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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泥金九连环这些花种都是我瞎百度的,看到哪个漂亮就用它名字了。以前很可能没这几种花,因为我看古代的各种笔记里好像没有人提。

    所以忽略啊忽略啊忽略啊,不要较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

    在古代东方, 若论最接近天堂的城市,苏杭当之无愧。最富贵婉转的城市,则应该是金陵。

    恰如它身畔那座得名“紫金”的山峰一般,金陵自古风流毓秀, 仿佛人间最精美的情思态度都浓缩在这里。这其实也是章珎待得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现在是改朝换代不久,金陵城因为战火的洗劫摧残, 微微失了往日华美的光亮。可屋檐和天台下的青苔已经又生翠起来了, 料到不久后, 人气和这座城市的生机, 都会再一次复苏吧。

    金陵城外, 曾有一片富人的山水别院。如今放眼望去, 雕梁画栋都倾塌了,处处废颓。残墙生蔓草, 青石板润如玉。倒也是别样的残缺之美。

    章珎就在其中一座院子里, 先前的战乱中,此处的主人携家眷逃难,自此一去不回。想必, 是遭到什么不幸了。倒也见过来人, 可惜是附近的村子里来拾荒寻宝的村民,如果只是来劈拔步床断雕花棂做柴的还好说, 怕就怕遇到贪耍的顽童。

    有什么好怕的。

    就怕他们过来揪一爪子。

    因为他现在,是一株花精。像他这样的花,身边还有几颗。年年春发,入冬枯萎。在这缭乱的时代里吸收此地的灵气, 慢慢的,竟然都有了成精的迹象。

    但章珎不是很高兴,甚至可以说他有种隐隐的忧虑。有时候风吹过来,他借着摇摆的风看看左右的同伴,心情就更复杂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能够化身成人为止。

    月下,一片断壁残垣中,独站着一个身着白袍滚金边的人。他风骨凝然,从华得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人是美人,可他捧起自己的衣袖再次细看时,夜风中,仿佛听他轻轻地叹了声气。

    衣上的金色纹路,似蜷缩又似舒展。若富丽,又显清贵。花纹端的是眼熟无比,这也让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完全身份。

    “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伤害他一个正派人呢。章珎双手捧脸,黯然神伤。

    没错

    这次的他是

    一棵菊花精

    不出瞬间,他的心态就迅速地调整回来。没事的,不打紧,他平静地告诉自己,梅兰竹菊,历来是中国文化所推崇的高洁四君子。菊花本没错,错就错在有些人硬是把这个优美的象征给用邪了

    看见章珎成功化形,身旁的小菊花精们大为振奋,叶片抖啊抖。看起来颇为欢实。

    “大哥,您成了”

    章珎顿了顿,扭头看过去。

    这一看,他不由感慨,它们好好自来熟啊明明他的品种是泥金九连环,旁边的这几棵分别是仙灵芝、白鸥逐波,并不是同一种来着

    不过,相逢就是有缘。

    既然人家叫了哥哥,那自己就认了。反正他连爸爸都做过了,还担不起一个哥哥的称呼吗。

    章珎便在这里住下了。

    这时候战乱初平,信息残缺不全,又是没有系统识别的古代,正是伪造身份的好机会。章珎于是扮做一个从中部逃难过来的富家公子,在金陵当地官府处登记了一家“老小”的户籍信息。至于这座老宅,因为户主多半死于战祸,章珎没费多大劲,也成功地买了下来。

    那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装修环节。

    原来的主人有钱有品味,给这座宅子打下了相当良好的基础。修缮虽然费了很长工时,但就最后的成果来看,这份等候非常值得。

    工匠们忙忙碌碌地修整宅院的时候,章珎也小心地把这几棵“兄弟姐妹”保护好了。这些还没有化形的菊花精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精华,日益茁壮。章珎虽然时常给它们浇水施肥,但也知道这些凡间恩露并不是它们最需要的。

    如今他是精怪之身,不必像常人那样吞食五谷,只靠打坐呼吸就可以积攒丹田灵气。每日初晨,和每个月夜的中夜,他都在室外炼精化气,引气入体。然后将自己炼出的多余灵气分给花园中的菊花精们。

    至少目前看来,它们受益很大。

    这般照顾了三四年,菊花精们近乎神速地先后化成人形。

    章珎微笑“既然你们今日得了人形,也该有个名字了。”

    两棵菊花精同时行了礼数,道“还请大哥赐名。”

