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珍棠迟疑了一秒,速度把她的包包夺回来,继续抱在怀里,她看着面色如常的钟逾白,支支吾吾开了口“那如果如果我说现在想回家,你会找人送我吗”
她要确认自己不是真的逃不出,确认他这一句话是邀请而不是强制挽留。
钟逾白不假思索“我亲自送你。”
“你不会强留我吧”她颇感忐忑。
他说“当然,你的意志最要紧。”
忌惮消弭,她轻松地笑起来,露出八颗牙。
钟逾白也笑了下,接着认真且宽慰地说道“雨可能要下到凌晨,不走是最好。这里五六间屋,随你挑选。”
“这么多呀,那我,”她也不选,指了下他的床,“我要睡这个”
钟逾白颔首说“可以。”
“”他的好说话反而搞得她很尴尬。
纪珍棠抓抓头发“我开玩笑的,你带我去挑一挑。”
钟逾白依她的话照做。
领着她在二层楼房上下各转一圈,她细致打量着这里的装修,最后参观的一间卧室,在他的隔壁,钟逾白站在门口,等她在里面做细致的观赏,没有催促。
纪珍棠实际没有在挑选房间,她在观察这种金玉满堂的睡眠环境,艳羡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最后,她望向倚在门框的钟逾白,没说要睡哪一张床,目光有些深沉,随后出其不意地讲了一句“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一个寄生虫啊。”
他眉目轻微地顿了下。
“我应该没有跟你讲过,我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撒谎用上离婚这个词,继续说“后来我跟我爸爸生活,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家里有我的卧室,一直为我保留到现在,可是我每次回去都觉得那应该不是我的地盘。我的姑姑人很好,她有点可怜我的遭遇,所以在店里给我架了一张床,叫我平时可以去那边住,顺便帮她看一看店,后来我就在那个小店里长大,但我知道那里称不上家。宿舍就不说了,就像一个临时旅馆,我上了许多年的学,换了许多的室友。在读书的时候,那些一米宽不到的小床,才是属于我的,即便独自占有的感觉很短暂,但是只有夜深人静,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才会想着,这是真正的属于我的床。
“你看,今天我寄宿在你这里,虽然用这个词有点严重,可归根结底,也算是一种寄人篱下。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在适应陌生的床。让他们变成我的,又很快跟他们告别。明明小的时候也是有认床的毛病的,后来慢慢地强迫自己改正了。
“你说这里不是你的家,是长期的住处,可是对我来说,长期这个词都显得奢侈。”
雨声变大,她的声音反而小得仿佛在淅沥。
纪珍棠神色平稳,她缓缓地低下了头,难掩沮丧。
她说“我也好想有一把钥匙,没有
备用的,
不跟他人共享的,
只有我自己能掌握的钥匙,只有我自己有权利推开的一扇门。可是这似乎很难,就像难以拥有一段只为我而来的,弥足珍贵的感情。”
抬起头来,看着钟逾白,接着说“我答应你睡在这里,是因为和睡在姑姑那里,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我有家的话,今天我会选择离开。”
她不知道他能否听明白,但她还是交出去了,在这个晚上,交出了她那颗易碎易伤的心。
安静地听她说完,钟逾白维持缄默好一会儿,望进她期待美言的眼中,他不疾不徐地说“你想要的都会拥有,钥匙与感情,时间问题。”
“怎么拥有”纪珍棠问。
“努力和等待。”他答,“努力创造,等待生命的惊喜。”
她弯了弯唇“发挥主观能动性。”
他微笑颔首“正确。”
又道“鼓励的话说再多,都不如自己爬到高处去看一看,从本质上看,解铃还须系铃人。”
纪珍棠说“爬到高处,能看到什么呢”
他答道“有你的风光前程,还有为你而来的爱。”
她感动地笑了笑,看着他的目色也变得深了一些。
钟逾白又压低了些声线“我也要努力,尽量不让你感到恐惧。”
这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也要努力,削减这点客观上的距离感。
