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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下②
    前一夜北院的动静,黄英毫无察觉。

    她在马子才家中住得还算习惯。虽说马家家贫, 居住环境和金陵不能比, 但她自小便被那里的风气熏陶着, 故而是一个非常会生活的人。加上她临走之前不忘带上一些值钱的细软, 所以住下后没几天,便买了一两丫鬟服饰起居。

    主仆几人将南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又把破旧的窗纸和摆设通通换过, 院中半亩荒地也整理成雅致的花垄。如此一来, 整个南院便是焕然一新。

    马子才看过,赞完便在心里暗叹, 觉得黄英不愧是那家的女儿。如此风流,这才是读书人家应该过的日子。

    不是说吕氏不好, 她的手脚很利落也很勤快,家里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

    可惜, 少了些风雅幽闲的意味, 接了地气少了书香。

    这也没办法,她是按照贤妻良母的标准教养大的, 少了书香人家的浸润,自然不是文人最爱的颜如玉、解语花。

    寄人篱下, 黄英也没什么可以做的。吕氏怕她生活得不够好,还时常为她送来油米。

    为了表示感谢,黄英也常常去北院找吕氏说话谈笑,或者一起织布刺绣。

    她确实是个淑女的样子,一举一动都知礼体贴极了。至少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并不会让吕氏感到被冒犯。

    吕氏既是这家的主妇,对待客人就不能不顾情面,她又是个脾性过软的女人,绝不会主动待黄英无礼。而且她默默看着,黄英并不是专门挑马子才在的时候才来北院,偶尔与马子才碰见了,言谈举止也没有一点的逾矩。

    是我想多了吗。吕氏闷闷地想,低头继续绣花。

    为维持家庭生计,她在外面接了不少这样的活。手中托着的绣绷中央,绣着一幅喜鹊闲梅,梅心的红,艳得像稀释过的血。

    黄英对吕氏的重重心事只做不知,笑意盈盈地和吕氏讨教刺绣的阵法。

    两人在窗下一边闲聊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虽黄英过来的小丫鬟也没有闲着,老老实实坐在门槛边帮吕氏摘菜做午饭用。小院的气氛安宁平和,比往日的冷清院落多了几分鲜活柔软的暖和气。

    马子才回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吕氏温声问候回家的丈夫,黄英也含笑问好。在吕氏面前,黄英从不显露娇花般柔弱的姿态,她轻轻一笑,行过礼后便将头微微侧向一边,没有多话。

    端的是含羞带怯美人面。

    她这样做出矜持自重的风度,反而让马子才又高看她一眼。

    如果黄英表现得过于主动,马子才当然会受用。书生也是男人,而且还是心口不一的那一类,送上门的软玉温香消受无妨,可同时必然也少不了低看她,认为她轻浮好得手。

    马子才看黄英的眼神很柔软,这让吕氏心里咯噔一声。

    总是这样,不上不下不干不脆,弄得她心神不宁,又找不到答案。一段暧昧的关系中,最劳神的,往往是那个被排挤在外的人。

    她微微笑了笑,便要起身去做午饭。

    吕氏一走,房间里便是孤男寡女。马子才素来以君子自居,闻言便也要退出房间。

    黄英也忙道自己打扰了,准备回南院去。

    眼看都要开饭了,马子才夫妻将她挽留下来,等着一起用饭。黄英推辞不过,便温声受下。

    吃完饭,黄英向夫妻二人谈起她有卖花为业的打算。马子才有些不高兴,觉得用菊花换钱,庸俗又铜臭,玷污菊香。他不善言辞,也看黄英是女子,因此自己也不便对她说得过分尖锐。被黄英和吕氏一劝,于是暗暗不高兴,没想到这样婉转脱俗的女儿也和那些俗人一样。

    马子才问“那黄姑娘的兄弟们对此没意见吗”

