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颂挥手示意书房内的亲卫们都退下,周随亦被府卫头子搀扶着走远。
长史这才问“主君留那妇人一命,意欲何为”
裴颂道“是些私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幕“我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恰如其分地断掉了,先生,暗处有只手,在搅动雍州乃至整个渭水以南的风云呐”
长史想到如今的困局,沉了脸色道“若真是温氏女所为,此女运筹帷幄的手段,怕是还胜她父兄一筹,来日必成大患。”
裴颂嗓音幽冷“加派人手搜寻菡阳踪迹,周随也派人盯着。”
长史道“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定州的战局,雍州虽归降于主君,可恒州也归降了魏岐山,燕云十六州固若金汤,大梁腹地揭竿起义之辈却还多如牛毛,时局于主君不利也。”
裴颂嗤笑一声,眼底尽是疎狂“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谁手握雄兵,时局和先机,便在谁手中。”
“魏岐山不是想用一个定州挫我锐气么,那便让他好生瞧瞧,他朔北铁骑,能不能压过我手上这支虎狼之师”
他长指落在舆图上的孟州,凌寒黑眸中一片肃杀之意“明日我亲自发兵孟州,劳先生替我坐镇雍州,继续查杀死邢烈的凶手,孟州一破,军资也就有了。”
孟州和襄州,是渭水以南最硬的两块骨头,端掉了孟州,襄州便也自危,其他还想自行举旗当土皇帝的,便也得掂量掂量了。
势力混乱的大梁腹地,终也会在他数十万雄兵倾轧之下,凝成一块铁板。
烛光昏黄,案上一盏冷掉的茶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桀骜冷佞的年轻脸孔。
长史浅叹一声“主君之志,可吞山河,但掌兵之人,切忌杀伐过重,主君强破孟州,是为给其余还未归顺的大小势力以震慑,城破之后,也需再施以仁德,方可收揽民心。故军资所需,清算些商贾巨富即可,切莫收刮寻常百姓过甚,惹来一身骂名。”
裴颂因被幕后做局之人逼得进退维谷,心中尚有几分隐怒,道“民心乱世争雄,又有几个真正是要为民生立命的不过都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雍州献降,我必须为大局忍下周敬安自戕对前梁的尽忠,再到渭水以南米粮药价横溢,军资难征,我便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民心,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只飞蛾扑进了灯罩中,在轻纱所制的罩子内乱飞乱撞,却始终寻不到出路。
裴颂望着那只飞蛾,神情冷漠“这天下万民,早已被历朝历代的帝王们规训成了一群家畜,只要刀口没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便麻木如初且逆来顺受,可即便刀子落下来了,也是任人宰割。没人会为了争夺一处驯养家畜的地盘,关心原本放养在那里的家畜作何想;家畜么,也不会因念着前一任主人的好,就拒不认后一任主人不是”
“先生,这样一群谁掌权,便对谁唯命是从的愚民,我为何要因他
们束住手脚”
飞蛾最终也没能飞出灯罩,在晕着昏光的纱罩上撞了不知多少次后,掉落在了灯台底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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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被他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言,许久,才似有些不知所措般道“主君何出此等骇俗之言”
裴颂看向窗外暗沉无边的夜色,昳丽的面容上浮起几丝含恨的讥诮“因为这天下万民就是愚钝且无知,贪婪又怯弱啊。古秦能一扫六合,靠的是民心么是那数十万雄兵”
长史道“可秦不过二世而亡”
裴颂回身看向长史“不,是因为秦没了下一个能震住朝野疆域的帝王。天下大统而治,或许需施以仁,可争这天下,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长风吹过旷野,枯草倒伏,寒鸦凄切。
温瑜手捧一抔土,沉默地洒在新垒的坟包上。
护卫长牵来马匹,道“贵主,追兵咬得紧,我们需继续赶路了。”
