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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车辆穿行过古朴的街道,白墙前的树木扶疏有致。

    苏信鸿望着窗外即将到达的桥梁说“停停,在这附近找地方停车就好。”

    闻屹抬眼扫过四周,随口问道“到了”

    “没,一会过桥还要再走一段,车过不去。”外公解释说,“南堤巷的那条长街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巷子,受保护的,哪是你想开就能开的地方。”

    下车后,闻屹顺手将两个盒子拎上。

    苏城夏秋两季多雨,往往是绵密的细雨,持续不断。

    夜雨过后,桥梁外延布满的青苔起伏翠绿,潮湿的空气中隐隐能闻见咸腥泥土的味道。

    透过那层青绿,闻屹回忆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跟着外公来过这里。

    好像这许多年,苏城在变也没怎么变。

    在闻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恢复了工作。

    哥哥大他五岁,父亲已经为他安排了各种课程,无暇陪他玩,因此他被送来江南外祖家。

    跟着外公生活,他见识了许多书墨古画,也跟着外公的朋友接触和学习了书画修复这个行业。后来每年寒暑假,他都会自己主动过来。

    大学时候他与家里关系变僵,出国之后很少回来,也没有回来探望过外公。

    去年回来之后,闻屹先回的苏城,在这买了房,苏信鸿还以为他要长久在苏城工作定居,结果转眼就回了京北。

    苏信鸿身体一直不错,脚步稳健有力,精神矍铄。

    “你小时候我就带你去听过评弹,还记得吗”

    印象中是有过几次,但当时他性子还没沉下来,再加上评弹唱的词不大容易听懂,心思全然不在这,所以没多少深刻印象。

    评弹是一种用苏城方言表演的曲艺形式,吴侬软语娓娓动听,但音调多变,若不配词不易听懂。

    “不过这些年很多听惯的老声音都退休了,年轻一辈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咯。”苏信鸿略微叹息。

    “现在的孩子很多唱功方面没得挑,但是弹起琵琶来总是紧绷绷的,少一些感觉。”

    “声音中的阅历和沉淀也不够,一开唱还是不够松弛自然。”

    “不过书云这孩子我觉得不错,那一手琵琶一看就是平常没拉下基本功的。”

    舒云

    闻屹挑了下眉。

    所以老头今天找了这么多借口就是为了让自己来见她

    眼见外公越说越起劲,颇有种恨不得将她拉到面前来夸的架势。

    这个名字一再被提起,却让两人之间生生隔出几分距离。

    闻屹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他对此行本就兴致不高,更别说此时已经明显看出外公的用意。

    他腾出手伸进口袋,刚刚将烟拿出,就被外公的余光瞥见。

    外公立刻扬声警告“不许抽烟”

    闻屹目光冷淡地从墙沿边拂过,听从地收起烟盒。

    两人走进石板巷里,周围宽大的青砖墙错落有致。两侧墙角青苔遍地,往里走能看到墙檐上方冒出的花丛。

    棕色木门敞着,一眼能望到里边的院子,院子两侧植着青竹。

    周围是花香混合着的宜人气息,清冽舒适。

    “苏老师我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啊”有人打招呼道。

    苏信鸿是这里的常客,不少人认得,也乐意来和他打招呼。

    “当然要来。”外公乐满脸笑容,“一天不听那都难受嘞。”

    打招呼的是「空山新雨」收银的小姑娘,她正端着茶叶往里走。

    在看到苏信鸿身后的人时,她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闻屹跟随着苏信鸿穿过侧边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开阔的房间。

    绕开木栅屏风,前方摆着一排排茶桌,再往前稍高的台子上是一张铺着刺绣缎子的方桌。

    陈设简单,但背景却是用了巧思装饰,匾额,长帘,字画一样不少。

    闻屹一眼看过去就认出了其中一幅是外公的字迹。

    周围全都是与外公年纪相仿的人,闻屹长身而立站在其中尤为显眼。

    外公对着前排的空座指了指“我预订的位置在那。”

