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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六月里,汴京城就染上了一股甜甜的味道。

    有卫州白桃,南京金桃,义塘甜瓜,小瑶李子,每种都是精挑细选后才有资格入京的。一咬满口的果汁,香香甜甜,空气中也跟着爆开沁人心脾的滋味。

    但还有富贵人家嫌不足,不肯像市井街头的百姓一样咬着吃,况且也觉得不够甜。

    非得用冰雪堆起来,用糖用蜜拌起来,盛在银碗里,拿签子扎了,拿羹匙舀了,慢慢地吃一口。吃完那一口,就算是富贵人家也要忍不住再吃一口,然后越吃越快。

    毕竟一年里,这是最甜蜜的日子,谁能不受感染呢

    赵良嗣就不受感染。

    他似乎是口中生了疮,每日里什么也吃不进去,哪怕是给他盛了一碗蜜糖,他喝了也说极苦。这般水米不进,很快就倒在了榻上,每日里不能见客,只有郎中来而去,去而返。

    有人注意到了,就很怜悯地提一句,唉,当初归宋时,好歹也是条燕赵大汉,威风凛凛,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但也有人并不怜悯,反而是冷哼一声。

    “赵良嗣误国误君,若他一病不起,还是他的造化呢”

    这话不知是谁先说出口的,而后就渐渐弥漫开,像是朝堂整齐划一发出的声音。

    自从金人索要赵良嗣当初“海上之盟”许下的二十万石军粮,大臣们就用这样冷冷的目光看着这个新皈依者了。

    河北河东到处都有农民落草,兴风作浪,朝廷哪来的二十万石粮食

    他赵良嗣是什么阿猫阿狗,他的话,哪里有资格作大宋的主

    好在谭稹老成持重,拒了回去,叫那般金人知道皇宋的威仪,要不然,必有谏官要跳出来,狠狠参这个蛇鼠两端的小人一本

    “爹爹唤儿。”

    赵良嗣躺在榻上,很吃力地用手拨一拨纱帘,一旁的妻子察觉到,连忙替他将帘子卷起。

    当初新赐这宅邸时,他刚刚被赐姓为赵,这宅邸也跟着他的姓氏走,一切都是崭新而耀眼的,这帘子明明是纱纺的,却不知里面掺了什么,闪闪烁烁的一片光华。

    他在许多个夜里,就躺在这榻上,搂着自己的妻,一边欣赏这珍奇的床帐,一边赞叹大宋的繁华,一边又得意于自己这一步谋划。

    现在纱帘已经褪色了,也不见用了几年,只是摘下用水洗了洗,那些蒙在他眼前的绮丽光华渐渐就消失了。

    像个自作多情的梦,而他现在终于醒来了。

    “你近日里如何”他坐起来,干巴巴地问了儿子一句。

    儿子低着头,“近日都在苦读诗书。”

    “不要再读了,”他说,“你乡试未中,也该休息几日,出城走一走,散散心。”

    儿子很吃惊地抬眼看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慈爱,但父亲又说“小郎可好”

    这就是问一问自己的孙子了,儿子立刻展开笑颜,“爬得熟练,只是还站不稳,整日里只要醒着

    ,就要四处爬一爬,很让人吃不消哪”

    说完这话,父亲却没有反应,儿子脸上的笑又消失了。

    “爹爹”他试探性地问,“可要儿子抱他来”

    “四哥写信给我,说他那里一切都好,很受帝姬器重,”赵良嗣说,“你愿不愿让婉娘带着小郎往兴元府去,看一看他”

    儿子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朝中竟如此险恶么”

    爹爹不言语,过了一会儿,颓然地点点头。

    “金人若老实交割西京路就罢,但有差池,我家恐怕不能保全。”

    “可这论理是谭稹的裁度若金人反悔,也该是他谭稹受朝廷问责”

    赵良嗣平静而绝望地看着他的儿子,“我已是个愚人,为何更生出你这样愚且鲁的儿子你说拿谭稹问责,可谭稹是个内官”

    谭稹是顶替了童贯的位置,成了河东与河北两处的宣抚使,都督燕云军事,可他能拿到这个位置,就证明他这些年来深受官家的器重官家宠爱宦官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这些个宦官日日夜夜都在宫中,一个人出去做官捞钱,钱自然不能独吞,还要拿回来给他的兄弟们分一分,那些兄弟们收了他的钱,又留在官家身边,他有何事行差踏错,同党难道不替他描补掩盖么

    他惹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要紧,只要能找到一个顶锅的人,剩下的事自然有其他宦官替他在官家耳边吹风,让官家想起这个心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辛苦与忠诚。

    而他赵良嗣,他有什么能耐让官家想起他的好有什么能耐让官家待他尚有三分情什么都没有他就是那个会被谭稹拉出来顶锅的人

    有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赵良嗣心中一软,刚一抬头,妻子已经默默起身,走到床帐后面去了。