温瑜站起身,回望夜幕中起伏的山峦,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斗篷,她缓缓道“追兵越来越多,不管是官府还是山中匪类,都在围堵我们,应是我的行踪暴露了,再往南,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离开通城时,她们还有二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不到十人了。
护卫长道“我们便是还只剩下一人,也会竭尽全力护送翁主平安抵达坪洲。”
温瑜垂眸,纤指拂过砍下的新木做的墓碑,嗓音柔和却坚定“我不会让每一位义士白死,大争之世,弱肉强食,人人都欲做那刀俎,谁又甘为鱼肉”
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大梁王朝已崩倾,大小官府或匪类都在称王称帝,从百姓头皮上刮走了一层又一层的民脂民膏。
都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土皇帝,谁又管黎明苍生的死活
温瑜对苍生心中有愧。
是她们温氏,受了万民供养,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护卫长道“大人以死明志,便是盼着贵主重整河山。”
温瑜闭上了眼,再次掀眸时,眼底已重归于平静,却又有一簇火焰在那静默之后燎原燃烧,她翻身上马,看向掩于沉沉暮色中的前路“走吧。”
不管裴颂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祸乱天下的理由,她必会让此贼伏诛
骏马撒蹄而奔,温瑜腰间的木鲤吊坠荡起一个飞跃的弧度。
雍州城外一处密林里,雾凇凝了白茫茫一片。
萧厉将长刀插在覆着积雪的地上,拎着一用黑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跪在了同样覆着薄雪的坟包前。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
他将邢烈的那颗人头摆在萧蕙娘的衣冠冢前,对着坟包磕了三个响头后,取下腰间的铜壶,拧开壶塞,将里面的桐油尽数淋在了黑布包裹的人头上,取出火折子点燃。
橘红中带着幽蓝的火光很快吞噬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冷月凄清,照出他的影子也倍显萧索。
萧厉借着那火光烧了些纸钱,道“孩儿得离开雍城一段时日,宋钦大哥和郑虎带着从前赌坊的弟兄开了个镖局,几个干娘有他们照看着,您放心。”
纸钱烧完,他似不知说什么了,任细雪落满肩头,沉默地看着那火光燃烬,山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呜呜似悲啼。
周府。
裴颂携着一身雪夜寒气踏入厢房时,屋内侍奉的下人都朝着他墩身行礼。
这些都是裴颂自己带在身边伺候的人,并非周府的下人。
他沉声问“那妇人如何了”
婢子答“人虽醒了,但意识还不甚清醒,口中一直念着唤儿什么的,似个人名。”
裴颂扬手示意婢子退下。
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烛,一室通明,裴颂站在床边看着那重伤羸弱的妇人,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
萧蕙娘眼神不甚清明,只下意识地念着“獾儿为娘的獾儿”
裴颂眼神骤然冰冷,拔刀直指萧蕙娘脖颈,冷喝“谁派你来的”
萧蕙娘似并未察觉到颈侧只差毫厘地挨着一柄寒凉刀锋,口中依旧只孱弱唤着“獾儿”
裴颂冷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收回了刀,大步走出房门。
那一年,母亲在流放途中病死,弥留之际,也是意识不清一声连着一声地叫“涣儿”。
这妇人究竟是谁
是知他底细之人,还是说只是巧合
裴颂行至院中,候在屋外的下人再次朝着他墩身行礼。
他回望了厢房一眼,冷冷道“给军医传话,在我打完孟州回来前,必须保证这妇人还活着。”
三日后,临着官道的一处茶舍。
一行十余人的商队涌入茶舍,喊道“小二,上两壶好茶,再来十斤羊肉”
“好勒诸位爷稍等”茶舍小二爽快应声,脚不沾地忙活。
一行人自行找了空桌坐下,骂咧道“孟州称帝的那个河中节度使,先前吹嘘得多能耐似的,叫裴颂三万大军压境,强攻不到一日便城破了,得亏咱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可能也跟着城内商贾一起没命了这年头,走南闯北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一青年,头戴斗笠,饮着一盏清茶,静静听着。
商队中的人往嘴里扔着炒盐黄豆,继续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八成还是得归于裴颂之手,孟州这颗硬茬儿一拔,剩下襄州已不成气数,兵法上管这叫什么,叫先安其内,再攘其外”