    黄英顿了顿,轻声道“我家原本就靠种花为生,即便是女孩亦不例外。虽然兄弟们给了银两,但他们远在金陵,奴家既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光等他们的接济”

    马子才于是点点头,不再追问。私心里,他也不是很想过多地提起那对表兄弟的存在。等他们二人把南方的事解决完,再来顺天府,那黄英姑娘说什么也没有继续住在马家的理由了。

    他神经粗大,没脑子多想。吕氏可和他不一样。许是因为女人心细,吕氏直觉黄英的话中存在不妥当之处。

    将心比心,如果她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妹妹,她敢放心地将其独自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吗更不要说让年轻未婚的妹妹住在别的男人家中。

    这实在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丈夫他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在顺天府这一带,马子才素来有些微妙的名气。不过很可惜,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身在集体环境中,便很难逃得过他人的评判。贴标签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社会行为,富有、美貌、能干、善良、恶毒人们依赖标签分辨敌我,或者判断彼此是否能够达成生存生活上的合作。

    马子才并不在上述五种标签之中,他属于最广泛且最无趣的那一类男人,既庸人兼废人。

    俗称吃软饭的废物。

    如果不是生在马家,他大概会是一个阿q与孔乙己的结合体。

    方圆几里内,谁不知道马家清贫,连续几代没有出过能够立得起家业的男人了。到马子才这一代,显见的是越来越废,无用的特性益发明显。

    现今的家事全靠他妻子吕氏一人撑起,而他自己,要么糟蹋银钱买些花花草草,要么就是和同样败家没出息的朋友一起喝酒闲逛。

    偏偏他一腔高洁志趣,却连花都种不好。高价买来的花种一有残败之相,就被他从花圃里拔出来扔到一边。

    全然不顾吕氏为了那些银钱需要废寝忘食地织多少布匹。

    周遭的亲故邻居们当面时嘴上都不说,私底下谁心里不嫌弃这样的男人。

    如果是自家出了这种子弟,简直家门不幸。

    往日说起马子才,多是嫌弃他废物,不成器。不过最近,再说到马子才,则多是谈起他家新来的那个姑娘。

    听人说,好像是打金陵来的,独自搬到顺天府来住。

    “道是好颜色。”

    黄英为了维持在马子才心中的印象,到这里后便深居院中,不见外男,所以此刻说话的男人们从没亲眼见过。可是,还是有女眷上马家拜访的时候,偶然和黄英打过照面。

    她们只说是个标致人,男人们也就信了。根本不知道女眷们是怀着什么心态,竟然把黄英的美貌往轻描淡写了说。

    “我是想不明白,金陵多好的地方,为何会住到顺天来。”

    “而且还是住在马子才家里,他们是旧识亲朋吗”

    “我问过马子才,说不是。”

    “这就奇了,既然没有关系,一个女子往陌生男人家里住着算什么回事。”

    “怕不是马子才养的小星”

    “不能够,马子才挺敬着她的。也说是金陵殷实人家的好姑娘。”

    “殷实人家的女孩能够这么没家教吗,你信”

    “这”

    “其实你们说到这儿,我也觉得不寻常了。”

    “此话怎讲”

    “一个金陵出身的美人、没有家人陪伴,然后男女之防上又这样你们想想,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他把话暗示到这个程度上,男人们微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其中的深意。只觉得这神神秘秘的南院美人,真实身份似乎和江南繁华风流地的某种名产很有联系。

    搞不好是扬州瘦马什么的。

    都是男人,便不再顾忌。既然话头开到这种程度,后面的议论便渐渐朝着下流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年代的酒馆茶楼,隔音条件不怎么好。

    陶生坐在雅间里,眼睛耳朵都红了。听自己的姐姐被人这般背后议论,是个人都不会好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黄英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口中有这么不堪吗。

    他再看旁边的兄长,一身淡色衣服,平静地靠着椅子翻书,丝毫不受那些声音的影响。

    陶生放下筷子,满腹心事。章珎眼皮也不抬地道“吃完了吗。”