    章珎果断否决“不可。姓名是大事,除了父母,就只有自己能决定。所以还是你们自拟比较好。”

    那棵白鸥逐波走出两三步,沉吟片刻道“小弟粗陋,初来时不过瓦罐所装,便叫陶生即可。”

    仙灵芝道“小妹名为黄英足矣。”

    他们说完自己的名字,便期待地看着他,章珎负手言笑“为兄章珎。”

    这是他第一次能用真名行走的世界,感觉倒也不坏。

    章珎于二株恩情很重,三人当即便认了义兄妹,从此在金陵这座宅子中常住。因是花精,对世人所追逐的名利都没有太大的野心。偶然三人生活上有什么开销,靠章珎自己的私房也足够过得去。

    或许是因为同时化形,心理年龄更相近的陶生和黄英两人之间的感情要更好一些。

    章珎无所谓,难道他是小孩子吗,还要为这种小事吃醋闹脾气更何况,感情好是好事情。以后如果他不在了,陶生和黄英至少还能互相扶持。

    陶生和黄英两个人对红尘世俗充满兴趣,章珎倒是已经见惯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他催熟的,自己对他们的诞生也负有责任。等他们俩掌握了能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能力和心眼,他打算自己一人搬进名山大川中过闲云野鹤的安逸日子。

    在这个世界里,劳心费神数个世界的章珎终于能够实现自己期待了很久的愿望。这次的人生里,不光能常常出去野钓,还可以凭借自己花精的身份养花种草。

    别说,花精种出来的花草,没有不活的。用本源灵气来培育奇异品种,效果尤佳。

    虽然听起来这些兴趣爱好很像退休老头子但如果有人也这样活了上万年,一定会懂慢生活的乐趣。

    因为目前都没什么大事需要他操心,故章珎这次是铁了心地打算做一个闲人。他种出的花不仅满园都是,还在宅子外摆了几盆装点门楣用。有本地的雅贤之士与花痴偶然路过,一见这家屋前的菊花品貌奇异,当下便惊艳无比。

    花痴想抱着花盆就跑,被雅贤以扇击头,揶揄道“痴儿,你想,人家摆在门外的花都能这般奇秀,何况舍中私藏呢。”

    花痴一想,茅塞顿开。二人便轻敲宅门,不多时,一位黄衣的秀丽少女便开门问“敢问阁下叩门所为何事”

    来人将来意禀明,并未掩去先前花痴的偷花之意。花痴虽险些昏了头,还是要脸的,登时羞得耳朵都红了。少女愣了愣,爽然一笑,转身便和院中的谁人说了,不多时便听一少年出声请人进门。

    进了人家,绕过山墙影壁,只见这宅子处处心思巧妙,别有洞天,颇让人眼前一亮。转进曲折游廊,步移景异,不多时便到了一座树木山石皆好的花园中,一身着滚淡色金花白袍的美青年已经在亭中陈列了酒菜,等候众人到来。

    美景美食有美酒,快然不知今夕何年。纵然花痴一心惦记着满园的好花草,也不禁放松心神。

    待花痴傻乎乎地问道“这宅子这么大,就你们三个人吗”雅贤才惊觉这一事实。

    章姓的美青年面上浮现出些许的黯然之色“旧年战事将起时,家中倒有不少奴仆,最后却卷了细软,弃阖家为不顾。战火中颠沛流离,家人都因病去了,现今只剩我们表兄妹三人罢了。因有此心事,不欲家中再添外人。所幸家无闲业,唯莳花弄草怡情而已,三人倒也做得来了。”

    他撒谎已入化境,一口气下来声情并举,毫不脸红。两位客人被他诓得没有半点不信,又惭愧自己引起主人家的伤心事,便举杯劝酒。他也不客气,几人把酒言欢。

    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名为陶生的少年不知为何最能喝,最后突然被名叫黄英的少女给制住了。客人也没有感到怀疑,只道是做姐姐的一片苦心罢了。

    他们是没看到,陶生的腿上和后脑勺都长出几片叶子来。

    这孩子醉着醉着,快显出原形了。

    先前从来没给他喝过酒,章珎和黄英都不知道,原来他不光有好酒的潜质,而且喝多之后还格外容易变回去。

    眨眼间,月轮将起,天色昏昏,这才宴罢。章珎和黄英提着灯笼,前来给两位客人送行。花痴还没有忘掉花草的事,眼巴巴地回头望。兄妹两一笑,从花盆中连土带根地取出几株,喷湿了用布包好,这才装在竹篮中送给两人。