旁边的人道“那不一定,南边不是说已有前梁菡阳翁主的消息了么那些个山大王,都想着咬到这嘴天鹅肉,借着前梁的势力,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举事呢”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那些匪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谈何同裴颂几十万大军争
雄倒是那位菡阳翁主,各处州府城门都张贴了她的画像,那可真是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不知最后会便宜哪方豪雄。”
同伴笑道“长廉王世子妃一妇人都还被裴颂收进了揽星台呢,那位菡阳翁主,最后八成是要去同她嫂嫂作伴了”
一桌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小二,结账。”
冷沉的嗓音自他们斜对面那桌响起。
商队中有人扭头望去,只瞧见青年从他们桌旁走过时半截线条利落的下颚,和踏入雨幕中的一道挺拔背影,对方持刀的手臂在箭袖下微微隆起一个弧度,跨马独行而去,恍若一头孤狼。
连日奔逃,温瑜感染了风寒。
她的画像,已被拓印到山中匪类都人手拿了一份,扬言要拿她当压寨皇后的数不胜数。
前有凶贼,后有追兵,为了躲过沿途盘查,她不得已,又用了猫毛让自己浑身起疹,只是这次的过敏加上风寒,当真成了病来如山倒。
前两日她还能骑马,到了第三日,她连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抵是这一路殚精竭虑,亏空了身子,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她高热不断,身上酸痛乏力,骨隙里似有针在扎。
路上为了引走追兵,她们原本不到十人的队伍,又分成了三路。
而今守在温瑜身边的,只剩护卫长岑安和一名女卫铜雀。
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剑伤,只是各大州府似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受了伤,为了追寻他们踪迹,不仅全城搜捕身上有伤之人,还开始严查各大药铺,但凡去买伤药的,都会被盯梢尾随。
护卫长他们身上的伤势便也一直拖着。
这日见温瑜一直高热不退,护卫长岑安道“我乔装一番,去药铺替贵主抓副治风寒的药”
温瑜摇头,高烧让她原本丰润的唇都已干裂,她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柔韧如初,道“你身上有伤,去了医馆,只需打个照面,便能让郎中瞧出端倪来的。”
护卫长思索一番,又道“那我去瓦子里看看,若是能碰上土郎中或是乡下来卖药的药农,便可以弄到些药材了。”
扶着温瑜的女卫铜雀看向她,说“贵主,我也觉着此法可行。”
高烧还引发了温瑜的头疾,让她头也疼得厉害,思考变得缓慢。
她知道不仅是自己的风寒需要用药,岑安和铜雀身上的伤,也必要敷药,否则伤口恶化,只会更难办。
她终是点了头,嘱咐道“一切当心,路上警醒些,若是发现瓦子里也有人盯梢,就别冒险买药了,回来从长计议。”
岑安朝着她一抱拳“小人都记下了。”
他出去后,铜雀重新掩上了破庙的门,她从黑铁小釜中倒出些烧开的水,放凉些许后,后扶着温瑜起身,喂她喝了些,问“贵主,可有好些。”
温瑜润了润涩疼的喉咙,轻轻点了下头。
她脸上起了疹,却还是压不下面色的苍白。
破庙神龛里,一尊掉了金漆的大佛似笑似悯地看着人间。
温瑜看着那尊大佛,强撑着起身,上前跪在了积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佛虔诚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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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问“贵主信神佛么”
温瑜叩拜完,答“本是不信的,但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只剩嫂嫂和阿茵,便是虚无缥缈,我也愿替她们祈一份福泽。”
铜雀望着跪在蒲团上,沐着从破窗外倾进的天光,仿若披一身神泽的女子,只觉心口莫名一震,一时失语。
破庙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温瑜掀眸朝外看去,铜雀也已警惕躲至破了洞的窗边,借着洞隙往外看,但见几名乞丐引着官兵往这边来,嘴上还道“就是前边那破庙了”
