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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补偿
    第16章

    吴淑兰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大为光火。

    她一时竟然忘记使唤那些五大三粗的嬷嬷,亲自抢前两步,竖起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戳向来回搬运的侍从,呵斥道“一群狗奴才,都做什么呢还不快停下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们个个都忘了本分,要将许家的家当白送给外头的乞索儿”

    明面上好像是在数落下人,实则有心人都周知,她话里话外其实全在指责三郎君昏了头,还捎带脚骂了远在高阳观的前三夫人。

    被隐射的人脸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许纵若无其事,既不惶恐、也不气恼。

    只是在晨曦的清光下,他的长睫似乎颤动了一下,连带着那片在他眼睑下垂落的深邃暗影,也跟着微微动摇。

    他朝侍从们点了点头,这是示意他们不必管吴淑兰的意思。这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护身扈从,不同于许府那些寻常的家生子,他们虽然也称奴,遇事却忠心耿耿,只听许纵一人的话。

    许纵左手背于身后,才不紧不慢道“母亲想错了。儿与媚珠虽已和离,一则儿尚未献予她三年衣粮,有失体面;二则媚珠遗落了这些自随之物,需近日送去。

    几日前,母亲将正房的许多物件都归入库房,故此,儿今日才命人打开。今日搬出的多余布匹,儿已悉数记在账上,以日后俸禄来抵。”

    他的话一砸出来,吴淑兰便语塞了。

    越是簪缨世族,越注重名誉声望。纵使破镜难圆,夫家为表大度宽和,往往会在分开后,再单独赠予女方一笔足够她三年布匹粮食花销的款项,已成心照不宣的陈规。

    而按熙律所载,和离后,首饰衣衫、珍玩器皿皆属于女子的随身物品,夫家不可随意霸占或处置。

    但实际上,许纵钻了熙律里一个微妙的空子柳媚珠并不想带走这些东西,她是自愿扔下这些锦衣玉食的。这种情况下,夫家可以自行处理。

    然而许家累世公卿,家族颜面举足轻重。

    他态度如此光明磊落,吴淑兰做了大半辈子端庄贤惠的高门主母,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阻拦他搬那些案几屏联显得好像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小气,贪图儿媳妇留下的东西,扣押着不给。

    许纵句句公允,左一个为许家考量,右一个需遵从律法,说来说去,好似真就全无半点偏私。

    这件事哪怕闹到许父面前,也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反倒会让她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好、好,你长本事了”

    吴淑兰往外吐了两口浊气,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眼睛在身前人的脸上剐来剐去,好像头一次认清了自己这个好儿子。

    许纵依旧着袍衫,依旧是暗沉沉的黛色,眉目间的恭敬一如寻常。

    可吴淑兰就是知道,有什么剧烈的变化已经在这具曾经温驯的身体里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吴淑兰的脸缓缓静了下来。这不是该发火的场合,她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像是以往无数次她不得不审时度势一样。

    她脸上的平和像是僵硬的面具4,皮笑肉不笑道“好,我还当吾儿是要不分青红皂白、昏头巴脑地全搬去给了谁呢,担心你是不是被她一言半语给蒙骗了,才一时心急。都怪下人传事不利,惹出误会。”

    柳媚珠好命啊,哪怕是在和离后,她这个清雅的好儿子还要跟条狗一样上门眼巴巴给她送钱花。

    可她究竟凭什么

    望着两辆载满的马车驶离,吴淑兰眼里恨得要流血。

    许纵来到高阳关的时候很不赶巧,柳媚珠前脚刚和松萝木荷拎着渔网,偷偷溜去后山捕鱼了。

    十来天没闻见肉味,柳媚珠每日盯着屋舍前那片湖里活蹦乱跳的鱼,馋得走不动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养病的时候不干别的,就和松萝成天算计怎么捞上来几条。

    至于渔网,还是那位肖似教导主任的坤道给她们的,柳媚珠不久前才得知她的名字是李修洁。

    今日李修洁走到她们面前,把身后拖着的渔网一递“道观不可食荤腥,从南墙出去,到后山西侧,那里有条溪流。”

    柳媚珠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她接过时脑子还是懵懂的。后知后觉看着手里的渔网,乐颠颠笑出来声,李修洁哪儿是什么教导主任呀她是古代的哆啦a梦还差不多,什么都能变出来。

    有路径有工具,一行三人遂欢欢喜喜出发了,果真发现了一条小溪,柳媚珠总算痛痛快快饱餐一顿,解了一半馋瘾。

    她满身烤鱼味,原路返回,偷偷溜回来,却迎面撞上在屋舍前站着的许纵。

    柳媚珠疑惑地停下脚,道“你怎么又来了”