    雅贤很不好意思“我家师弟丢人了”

    说着就要掏钱。

    章珎婉拒道“以花会友,此人生一大乐事雅事,何必拘泥呢。”

    几人这才分离。

    从宅院中带走的菊花甚奇甚美,不光师兄弟二人喜欢,连各自家中长辈亲朋看了也觉得极好。每次有人问起,两人只将那日的事据实道来。没人怀疑那院子中的人是精怪,因为章珎的谎话说得很圆,且他的居民手续可是在官府做全了。哪儿有这么讲究凡间规矩的精怪

    因此,他人的询问,只是一次又一次循环地给章珎的小院子打广告而已。

    以此为开端,章珎被拉进了当地的爱花人士小圈子。为了让黄英和陶生对这个世界多一些了解,也是受两人的请求,所以章珎也将两人小心地带上,好让他们接触外界。

    对两个花精来说,这番确实长了不少见识。

    至少他们学到了,原来院中自己用本源法术随便种的那些花都不是寻常品种,在凡间都很值钱。如果他们以后有需要,大可以靠卖自己种的菊花换钱。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除章珎的模样不变,陶生与黄英的容貌都在随着长大而变化。

    花精就没有难看的,陶生风度潇洒,黄英为绝代美人。一家表兄妹三人,家境殷实,又会种花,又都长得这般好看。金陵城里想给他们做媒的都快踏破了门槛。

    章珎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有个失落远方的心上人,一一婉拒。陶生自己的生活过得很舒服,暂时不想结婚。

    三人中心事有异的,唯有黄英。

    她化人虽慢,神智却开得很早。原来的宅主人是个富贵风流人,她被买来种入园中时,旁边的大花园里常有唱戏之声。痴男怨女,红尘恩爱,这些东西她一听就入了迷。许是因此乱了清静,她的化形反而落在章珎那棵泥金九连环之后。

    也就是说,她很痴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一套。黄英所期盼的姻缘,是命定之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命定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如果这辈子不能和那样一个人相爱,会很有“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叹。

    章珎不是很明白这种心境,陶生也不懂,但是他很愿意配合姐姐获取这份爱情。

    黄英抿唇一笑。

    河北有一人,名叫马子才。他家世世代代爱菊花不是那个意思,马子才自己尤其厉害。他爱花如痴,虽然家境清贫,但一旦听说某地有好菊花不是那个意思,他不远千里也要去买。

    偶然的,有个打金陵路过的客商做生意经过河北,和马子才聊了几句后就提起金陵有一家兄妹,尤善培菊。

    “缤纷美好,灿烂无比。”那客商回忆着花丛中的绝美少女,如此总结道。

    马子才一听客商描述那菊花的花样,登时兴奋。问清地方,便回家问妻子要路费银两。

    他的妻子略有些为难。

    无他,家里确实很艰难。马子才既不着力仕途经济,也不搞营业谋生,自她嫁过来后才看明白,这人过去二十年都是靠吃老本过来的。婚后他把家里的钱财交给她打理,便好像觉得那点钱足够钱生钱,花不完了一般。日子要往下过,一靠她省吃俭用,二靠她织布卖钱。

    因马子才是个很有傲气的人,吕氏一直不敢和马子才说家中真实的经济情况。

    可即便如此,马子才三天两头地问她要银钱买菊花,她也很受困扰了。

    妻子吕氏一露出迟疑的神色,马子才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好了。钱乃俗物,唯志玩可显情操。所谓君子之好,花上几个阿堵物又有什么了。

    回回摆这个样子,是给谁看呢。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妻子吕氏也无可奈何。她翻遍家中箱柜,好容易给他凑齐银钱。马子才拽过来塞包袱里,也不看身后的妻子,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吕氏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说不出的揪心。

    马家的隔壁,住着一个老太太。墙壁这么薄,就算她听不清吕氏轻细的言语,先前马子才那调子较高的话她可是都听得分明。

    说起隔壁马子才,她脸上便微微浮现出鄙夷之色。什么男人,连自己的妻子活命都不顾了。在外面赊了账,追账的赶到家里来要钱,回回都是吕氏低声下气地给他擦屁股。

    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粮油店的薛大妈还过来和吕氏说,再不给马家赊账了。

    嫁了这么个男的,这女人真造孽哟。

    老太太蹒跚着站起来,招来孙女,和她小声道“一会儿到饭点了,你去和隔壁伯娘说,让她过来帮奶奶纳个鞋垫,就说奶奶眼睛看不清。懂了吗”