    陶生看着面前就没动过几筷子的菜肴“”

    章珎又说“点了就要吃,不要浪费。”

    陶生只能心事重重地把饭菜往嘴里塞。

    用过饭,两人便往宅子去。刚到顺天府时,章珎就在附近租了一座官宦人家的闲置旧宅,以便落脚。

    陶生还沉浸在刚才听人那般闲话的坏心情里,他哥哥却还是往日那样淡淡静静的,步子不急不缓,什么事都没有。

    陶生叹“大哥难道不觉不爽吗”

    “为何。”

    陶生斟酌着语言“方才酒馆之中,那些酒客说的”

    “啊,这个啊。”章珎继续前进,“既然她都不觉得丢人,我又何必为她代劳呢。”

    陶生一噎,看兄长的表情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由叹息。

    如果,大哥有怒意或者不忿,大概还是将黄英放在心上的。现在这样冷静疏离,反而说明

    他已经不把黄英当做一回事了吧。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黄英的举动会连累到无辜的马子才之妻,估计他都不会北上顺天府。

    陶生又想起那夜离开马家,他问兄长,为什么现在不动手把黄英带走。

    他兄长冷冷清清地反问,“如果我强拉她走,你觉得她服气吗”

    陶生犹记得自己当时一噎。一贯柔顺的黄英为了马子才,连离家出走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带她走当然不难,但兄妹早已离心,不知道黄英届时还会怎么反抗。

    就在那时,陶生又听到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如果黄英闹起来,你忍心不管她吗”

    这句话,当即便让陶生背后一凉。

    顺天府的这个宅院比不上金陵的家建造精致美观,倒也大气开阔。因为不缺院子,陶生和章珎亦是分开住的。

    章珎住在花园旁的院子中。因为主人家上京为官,宅子多年无人呵护,花园中杂草丛生。章珎除掉一些杂草,种上一些从金陵带来的花种。

    有花精的看护,不久便破土发芽,生长得很快。

    陶生看着,他哥哥好像一直都不急,甚至就像是遗忘了来顺天府的目的一样。白天没事就看看书,有时还会独自去河北一带的道场逛逛,回来后也多半是泡在花园里,好像在做什么试验。

    总之,沉着得有些古怪。

    这天,陶生早早起来,正在打扫宅院中的落叶,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男人从他身旁走过。陶生吓了一跳“来者何人”

    若不是这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甚至不能察觉这人的气息。

    正想追问这人怎么进来的,那人停下脚步,白净的手往面上一抹,露出陶生熟悉的那张脸。然后又一抹,又变回陶生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陶生愣了愣“大哥”

    青衣男人点头“嗯。”

    陶生先是怔住,然后大喜“您连易形之术也学会了”很少有花精能够掌握易换形貌的法术,这门秘法通常只有鬼怪或者狸猫、狐狸、黄鼠狼等动物精怪才能习得。

    其实,植物精灵更接近天生天养。如果能够专心研习法术,虽然灵窍不及由动物修炼而来的精怪,可厚积薄发,后期成就绝对低不到哪儿去。

    然而遗憾的是,陶生和黄英都眷恋着红尘烟火,注定他们此生无法更进一步。

    自从炼成人形后,二人再没有锤炼过灵气。

    看见自家大哥连这个法术都学会了,陶生喜悦道“您变作这样,是要做什么去”

    章珎指指药箱“当然是出门为人看诊。”

    陶生懵了,章珎继续往门外走“看好家,我大概晚上就回来了。”

    马子才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多久,关于他家中南院那个娇客的议论便渐渐地淡了下去。与此同时,顺天府中来了一个大夫,走街串巷,专门为贫困人户的病人免费诊治。