    许纵回身见她的装束,略一顿道“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柳媚珠初初病愈,在屋里憋了好几天,去了溪边自然不肯老老实实在岸上呆着,还和松萝木荷两人嬉笑戏水了一阵。

    是以,这回不仅挽着袖子,连白皙的小腿也露出来了。

    腿肚上泛着一层水光,湿漉漉的后脚跟半踏着鞋履。绸裙胡乱团住,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上的渔网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纵使衣衫不整,却娇艳不减,还添了几分洒脱随性。

    长安城都知晓柳媚珠颜色好若单纯比起容貌,比她还国色天香的大有人在。

    可论及坦率可爱的娇态,论及她对心上人执着的情意,当时哪个小郎君没有暗地里羡慕过许纵

    柳媚珠喜欢一个人,是真的愿意掏出一颗真心给他的。她学着许淙山爱她的方式去爱许纵。旁观者尚且能感到温热,何况是置身于她爱意之中早已习惯的许纵。

    只是许纵不知道,柳媚珠一旦回转心意,与她袭来的爱意一样决绝。

    柳媚珠看见他,也没怎么整理仪容。只是放下裙摆,叫木荷松萝先将渔网晾起来。

    她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许纵道“一盏茶的工

    夫。”

    其实他等了一个时辰,错过了午膳。

    他站在这个屋舍前,便不自觉地想,媚珠去做什么了要多久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孤身在外,可会遇到什么不测

    这些担忧反复消耗着他的耐心,将等待的每时每刻无限地延长,好似永无尽头。

    他忽而记起从前,在他每次因公务离家时,只能呆在府邸中的媚珠会不会也是如此焦心地盼他回来

    她的信一封接着一封,许纵在外也清楚她每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多想他。

    他将其视作理所当然,却连一封信都吝啬递回去给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沉迷于这些儿女情长。

    现在,柳媚珠已经不愿再等他了。

    心里惶然地发了抖,许纵侧过脸,抬手一摆,不远处的双禄就将马车驱了过来。

    柳媚珠一瞅,车厢内琳琅满目,一半都是从前她用过的物件。

    除此之外,还装了足足半车布匹云锦、蜀锦、软烟罗,这些布匹无不色泽光利、稀少名贵,一斗抵十金。

    许纵见她檀口微张,神色有些茫然,天真之态丝毫未变。好似又回到了那年西窗下,他教妻子执笔练字时的情形。

    他语调软下来,开口解释道“媚珠,你写和离书时,忘了添上一句三年衣粮,便献柔仪。”

    柳媚珠定定瞧着他,恍然大悟道“哦,你今天是来给我送钱的”

    类似于现代的赡养费嘛。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一说,女人和离便等同于净身出户。

    柳媚珠那时候光想着早日和许纵一刀两断,更不会贪图许府那点银子,所以没有往上写。

    大抵是因她说得太过直白,许纵有些臊意地低声接道“是,我今后每月都会来送一回。”

    柳媚珠笑了“许纵,你骗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衣粮应该是一回付清的,你每个月来高阳观来回跑做什么你休沐的日子很多么”

    许纵不再言语了。

    他的意图在这阵沉默中昭然若揭。柳媚珠歪头瞧他,一时倒是生出新奇来了。

    许纵就站在她身侧,身影修长、清癯秀越。他的面容一向很肃静,像是一块触手冰冷的白玉,现在却目光略显躲闪,不敢看她。

    柳媚珠踮脚凑上前,许纵垂下眼帘,屏气任由她靠近。他从前最是恪守礼节,如今在清净的道观、开阔的湖边同她亲近,却动也没动。

    谁也没有避开,两个人呼吸相接、气息融为一体,鼻尖与鼻尖相对时,柳媚珠问道“还是说,你想见我”

    许纵心若擂鼓,可他听到柳媚珠紧随而来的下一句话“可是许纵,我不要想见你,也不要这些补偿。”

    旖旎的气氛猛地破碎,柳媚珠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许纵怔愣地望进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她的爱和憎都分明,绝不混淆。

    白玉布满裂纹,轻碰一下就要碎了。

    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瓢凉水,许纵脸色发白地重复道“你该要的,应该要的。”

    这么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反正都是钱,不要白不要,柳媚珠耸了耸肩,无奈道“好吧,但是我要一次付清。还有,付清之后,你就别来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许纵的魂魄像是浮在空中飘忽不定的云,俯瞰着自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他默了默,很想说什么,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愤怒还是懊悔,还没开口,嗓子已经开始发抖。

    柳媚珠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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