    孙女乖巧懂事地点点头。

    却说马子才这一路倒是出奇的细心,倒不是因为看重这些铜臭之物,而是这些钱是换来他爱菊的保障说到这儿,他又腹诽道,嗐,世人这般图利,真是玷污了高洁的菊花。

    到了金陵,马子才在河边稍稍梳洗,旋即问过周围人,得知那家在金陵相当有名,更信了一两分。这便急急忙忙地赶到章家宅院里去。

    开门的人还是黄英,一对眼,二人都莫名微微一愣。马子才看黄英,只怕天仙都不如她这个模样。黄英看马子才,立时心中一慌,仿佛心神骤然为其所摄一般。

    问清来由后,黄英低着头让马子才进了大门,又一路给他引路。

    这会儿,章珎正在廊下逗自动飞来的绿背山雀。

    白衣金文的美青年站在群花之中,伸出一指让山雀站立,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仙人一般。马子才略有些惊异,目光很快又被满院子的菊花所占据。

    怪道人人都说这里的菊花金陵第一,怕不是天下第一也能担得上了。

    是水土太好,还是这家人种植得当呢这里的花长势特别的好。马子才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个花他想要,那个花他也不想放过。

    马子才买花这个事,章珎没有任何意见。他的花有定价,一是为了给陶生黄英两人攒点立身之本,二是怕得来太容易,世人便一窝蜂地问他要,那就太愁人了。

    只是章珎的目光在黄英脸上一扫,顿时有些困扰。

    马子才横挑竖挑,最后勉强选了几株最喜爱的菊芽苗。看他这么难以割舍,黄英又从自己的花圃中选了几株上好的种类一并送他。

    少女手指柔润,浑然不像是经年与泥土为伍。马子才愣了愣,耳热心跳。低头看,她好像也差不多。

    低垂眉眼,秀目婉转,盈盈生波。像一棵带露仙灵芝一般,动人极了。

    他们在那里隐晦地眉来眼去时,章珎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没趣地进屋去了。

    陶生看看姐姐,又看看一脸淡淡的章珎,于是跟上去讷讷道“大哥”章珎知道他想说什么,毕竟大家都长着眼睛“黄英怕是留不住了。”

    男婚女嫁其实正常陶生心里默默地这么说。章珎却好像听进他心声一样,幽幽地道“你觉得这个男人像是没有成家的样子吗”

    像他和陶生这样成年后仍不想娶妻的万年单身狗毕竟是少数。

    他这么一说,陶生却愣了。诚然,二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个年头通常早就有家室了。

    章珎有些无聊,胳膊支在书案上,手指轻点额头。

    他真的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没什么兴趣,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量避免掺和到别人的私生活里去,但现在却是他身边出了这样的例子。果然他该早早地走人的。

    陶生看不出大哥脸上的喜怒,只小声道“我相信姐姐。”

    “是吗那你去确认一下吧。”章珎也不和他争什么,马子才到底是什么情况,随他们姐弟两去问好了。

    卢梭有言,十岁受诱于饼干,二十岁受诱于情人,三十岁受诱于快乐,四十岁受诱于野心,五十岁受诱于贪婪。

    到底妖精和欲界仞利天的天人们差不多,脱不了七情六欲的缠搏。

    马子才收拾好东西,便要满怀惋惜地回河北了。陶生却从内屋出来,强笑道“客人远道而来,不妨先留下吃个便饭吧。”

    廉者岂食嗟来之食马子才正不愉,黄英美目一转,低声一劝,他马上便就范了。

    午饭上齐,忽听说金陵城有闲翁来找这家的兄长钓鱼。那个廊下仙人一样的美青年和他们几人打了招呼,提上竹竿和鱼笼便出门了。

    陶生道“大哥,鱼饵”

    鱼饵还没准备呢。

    他大哥严肃且正经地说“没关系,我蹭别人的。”大不了钓到的鱼分出去几条。

    陶生“”

    黄英“”

    马子才“”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午饭间,陶生因为有事,没怎么动酒杯,饭后两人在花园里走动消食时,他才恍若无意地打探起马子才的家庭情况。

