣诱惑了许多人无视这种残酷性。走进了文学天地,有人就开始膨胀。作家艺术家都应当残酷。没有残酷就没有天才,作家对人的宽容后面是一种无能怯懦。伟大的艺术家从不怜悯人,他爱人。

    不信,问问你的心。

    如果,这颗心还不麻木,手还有质感(中国人往往缺少质感。许多人被制造出来成为偶像,一个空壳,却仍被高高地供奉在手上。包括文学家和哲学家)。

    活着和生活之间,一字之差却有个质感问题。有了质感的人,就会像贪得无厌的孩子永远在问:为什么不是最好的?——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先生的这句话深刻得通俗。人们都希望能活一百次,为了“最好的”。

    为什么不是最好的?这是人生的一个大问号、大困惑、大遗憾、大悲剧!

    它让你一生都在追问,用整个生命的代价。

    它使你奋斗,使你绝望,使你追求,使你怀疑,使你超越,使你沉沦,使你津津乐道,使你索然无味。它把你唤起了、诱惑了、打倒了、粉碎了、榨干了、挖空了、穷尽了、累死了……仍旧缠绕着你的欲飞的心:为什么:不是最好的?仰天长啸,流泪低吟,你不禁要问。

    成功与失败都是它派来跟人生瞎捣乱的两个家伙而已。

    文学和艺术有“模糊性”的东西,它会暂时把好与坏的标准淡化,骗骗你焦灼的心。成功和失败,好与坏都不那么精确。大概,这也是人人都想做文学家的一种契机?——文学艺术为痛苦的无望的人寻找一条逃走的路。

    方才明白了审美是干什么的?是提供超前意识的。艺术是审美的现实而不是生活的现实。

    提供“超前意识”等于追求“最好的”吗?

    我困惑。

    面对自己以往写出的一切文字,绝不是最好的,好都谈不上,也不愿承认是最坏的。不好不坏,不死不活,不香不臭,却在奢谈什么“最”这样一个程度副词,有点可笑。然而,学会了讲“超越”两字的间,方才悟到:没有虚浮感、虚无感,就没有超越感。

    成功的作家、艺术家往往是沼泽地上的行路人。陷入了困境还在瞎浪费气力。人们总是根据作家已发表的一两部作品来评价他,、而事实上这一两部作品只反映了他的某个片面,远未熔铸他的整体人格。

    作品是作家的一次生命的完成,你若真诚地在体验生命,渐渐地就会融化到作品中去。活在世上作家只能靠作品说话,作品往往又不是最好的(较好的)这虽是一个悖论,却是事实。

    真正的艺术家的成功本身就是作为人的自豪感的历史证明。它的艺术生命会释出为一种滔滔不息的巨流。评论家面对的,不再是深浅高低大体已知的井,而是面对一条日后不知走向的河流,多少有整体上把握的被动。原始生命力中创造力量是无限的、神奇的。

    我缺少的是那种创作状态,那种如长江黄河奔涌式的自然状态,如井喷、如呕吐、如腹泻式的轻松自由感。

    放松逍遥的行程是一种人生境界。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实在是难得的神韵。

    所谓厚积而薄发,真谛是一种整体性的创造意识的勃发。这种整体性乃大家式的创作心态,大家风范。

    一切探索者都难免浮躁。整体上感到缺这少那。中国的悲剧在于总会有人抚摸你。且人们满足这种抚摸。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的人。

    一个自由自在,随外行侠的草莽英雄式的探索者肯定能打胜仗,但是难以创造自己的一片乐土。

    也许,作家应当冷静地控制自己的复杂的本能和激情,驱使它成为替自己智力活动服务的精确齿轮——这是大自由的胜利。这样,会在直接感受于时代的心里躁动的同时,大方些、持重些、厚实些,达到整体心态的升华。整体性意识的自觉追求,是探索者有为的有潜力的标志。

    我想,一个素质好的艺术家必有经过他个性选择的艺术理论。他的作品的内涵中沉淀的理性素养,必然是变成了溶进生命创造的东两。这种“内在的理论”是潜隐的、不可替代的,却是艺术理论最深刻的呈现方式。

    人若没有一种本能的自控能力来进入非理性的创造活动,理性就变成了恶魔。心里有东西却流不出来的状态是极其痛苦的。

    作家必须有一种建筑在对生活深刻敏感基础上的天籁式的把握,没有任何外在压力逼迫的自然而然的境界。我们要尊重生命力中使自己永远不得安宁的东两,就是内在创造力。我们干万别扼杀它,要珍惜它培养它。它可以把我们引导到生命更深的层面。

    掘地的印第安入有一句谚语:“开天辟地时,主神赐给每个人一杯土,众人便在杯中吮吸他们的生命。”

    我的“一杯土”呢?我在哪儿丢失了它?

    人们可以潇洒地说玩玩小说之类的话,然而我想:敢于直面人生的人,你的人格力量在方块字中无处可逃,哪怕你变幻用我、你、他、它、阿猫阿狗来说话。

    假面舞会上跳来跳去的仍旧是你自己的“人格面具”。祖先造就的方块字里早已熔铸了作为人的整体人格的细胞。

    艺术大家的风范,在一定层次上,无非是玩那点人格力量。否则,文学的主调岂不成为死之礼赞与生之哀歌?

    人只有对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两的毁灭消亡才产生恐惧的自觉敏感。

    我不想当一个涂上防腐香料的大作家。我待到心里没什么好向世人倾诉时,就去尽力做一个人格完整的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