    闻屹朝那个位置走去,似乎刚结束一场,众人的茶桌上散着碎落的花生壳,但地板很干净。

    评弹馆内的休息室。

    顾书云瞥见镜中盘发有些碎发掉落,她将发簪取下,手指灵巧很快为自己重新盘好头发。

    休息室和山岳阁仅一墙之隔,因此外边游客进出的声音很轻易就能传到这里。

    顾书云坐在梳妆台前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脚步声。

    冯新眉推门进来后,站了好一会她才发觉。

    “老师。”顾书云抬眼礼貌问好。

    冯新眉站在她的身后眉目微沉,面容严肃。

    “书云,刚刚那首望岫息山是你今年第几次唱了”

    望月阁中可以单点评弹曲,由顾书云演唱,这首望岫息山比较小众,平常点的人不多,从年初到现在九月,唱过不超过五次,所以刚刚顾书云在表演的时候出现了失误。

    “对不起老师。”

    “刚刚那种状态我希望你尽快调整,”冯新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压迫感,“对听众负责,也对自己负责。”

    顾书云低下眉眼,并没有为自己过多辩解。

    她这段时间确实状态不好,因此接受老师的任何批评。

    但是这段时间事情堆积,压得她实在有些透不过气。

    顾书云抿了下唇低声说“老师,我想请假两天。”

    闻言,冯新眉的脸色一变,视线掠过她的眉梢。

    苏城这几年评弹馆关了不少,许多年轻表演者出走去往临城。

    而后天是临城栖音剧团的选拔考试。

    顾书云这孩子十四岁从琵琶专业转进她的门下唱评弹,细数也有近十个年头了。

    若是她当初没有改换门庭坚持学习琵琶,也许今天也会是个不错的琵琶手。评弹虽然起源于苏城,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临城兴起繁荣,学习者从评弹学校毕业之后考入专门的剧团,跟随演出,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评弹自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已经逐渐走出江南一带,在全国许多城市都有着不小的知名度了。

    若是考入剧团,演出的机会将会大大增多,收入也会随之提高,因此很多年轻人在苏城毕业之后并没有选择留下。

    其实冯新眉在顾书云前两年毕业时,就有问过一次,问她想不想去临城。冯新眉有个曾经的同门师弟在临城的一个大剧团,若是她愿意,可以向他推荐她。

    顾书云当时给她的理由是,就喜欢目前这样安安稳稳的。

    冯新眉只当她当时年纪小,恋家。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是了解顾书云性格的,她是一个乐于安于现状的人。

    并且她能看出她其实有一些“怯”的心理,因此还需要在日常中不断地学习与锻炼。

    那时冯新眉点头后就没再询问她的想法。

    这两年从学校到评弹馆,肉眼可见顾书云的沉稳与成长,若是她心态有变也是能理解的。

    冯新眉叹了口气“书云,老师不拦着你的选择,但希望你能够调整好状态去面试,如果有困难可以告诉我,老师帮你顺一遍曲目。”

    顾书云睫羽上扬,抬头疑惑问道“什么面试啊老师”

    “你不是准备去参加栖音的面试吗前几天听你声音都有些哑了。”

    “不是,我前几天发烧了,才有点影响嗓子,”顾书云语气带着亲昵的娇柔,“老师您竟然没发现,还以为我要走了。”

    “难怪前两天见你脸色不好,还以为在你为此焦虑。”

    冯新眉面露尴尬,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当然如果你想去,不用有压力。”

    “没有,我还没想过这个。我是这两天没睡好,然后家里有点变故,需要处理,所以想请假。”

    冯新眉担忧地看向她“是家里人生病了吗,还是出什么意外了”

    家里的事可大可小,如果有什么能帮的她肯定会帮的。

    顾书云有些为难,只说道“不是,是其他方面的事。”

    她不愿意说冯新眉没再追问,点头同意了“那你好好休息两天,等会的表演可以吗”

    “可以的。”

