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你之后回想的话,征兆有很多,只是你们都没有看到,或者不想看到。
不再协调的四肢导致频繁的摔倒,可以用笨拙当做借口掩盖;不再健康的肠胃和消失的胃口,正好可以节省粮食,减少开销;难以愈合的伤痕,即使微小却依旧流血不止的破口,尽管魈无比重视,却被你若无其事地敷衍过去。
“——我可是很强壮的,”你弯着手臂,向蹙眉的夜叉展示你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昨天还采到了一株品像超好的琉璃袋哦!”
“不要担心嘛,说不定那个什么【业障】对我不起作用呢?”伸出手指按着魈紧蹙的眉头,你笑嘻嘻地凑过去,送出一个黏糊糊的亲亲,“虽然魈上仙怎么样都很好看,但我还是最喜欢你笑的样子啦。”
———
唇舌交叠,爱恋交换。
再松开时,清心顶着湿漉漉的圆眼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笑靥如此灿烂,像是夏日雨后、扫除闷热的那一抹清凉,或是冬日雪中、被炉散发的那一股热意。
于是就连已经接受命运的魈也忍不住自忖,或许命运这次真的优待于我,会将幸福赐予我身?
或许所谓【业障】侵染,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怖,毕竟至今为止受到污染的也不过是些魔物、邪祟之流?
或许爱与被爱真的不需要资格,即使是手染鲜血的罪人,也能得到救赎,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美梦】?
这样想着,魈接过了清心递过来的手,将少年抱在怀里,轻身跳下绝云间的崖壁,向着家——他们的家——回去。
———
不要贪恋温柔的睡眠,那只是死亡的表象。
可惜的是,人是善于自我催眠的动物,夜叉也是。
———
第一次咳血,是在天衡山脚下的铜雀庙附近。
经过村民们的修整,这座供奉夜叉的庙宇如今已经重新恢复肃穆,整齐地摆放着仪典用的香炉与七星灯。
焚香、祭拜,魈看着你跑前跑后为【铜雀】献上供奉,又带着你走到了东侧两尊高大的夜叉雕像处。
——那是两尊几人高的石质雕像,身披甲胄,双手握枪,姿态极为宏伟,只是头盔下却空空如也,像是被什么人凿去了面部的雕刻。
拉着你坐到一处可以眺望雕像的山丘上,魈单腿支起,出神地望了过去,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是【夜叉石像】,原是为了纪念【铜雀】那般、在诸神纷争中保护璃月的夜叉而立。”
“当初石像竖立的时候,浮舍、应达、伐难还有弥怒,他们还都在,还曾与我约定要常来拜访铜雀,免他囿于孤单,可惜...”
说到这里,风夜叉停止了话语,金色的瞳孔中无悲无痛,反而显露出无尽的疲惫——就像他的人生中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苦痛,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这般折磨一样。
孤单、萧杀、痛苦——这不是天真的你可以理解的东西
,但你不想他露出那样让人难过的表情,于是猛地扑到他的背上,紧紧、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脸庞埋在他凸出的肩胛骨中,闷闷发声:“...不要难过,魈上仙...不要难过...”
或许是那日阳光过于温柔,魈反手握在你交叠的手上,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要听故事么?与那些墨客的闲言碎语不同的,真实的故事?”
这样说的时候,魈没有回头,所以你不知道他的金瞳中含着怎样的情绪。
———
《护法仙众夜叉》全书四百五十一字,便写尽了五夜叉的一生。
在书的最后,该书作者——教令院学者麦苏迪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故大神通者必遭大摧折...积孽业障,永憎不息...空游饿鬼,万劫不灭。”
———
这是公平的么?这是合理的么?
世界为何要如此苛责一个人,乃至要将所有苦难加诸于他一身,甚至不允许他有片刻安宁?
他做错了什么吗?他逃避过什么吗?
他制造过杀戮,但他也在用余生补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得到宽恕么?
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将魈的后背都浸透,你将脸埋在魈的背后,哭得浑身颤抖,毫无克制。
“...不必哭泣,夜叉的意志,从不与同情和泪水为伴。”清冷的少年音自身前响起,可悲的是,直到这时,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自持。
“…我不管,”脑袋顶着魈的后背,你胡乱地摇着头,“什么意志,我又听不懂,我只知道欺负魈上仙的都是坏人,就算是天理也是一样。”
“...胡搅蛮缠,”听了你的话,少年仙人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是难得一见的轻快,“你这性子...若是有机会带你认识浮舍大哥,他多半会很喜欢你罢。”
———
那本是非常温馨、非常快乐的时刻。
如果你没有骤然咳嗽的话。
紧促的、连续的咳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吐出一样,最终以溅到魈白色上衣上的几滴鲜血终结。
那么鲜艳,那么刺眼。
就像是在嘲讽你和魈的天真与无知。
背对着你的魈没有察觉你突兀的沉默,只是关心地想要转过身,询问你哪里不适。
而你,发挥出了平生最大的演技,将口中的血浆咽了回去,对着他露出一个与平时并无两样的,灿烂的笑容。
———
“——什么事也没有,不过魈上仙这么关心我,我真的好开心啊!”
听到你这样说的少年,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红晕,别扭地转过了头,却还是不忘伸手,将你牵回了家。
这样可爱、这样善良的夜叉,为什么这个世界却不允许他获得幸福呢?