纪珍棠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喜欢这间”他打断,问。
“都差不多,就这好了。”她想起什么,又说,“明天我有早八的课。”
钟逾白点头,示意明白。说完他没急着离开,到她跟前,将手掌贴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摩挲两下她的头发,有些亲昵的动作,但在此刻,显然是一种安慰,钟逾白说“做个好梦。”
“晚安。”
他关门离开后,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扇被掩上的门。
目之所及,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空间布置很简洁,一切崭新。
纪珍棠洗完澡把衣服也洗了,研究了一下室内的烘干机,她上床时只裹了一条新的浴巾。
问一下他家里有没有女人穿的睡衣并不难,没有女人穿的,男人的也能凑合,但她最终选择了裸睡这种最危险的方式,甚至连门都没有锁。是到第二天早起才发现她的心有多大。昨夜的衣服已经干了,匆匆换上。
纪珍棠推开窗,望着外面的雨洗漱,盥洗室宽敞明亮,有别于她常年生活的晦昧的里弄人家,触手可及的是外墙上精美的砖雕,她伸出手去,轻轻一碰就缩回,心想的是万一损毁,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精致的拱形窗被填上树皮纹的玻璃,外面沾满了雨的痕迹。她又仰着头,看雨点子在爬。
周遭因为太过安静而显得美好。
除了牙刷刷头沙沙的声音,就只剩外面啁啾的鸟鸣。
没有任何与人有关的声音。争吵,卖报,二
胡,早餐铺子,客户敲门喊着起来做生意。
统统都没有。
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早起的宁静。
洗漱完,纪珍棠照了会儿镜子。
前段时间刚做了造型,如今是在最美观的状态,金色的大波浪,随一夜的身子辗转而显得凌乱,软趴趴地贴在她肩头。她没找到梳子,就不拘小节地用手整理了两下。
没有什么人是真的美而不自知,纪珍棠当然知道自己是个美女,借她英年早逝的外公的法国人基因,拥有了一张被朋友评价过“天生适合被爱”的一张脸。
可是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到现在还没有显现出它的妙用,却在她以为下一秒就要被爱的时候,又让故事以落寞收尾。
钟逾白准备的早餐很简单,吐司,黄油,沙拉,还有切成两半的鸡蛋,躺在光滑的长碟中央。
纪珍棠下楼时,他穿了件黑色衬衫,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外面,背对着她而立,正在不紧不慢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宽肩窄腰,腿又长又直,身材绝顶没话说,想起昨夜,一件经典款的黑色风衣也被他穿出叱咤风云的气势。
纪珍棠在餐桌前坐下。
看着他的房子这样绮丽浮华,而房子的主人站在烟雨做的自然布景中,缥缈如孤云野鹤。
他的江山都是亲自打的,游刃有余地搅弄完风云,眉目倒是修炼得一片平和。
这样的人,倘若贴上个面慈心险的标签,也不足为奇。
但她为人处世的经验,并没有教过她,要如何应付这样一类人。
主动凑上前去,为了她应有尽有的来日光明最坏的可能,成为他算计的一环
她配吗
纪珍棠回忆起她昨晚睡前重温的小说,用作催眠的电子书。
亦舒的喜宝。
一个家境贫寒的剑桥女学生,意外结识了香港富豪,被勖存姿这个老男人供养,欲望得到满足的故事。
“我看过的书里,被有钱老头占有的女孩都没有很好的下场。”她斗胆开口说了句,声音脆脆,说天真不算天真,说城府又谈不上城府。
挺茫然突兀的一句话。
少顷,沉冷且轻淡的男声接上她的话。
“什么老头。”他不认这两个字,避重就轻地拎出来问,看来颇为介意。
钟逾白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眼里没有困惑,明知道她意有所指。
她没了声。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慢条斯理地系上袖扣。