铜雀变了脸色,打翻小釜,用里边的水浇灭了火光,又扶起温瑜道“不好想来是盘踞在这附近的乞丐听到了些风声,为着赏金带官兵找过来了我先带贵主离开”
铜雀带着温瑜从破庙后殿逃了出去。
几个乞丐引着官兵进庙,官兵们私下搜寻没找到人,官兵头子伸手捻了一指柴堆旁的热灰,道“火是刚灭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底下搜寻的官兵也前来禀报“头儿在破庙后边发现了脚印”
官兵头子喝道“快追”
温瑜在伤寒中的病体经不起长时间奔逃,铜雀身上有伤,也背她不得。
眼见快被官兵追上,她扶着墙推了铜雀一把道“你逃出去,我现已面目全非,她们便是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我的”
铜雀咬牙一把将温瑜拽到了自己背上,不顾身上伤口被压迫到的痛背起她往前奔去,呼吸着凛冽寒风道“您同我们在一起,落到官兵手上,便是他们没能认出您,也会严刑逼供拷问我等下落,我岂能让您涉陷”
话音方落,铜雀便一声痛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她尽量护住了温瑜,却还是让温瑜在摔下时肘关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温瑜苍白着脸,顾不得疼,去扶铜雀“你受伤了”
铜雀小腿中了一箭,箭杆正往下泅着血,箭头上应是抹了麻沸散,她现在半条腿都已丧失了知觉,撑着刀红着眼道“贵主别管我,您快走”
温瑜摇头,她眼眶也有些红,替铜雀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说“你们舍命送我至此,已足够了。”
她拔出铜雀腰间的匕首。
铜雀似知她要做什么,眼中含恨泣泪道“贵主,不可”
温瑜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铜雀,我们图来日,不要枉送了性命。”
她以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强撑着站起来,看向不远处掣缰勒马的官兵道“我温氏菡阳,愿跟你们走,但你们若再伤我的人一毫,我保证,你们带回去的只是一具尸体。”
寒风吹动她衣发,那双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也迸出了寒刃一样的冷光。
纵使形容狼狈,那
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雍容,却仍生生压得官兵头子不敢直视她。
官兵头子自然知晓活捉她的功劳,远比带个死人回去的功劳大,当即朝着底下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兵卒们收起弓箭。
他笑道“早知如此,翁主又何必做困兽之争我家大人不过是听闻翁主途经此地,想邀翁主前去府上做客罢了。”
话落,身后却传来了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官兵头子回首,便见金乌坠沉的长街尽头,两骑快马飞驰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人,斗笠遮住了半张脸,手上一柄五尺来长的苗刀出鞘,寒芒摄人。
这样人借马势的斩杀,底下兵卒们可不敢直冲上去阻拦,眼见战马逼近,无不闪避一边,挽弓搭箭的,弦还没拉开,苗刀已裹着杀意斩下。
官兵头子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提剑欲同来人拼杀。
然,只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便颈侧迸血,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驾马之人毫无缓势,在途经温瑜身侧时,长臂一捞,将人拦腰掳上马背,扬长而去。
温瑜挂在腰上的木鲤吊坠,撞在对方刀鞘上,发出一声轻响。
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如法炮制,捞起受伤的铜雀紧随对方而去。
温瑜摔在马背上,身体被压进一个熟悉的臂弯,迎面疾掠而来的寒风让她本就涩哑的嗓子愈发说不出话,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亦不曾松开。
温瑜微微一怔,浅浅呼吸着鼻息间挥散不去的皂角香,忽也不知如何开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