    马子才嘴里说出的话让陶生的心蓦地一沉。

    和大哥所猜的不错,他真是有妻室的人。

    花有傲气,精怪更有傲气。黄英怎能做得人妾室

    晚上,马子才走了,黄英有些怏怏的。陶生只把黄英拉到一边,和她说了今天所知的情况。黄英面色一白,又转头做无所谓道“那关我什么事呢。”

    “你别骗我,”陶生道,“我看出你对他有意了。”

    黄英一怔,眼眶微红。

    难得姐姐对一个人有心动的感觉,却是这样的结果。

    陶生还有话憋在心里没说。那就是,大哥好像很不喜欢马子才,完全不看好黄英这件事。金陵这样的地方,才俊不知凡几,他也困惑黄英为什么只对貌不惊人的马子才有感觉。

    问了,黄英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我观他对菊花的痴迷之态,远胜我先前所见的任何人。”

    就为这个章珎披着夜色钓鱼回来,把还活着的小鱼倒入池中,看它们重现生机般地游来游去,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痴迷菊花么有意思。

    章珎想了想,还是觉得放着黄英不管不好,怎么说他也对两个小花精有一定责任。而且马子才家里还有一个老婆,黄英如果插足进去,那她是做妾呢还是让那妇人死呢还是让那妇人滚呢。如果闹出什么事来,很对不起那无辜的女人。

    于是他犹豫着走到黄英住的小院,敲了敲门,打算硬着头皮和她好好说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朋友会更好。

    可是里面没人回音。

    章珎“”

    陶生“”

    章珎默默放开神识一扫,哦豁,真刺激。他直接把门推开,不顾礼节走进黄英的院子里,哦豁,更刺激了。

    啊呀呀,好极了,人、不、在。

    好孩子,以前只觉得天真烂漫,未曾想温顺的皮囊下还有这样的行动力。同样是私奔,这种行为和贾瑚那一世的和卓女儿还不太像。毕竟和卓女儿的恋人是单身,他家这个仙灵芝菊花精可是奔着做人的去了

    “”

    章珎一言不发,陶生突然感觉头好重,不光头很重,连他的腰都直不起来。从他和姐姐聊天,到他听见开门声去找大哥,再到两个人过来,总共才过去多少时间。

    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就这一眨眼的时间,黄英就走了。

    大哥现在是什么表情呢,陶生想看又不敢看。他一点点地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去瞄身旁人的表情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眼突面青的狠相,黑暗下隐约还能看见,他甚至面上带着还柔纱一样轻软的微笑。

    看到这个不怒反笑的神情,陶生的植物细胞与叶绿体都要被吓得爆炸了。

    因为是晚上,一般人断然没有趁夜赶路的道理。不说有没有可能遇到不法匪徒,这个时代可是有很多野兽是夜间出来觅食的。马子才在客栈的柴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了几个馒头便出发了。

    他不知道,黄英小心地在暗处观察和跟着他。

    在金陵境内,黄英不敢出现得太明显。大哥这个人,她是知道的,寻常的恋爱他绝不会管。但如果对方有家室,他必然不会支持。

    可是她就看中了一个马子才如果心动的感觉能对任何人产生,她也许早就嫁人了。

    一路跟着马子才到了河北老家,黄英远远地看着马子才站在一个简陋而老旧的院子门前,他敲敲门,很快一个衣着朴素包着头发的妇人便殷勤地开门迎他。陶生说的没错,他真的有老婆。

    帷帽下,黄英神色越显黯然。她随便找了个住店歇下,暗暗地留意马子才之妻吕氏日常的一举一动。

    马子才回到家,把菊芽苗种下后常常浇水探望,很是殷勤了几天。他始终记得小院中的盛况,做梦都想在自己苗圃里重演那繁华的一幕。

    妻子吕氏在他身后温柔地说着话,马子才爱理不理。吕氏脸上微显灰暗,默不作声地回到房中开始织布。

    钱还是要挣的。她不挣钱,家里靠什么吃饭呢,总不能常常依赖隔壁家老太太的好意。女人咽下苦涩,手机械地动着,继续穿插织梭。

    马子才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只是自金陵回来后时常觉得如今的日子有些无聊罢了。

    有时候,他怀念着金陵城的风雅,觉得那才是适合一个读书人的地方;有时候是怀念那一院的景象;有时候,他怀念着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一个春露似的眼神