怕惊扰到听觉灵敏的夜叉,你躲在厚厚的被子中蜷成一团,死死地捂着嘴,将痒到让人发狂的咳嗽咽了回去。
——不行、不可
以,不能让他发现,咽回去。
脚步声逐渐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味道。你知道又到了魈叫你起床的时间,你们今天约好了一起制作【杏仁豆腐】。
——他经历了那么多失去、那么多痛苦,你不能让他再次、再次露出那样的表情。
———
邻居家的哥哥姐姐曾无奈地看着你,半是担忧半是玩笑地说:“清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而现在,你想自豪地对他们说,我已经长大了。
过去那些不能明白的、不能理解的,虚伪、谎言、欺骗,瞬间都有了解释。
被子被轻柔地掀起,阳光洒在你的脸上,你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对他笑道:“早上好,魈上仙。”
——转眼又是一天。
———
你开始偷偷背着魈服用药物。
与你同名的清心、据说代表生命力的琉璃袋、冰雾花花蕊、烈焰花花蕊,苦得一塌糊涂,可你不能抱怨。
你也想努力锻炼身体。
背着药篮在草丛间冲刺,刻意选择陡峭的山岩攀爬,以证明你只是偶发疾病,并无大碍。
但邻居姐姐一句无心的话,还是戳破了你的自我安慰:“咦,小清心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一点也没有长高,好像还瘦了?”
一瞬间,曾经给予魈的承诺浮上心头。
在屋顶边做鬼脸边说的,会长得比他更高。
将花环戴在他头上时许诺的,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海灯节的霄灯升起时祈祷的,他以后都会平安快乐。
可你不会再长高,也不能陪在他的身边了。
他今后是否平安快乐,你再也看不到了。
没有下一个海灯节了。
———
你是骗子。
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某个平常的午后,你忍不住咽喉间的痒意,在魈的面前咳出大股鲜血时,你终于意识到了。
你的罪业深重,后悔莫及。
———
向来不爱交际的魈带着你走访了绝云间的仙人们。
仙鹤形态的留云借风真君、和蔼可亲的歌尘浪市真君,还有那位、你只在传说中和七天神像上见过的神明——岩王帝君。
有着和魈一样金色瞳孔、却更加庄严沉稳的青年看着你,在魈隐隐期盼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宣告了你的死刑。
——你从未见过魈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悔恨、痛苦、不甘,然后是挣扎、愤怒,最终又归于平静,或者说是死寂。
“...我早该知晓,此等好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仿佛接受了命运的偏心,魈低声摇了摇头,“...太浪费了。”
———
那天晚上,魈将你送回家,消失了。
再出现时,他的身上沾满了污血与秽气。
如此往复几日,你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独个儿又跑回了绝云间。
此时你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往日可以快速通过的吊桥需要耗费你几倍的时间,但你没有放弃,终是一步一步、挪到了庆云顶上的七天神像脚下。
几日前曾见过的神明的塑像端坐神像顶端,姿态张狂,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倾听你的愿望。
但无论如何——
你跪在岩神像的脚下,额头贴着泥土。
“帝、帝君,我、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但所有的错都是我犯的——主动接近、缠着他不放——不应该要上仙承担后果。”
深发金眸的少年仙人曾对你说,【如遇劫难,便呼我名】。所以你最后在心底唤了一声,魈上仙,再见。然后便鼓起勇气,双手握拳看向岩神像,大声喊道:“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未来、寿命、魂魄,我有的您都可以拿走!”
“...求求您...让他,忘记我吧!”
———
寂静。
一片死寂。
你气势磅礴的喊叫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于是你固执地、倔强地,在神像脚下从午后一直跪到星辰满天,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
黑发金瞳的神明自你身后浮现,眼神晦暗不明地沉声问道:“你的感情固然诚恳,让人动容,只是——失去记忆——为什么凡人总爱许下这样的愿望,以为凭此就可以抹去过去所有呢?”
岩神的话无头无尾,你自然不能明白,但好在他也没有打算得到回复,只是对你笑了笑,宛如自言自语般说道:“算了,就当作是弥补...缺憾。”
黑色的手套褪去,露出金棕色的岩体,璃月的神明抬起手,一道青白色的光随之自远处如流星般飞来,汇聚在他掌中,形成一颗小巧的清心花朵。
“这个法术我也只是听归终提到过,不知是否有效,便没有在他面前提及,以免他期望落空,”将魈的记忆汇聚成的清心花朵送入你的额间,钟离轻柔地将倒在地面的你托起,“不过,倘若这个法术有效、你能再次醒来,便再给魈一次机会如何?”
“就当作是【契约】好了——毕竟人们总是爱看团圆美满的结局,我也不例外。”
———
钟离将你送入某个秘境的同时。
绝云间东去,荻花洲当中。正处于战场之中的魈一个恍惚,清醒过来。
周围是倒成一片的邪祟,手中还握着一支沾着露水的清心。魈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皱了下眉头,想要抛下花朵离开,却不知为何有些迟疑。站在原地呆立了半天,魈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蹲下身,将那朵白花端正放在地面,才戴上傩面,瞬身离开。
———
他离开后的荻花洲。
一阵清冷的夜风拂过清心。
【美梦】,醒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