钟逾白靠近时,纪珍棠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檀香。这一次不是香水,应该是真的拜完菩萨。这气味很淡泊,是她鼻子够灵,才捕捉到一点。这气味也让她熟悉,因为姑姑家里也供佛台,她拜菩萨求财时,偶尔也会沾上一些。
她不知道钟逾白家里的佛台供在哪里,但这种渺渺烟尘将她笼罩的感觉,令她莫名想起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
太渺茫了。
实在是
无法真切形容的一种感受。
正如此刻,面对着他。
纪珍棠继续斗胆发言“听说丧心病狂的人都爱拜佛,是不是方便立好假慈悲的人设”
钟逾白云淡风轻“是。”
他在她对面坐下。
她瞠目“不是吧,别人都这么讽刺你,你也不生气”
他不以为意“说到了点子上,有什么气可生”
“可是你看起来很正派啊。”她拿着吐司,在上面抹开黄油,开始进食。
钟逾白望着她,思索片刻,音色低磁,语气幽淡“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隔肚皮。”
这话大概是叫她谁也不要信。
包括他。
“那我猜猜看,你在想什么。”她一手捏着吐司,一手举起一根指头往上,“你先不要说。”
他便不语。
“你在想,怎么把面前的女人骗上贼船,吃干抹净,等到没有用的那天,咔嚓一刀,然后再去物色下一个。”
钟逾白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出一抹笑,他抬手,指了指桌面“我在想,你把这里吃干抹净,会不会不够,一上午的课,会不会饿肚子。”
纪珍棠跟他作对“这么关心我我不信,有证据吗。”
证据就在她手边,没有注意到的一小盒糕点,被缓缓推到面前,钟逾白说“一些甜点,到时候饿了就垫一垫,你们的课程表开始得太早。”
“”
她警惕地掀开精美礼品袋的口,瞧了一瞧,还真是。
纪珍棠呼了一口气。
顿时,心里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她兀自百感交集了一会儿,闷闷地吃了几口早餐。
钟逾白拿了份财经报杂志在看。
纪珍棠又冷不丁地开了口“在我害怕你的时候,你最好也要提防我对你动歪心思。”
他风波不动,继续翻页“有何不可”
她说“所有的男女关系,沦为爱情,就会复杂,纠缠,彼此折磨。”
他抬起眼,对上她的“也会忠诚,缠绵,温情脉脉,比翼双飞。”
“”纪珍棠被噎了一下,脸色红了红,复杂的情绪交织,有种羞愤交加的意思,“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在说假话,心里其实不这么想。”
她有点坐不住,嚼碎了鸡蛋,准备吃完这口就匆匆逃离。
见她举止匆忙,钟逾白也不辩驳,忽而低声问道“最近学校里,还有没有人找麻烦”
纪珍棠懵懵地“啊”了一声。
找麻烦他怎么知道
恍然想起,那天在展会赵斯齐骂骂咧咧那事。
算了,她破罐破摔地想,反正玻璃心都交出去给他了,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大事。
她恹恹道“前段时间是有点同学矛盾,不过最近比较太平啦,某男应该在忙事业,课都不来上几节,没空对我冷嘲热讽。”
纪珍棠说着,摆出一副“风波已经过去了”
dquo”
纪珍棠起了身。
同时,又听见他说“好好念书。”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句交代,纪珍棠心里生出点叛逆倾向。明明不回答也可以,非要犟了一句,故意作对“我就不。”
可以看出,得宠的人,被溺爱的人,是真的会肆无忌惮的。
如果纪桓这样关心她,她大概要感恩戴德,必当早日学成归来,报效她的老爸。
可惜,纪桓的关心是凤毛麟角,还往往带有目的性。
钟逾白便说“那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纪珍棠走到了门口,弯腰换好鞋。她直起身,逆着光看着餐厅的男人,歪着脑袋,马尾也随之歪倒一侧,笑里沾一点嘲意,叉起腰,也有几分古灵精怪。
“你简直比我的老父亲还像我的老父亲,要不要叫你一声daddy呀”
钟逾白正在翻阅手中册子的手指顿了顿,眸色变昏暗,嘴角牵起一点微弱的弧度。
“你随意。”
鞋柜上挂一把黑色雨伞,纪珍棠大概是没看到,大步迈过。
钟逾白余光瞥见,将妥帖发挥到极致“伞也是给你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