    这位大夫医术精湛,分文不取,对病人体贴热心,不因对方的来历而歧视。不消多久,便在顺天府内打出了名声。

    不单家境贫困之人,就连高门大户也主动向他求医。偶有人想仗着家世,强逼他就诊,最终反而碰了一身的钉子。

    顺天府中开始流传,那位大夫和五台山等道场的高僧道人们都有一些关系。

    这些出家之人虽然远避尘世,但他们手握信仰,有的是高官愿意为他们撑腰,卖他们面子。

    这样一来,这位大夫爱给谁看病就给谁看病,顺天府中谁也不敢再瞎逼逼。

    陶生最开始就像章珎所嘱咐的那样,乖乖地留在宅子里看家。后来章珎闲了,回到家就会拿陶生试易形术。

    某日,章珎把陶生变作一个普通药童模样的少年,端详片刻,忽然开口道“今天跟我一起出诊吧,我想让你看看一个人。”

    陶生还没反应过来,章珎已经把一直背在身上的药箱塞到陶生的手中,自己大摇大摆地背着手走人。陶生一愣,甩甩脑袋,便哭笑不得地跟在章珎的身后,一同出门。

    章珎此行的目的地,是在马家附近。

    他分着区块,慢吞吞地在顺天府里巡诊,其中的规律早已经被当地人给摸清了。是以他每次出门,都不需要出声吆喝,那片的居民便已经口口相传,做好准备,就等他来看诊。

    周遭的人家在街边一棵大杨树下支起棚子,章珎到来之后也没有过多客气,感谢了主人家的好意,便大方坐下,为已经排好队的病人看病。

    能治的病,章珎都给开了方子。治不好的病,他至少也给了病人足够的安抚,同样开了药方,好歹病人服下后能够好受一些。陶生很普通地忙来忙去,不是很清楚他兄长忙碌这一番是为了什么。

    晚上回家的路上,章珎才开口问他“今天有个穿荷绿色衫裙的妇人,你有印象吗”

    陶生点头。

    章珎又问“对这个妇人,你怎么看”

    陶生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面上罩着一层灰色,内中虚浮,亏损已久。大概”植物精怪对万物的生气格外敏感,甚至不需要装模作样的望闻问切,直接一眼看过去,很多事都能一目了然。

    “大概什么”

    陶生道“大概活不过五年了。”

    章珎驻足望他,脸上勾起一个笑容,问道“你可知道这位妇人是谁”

    陶生一怔,下意识反问道“是谁”

    他大哥笑眯眯地道“她就是马子才的妻子,吕氏。”

    陶生呆住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黄英住进马家后根本不急,她的确没想着做妾

    她只需要等吕氏病死,然后就能自然而然地上位了。

    陶生讷讷不能言。坦白地说,在心里,他始终还是偏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黄英。如果吕氏是必死之局,黄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能够被理解一二

    章珎闲庭信步,边走边说“和男人不一样,女人的身体构造决定了一件事,她们很容易患病。这是吕氏的第一重病因。”

    陶生闷闷地道“难道还有第二重吗。”

    “当然有,而且不止。”章珎冷飕飕地说道,“因为男人不管事,家中一应事务,都得她来肩挑。过度劳累让她身体虚弱,病魔自然趁虚而入。还有一重病因,不知道你敢不敢听。”

    陶生沉默不语,章珎又笑“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对,那就是黄英。”

    家里无缘无故地住进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有才情有容貌,是朵温柔娴雅的解语花。哪怕黄英故意不和马子才走近,马子才对黄英的暗暗注意又哪里是不存在的。

    吕氏只是忍住不说罢了,她可没有眼瞎。

    她心里不好,加上身体中一直有病魔潜伏,自然死相丛生。

    而黄英不能因为吕氏本就患病,就以为自己清清白白没有递刀子杀人,不然就是无耻。

    作者有话要说  马子才有些不高兴,觉得用菊花换钱,庸俗又铜臭,玷污菊香。

    这样一口一个菊花,写起来的心情真的好复杂

    谢谢公子的长评,也谢谢各位小天使的不离弃啊哈哈哈哈哈挠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