    随后脚步声离开,房间门被轻轻带上。

    望月阁里,杨松清一身黑色长褂坐在台前,一把折扇,一壶茶,长篇评话再度开讲。

    表演的杨松清老师从4岁开始学习评话,10岁就能上台表演,他的唱腔和他老师属于一派,但在多年的演出中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在这场全身心的声音和肢体的表演中,他高亢嘹亮的嗓音、丰富的动作和生动的表情,将话本中的文字演绎得活灵活现。

    坐在前排的闻屹半倚着,眼神没什么聚焦,他耷拉着眉眼用心听了几句。

    故事内容他了解,但似乎小时候没有喜欢上的东西,现在也不会突然变得很感兴趣。

    对他而言,若是静下心来消磨时间听听可以,但也没到会很喜欢的程度。

    老头想让他听这一次就喜欢上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怎么样”

    “还行。”

    “这里环境不错吧”

    “还行。”

    一旁的苏信鸿时不时侧过身子观察闻屹的表情,始终未瞧见他的神情有没多大变化。

    几次问话也不能说没有回应,但也差不多了。

    台上的话本进入情绪激昂的阶段,外公注意力重新回去。

    听到喜欢的段落,外公忍不住笑眼夸赞道“大家总会有固有思想,好像觉得评弹是老人才会听的,可我们这些老人哪个不是从小孩开始听过来的,你说是不是”

    “嗯。”闻屹点点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瞧着他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外公自顾自地说“其实就算不听评弹,来这里喝喝茶聊聊天也不错。”

    闻屹视线瞥向桌上的茶点,确实用心,茶选的很不错。

    但也仅限于此。

    见外公举手投足间都是轻快的模样,闻屹唇角上挑“确实也就茶还不错。”

    外公顿住,眉毛扬起。

    闻屹面无波澜“其他没什么意思。”

    外公斜睨着他冷哼了一声。

    心里默叹一句没品

    那声音像是从鼻腔中使劲哼挤出来的,惹得闻屹一阵轻笑。

    不过苏信鸿了解闻屹,如果他真的讨厌的话,一开场就会离开了。

    这会故意这样说,为的就是早上说的那句不要将喜好强加给他。

    苏信鸿也不同他争辩,只是轻微地啧了声,道“还是太年轻。”

    闻屹弯起唇角,低头去泡茶。

    他不禁想,真会如此

    到了某个年纪忽然血脉觉醒,就此上瘾

    两人说话的间隙,台上的说书不知何时结束,杨老师下台换人上去。

    外公看到后用胳膊推了推闻屹“看,书云。”

    闻屹表情淡淡并未抬头,修长的手指抬起茶壶,将自己的茶杯斟满,他端起茶杯,听见了琵琶的声音。

    台上的人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似水般的弦声回响在屋内,仿若清冷泉流泛起层层细碎涟漪。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月落乌啼月牙落孤井”

    软甜的吴侬语伴随着琵琶曲声,低吟浅唱,词曲中的温婉在声音中尽数体现。

    在吴语的呢喃中,水乡温软缠绵。

    玉音婉转流连,声音酥麻入骨。

    闻屹抬眸,愣怔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台上顾书云一身崧烟色旗袍,妍华盈袖似春日幽莲,玉骨冰肌,粉黛淡施,眉目如烟清冷如云画。

    闻屹目光紧紧锁着台上的人,眼底斑驳的光似携繁星而来。

    “长发引涟漪,白布展石矶,河童撑杆摆长舟渡古稀”

    她纤细柔长的手指抬起,缓缓向远渡。

    眼前宛若少女抱着琵琶泛舟游于月流烟渚的江上,周围是濛濛青雾,江面广阔无边。

    忽地一丝凉意在心头荡漾,满目雨丝缥缈,冷雨淅沥落下,少女的衣襟和裙摆已然被打湿。

    此时闻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茶杯早已微微倾斜,茶水从杯口漫出,渗过指尖沿着杯壁缓缓向下流去,绕过腕间凸起的筋络,浸透他的袖口。

    曲音落下,他敛了敛眼睫,眸色波动。

    顾书云

    原来是她的名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