    这么想着,再看自家整天坐在梭机前脂粉未施的女人,只觉得就是一个黄脸婆。

    败兴极了。

    他索性出门,准备去找本地自己的二三好友聊聊南下一路上的见闻。在满大街一众沉郁的颜色中,有朵鹅黄色的身影显得特别娇俏,引人注意。

    她腰很细,行不摇裙,莲步轻轻。是他最褒奖的风流而不下流的体态。

    马子才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擦身而过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目光下移,对方腰间垂着一条绣着仙灵芝菊的香囊。马子才不禁脱口而出道“黄姑娘”

    那天在金陵用饭时,他也以为对方随主人姓章或者随弟弟姓陶。可那个名叫陶生的青年说因为是表兄妹的关系,三兄妹的姓氏就是不同的。

    身边那个人影微微一顿,那人抬起一双又小又白的玉手,撩开帷帽,露出一张秀美至极的脸庞来。她似乎很惊喜,然后抿唇一笑,斯文道“马公子。”

    马子才有些不知名的喜悦“黄姑娘怎么来北方呢,两位公子呢”

    “河北亦是奴家故乡,在金陵住久不免思乡。哥哥和弟弟送我至此,因金陵忽有传信,便急着回去了,道是不久后马上差人来安置我。”黄英垂下眼睛,柔声道。

    如果章珎看到这一幕,他大概会发誓以后绝对要在小辈面前以身作则,绝不当面说一个谎话。看,黄英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已经出师了

    马子才有些不愉快,说道“即便如此,放你一个弱质女流在这里也不像话。”

    黄英的长睫毛眨了眨,不说话。马子才忧心道“黄姑娘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委实不便。在下家中有一个空置的院子,如果姑娘不嫌荒凉简陋,就不必在外住客栈了。”

    黄英看起来好像有些高兴,却欲言又止。马子才转念,很快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马某岂是趁人之危之徒。家中除我一人,还有老妻也在,你们二人也好作伴。我没人住的空院子中还有片荒地,如果姑娘无聊,亦可种花怡情。”

    黄英一听,喜悦万分,她微微福身“那就有劳公子了。”

    马子才这趟出门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人就回来了。听见院门打开的咯吱声,马妻吕氏放下梭子,起身向外道“夫君,可是什么忘带了”吗。

    一语未完,她怔怔地看着马子才身边身着鹅黄衣服的美人,又看马子才。

    马子才对她这木愣愣的样子有些不喜,他脸上只带出一点点的不快,吕氏马上便醒悟过来,问候起那个姑娘。

    她的夫君马子才出门一趟,不光带了个美貌女子走进他们的家,还连着这姑娘的行李包袱也一并带了过来。他说这位黄姑娘是暂住的,让吕氏给她收拾下南面的小屋。吕氏没有提出异议,安分地去做了。

    她一边给这个远道而来的美人铺床,一边心中再生悲凉。

    马子才说,让客人宾至如归,这是主家之礼。所以,哪怕她对对方的来意并不十分明晰,仍得来做这件事情。

    吕氏将边角掖得平平整整,又想起当年议婚的事。虽说,世上规矩,三妻四妾委实平常。但那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排场。那会儿马子才也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不会有纳妾之想

    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得很。凡是他正经说过的话,因为怕人打脸,通常是不会有违背的。

    可现下这个情景又怎么说呢她突然好不安。

    那样一个美人,衣饰打扮与行李都相当精致,女人要的容貌与钱财她都有了。这样的人会看上她的夫君吗

    吕氏心情复杂,每一天都像是煎熬一样。马子才近来出门瞎逛的次数变少了,有时会叫上吕氏一起去黄英的院子中看她种的花,更多的时候则是会一本正经地关心黄英住的是否习惯与舒服。她只觉得闷闷的,好几次织布都放错了梭子的位置,扎到手出血也慢慢的变成了常事。

    隔壁家的老太太恨恨地说她脾气软,不争气。吕氏除了苦笑,并没有什么话可以为自己找补破碎的自信心。

    马家院子之中,有人喜有人悲。

    夜沉了,万籁俱寂。十五之夜,只有天上一盏圆镜般的明灯,无声地照耀世界。两个隐瞒了所有气息和动静的声音出现在马家的院墙之上,他们轻轻一动,就像蝴蝶似的落了下来。

    马子才夫妻二人所住的北院里,也有一片苗圃。马子才不远千里跑去金陵城买的菊芽苗就种在这里。

    在这片苗圃中,还生长着其他品种的菊花。虽然是夜晚,但有月亮的存在,两人又是花精,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花株因为照顾不当而发枯死去。

    章珎俯下身,从院子的角落里拾起一把沾着泥土的残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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