    “我已经托人办了凭由,你我是不能逃的,只让妇孺走就是,”赵良嗣说,“我当初一见帝姬,就觉得她是个极有城府心胸之人,不逊男儿,四哥跟着她,纵无富贵,性命亦得保全。”

    “可山路崎岖,小郎尚在襁褓,怎能受得这样的颠簸”

    “而今气候温暖,他们乘船向西,山路不过几百里罢了,”父亲冷冷地说道,“况我岂不知山路崎岖若有闪失,也是小郎的命罢了”

    “好歹且再等一等”

    赵良嗣忽然暴起

    “再等一等”他咆哮道,“这抄家的大祸,你当他躲得开么”

    儿媳抱着婴儿,带上跟随自家,从辽国一路至此的忠仆上了码头的船时,有使者飞马冲进了汴京城。

    和西夏人差不多脚前脚后,金人也动兵了,而且理由特别充分

    说好给我们粮不给,让你们交张觉不交,那给你们的燕云别要了,我们自己留着不香吗哦你说你不想交还给我们,不要紧,我们自己来拿。

    使者将这个坏消息一路南下,送进汴京城时,倒霉的王善和尽

    忠还不知道。

    他们带着一百个道士来到秦凤路后,很容易就租下两条大船,自渭水先顺流而下一路向东,在风陵渡汇入黄河后,船只转向北,逆流而上,顺顺当当就奔着山西去了。

    尽忠是个内官,就很有内官的风范,比如说对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小手小脚,秉承着一个“针过得去,线也得过得去”的原则,只要他有花用,必定也有身边人一份花用。

    这风范王善就很看不上,但又总是被他的糖衣炮弹打得千疮百孔,七扭八歪。旁的不说,就他们王家村的人,一提起尽忠就是眉开眼笑,也算是让他无可奈何。

    两个人一路上都很仔细地往外看,但看的侧重点不同。

    尽忠专注于帝姬承诺他的“打上神霄宫的牌子,运点什么都不交税”,那他就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到底要从山西整点什么回来才能赚一笔呢

    而王善想的就不太一样。

    他坐在船上,看两岸的风光,偶尔就像帝姬那样,用个板子垫住一张宣纸,然后拿个炭笔涂涂画画。士兵里有王家村的人,看了很稀奇,也央求来纸笔,也开始画着玩儿。

    王善画的是地图,坐在船上,只靠目测,不能丈量,地图就非常粗糙。但这一路一边画,一边对着帝姬给他的地图,渐渐也练出了一点熟练度。

    两个人就这么一天到晚都在各忙各的,旅途很是风平浪静。

    但进了晋州地界后,忽然有一天就不同了。

    有人自北边跑了过来,慌慌张张。

    “西夏人打过来了”他们嚷道,“你们这船往不往南走”

    坐在船板上晒太阳的少年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帝姬真是神仙”他嚷道,“她竟连这个都算到了”

    帝姬还不知道金人又去打燕云了,也不知道几个高坚果家的小娃子都已经被打包好装上船,正在向她飞奔而来,她有信息差,因此时间线想统一起来就很不容易。

    比如说现在她坐在了非常清幽美丽的种家别院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很干净不说,而且种家所有的成年男性都撤出了这座宅邸,交由她随身携带的内侍和宫女们接手。

    她之前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有种师道在长住之外,他弟种师中也来看自己老哥哥了。

    两个加在一起差不多能给她现在年龄后面直接加零的老头,早该退休的年纪,住个疗养所避暑,还被她一个小萝莉赶了出去,她就很赧然。

    不过两位老种相公一点也不赧然,他们没心情赧然。

    “战事一起,尚不知军情如何,”种师道说,“帝姬千金之躯,若涉险地,臣当万死。”

    她看看种师道,再看看种师中,两个长得很像的白胡子老头儿,区别似乎是种师道退休了,所以胖了一点,种师中还没退休,所以很消瘦。

    “夏人会打过来吗”她有点好奇地问。

    “秦凤军必能拒敌,帝姬勿虑。”老种相公很温和地说道。

    她想了一会儿,一脸的天真。

    “既如此,夏人攻燕云,离我千里之遥,又有忠勇之将,竭力退敌,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种师道就噎住了。

    忽然他弟开口,“我军自当竭力,但而今河东河北”

    “二哥慎言”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窒息,片刻之后,种师中又开口了,“帝姬幼而慧,不当以稚童视之。”

    两位老人家在观察她,看她到底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娃子,还是一个可以被慎重接触的盟友。

    他们原本没有这个必要,就像她观察他们那样他们都是在战争中铸就了自己声名的老将军,他们有自己的威严和骄傲,因此即使是面对身为皇室的她,他们依旧藏有三分矜持。

    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们,让他们变得忧虑而急迫,想要对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势力都伸出手去,尝试接触。

    她眨眨眼,“请种翁细说就是。”

    种师道就不阻拦了,缓缓地看她一眼。

    “燕云已复,人心却附胡久矣,此事尤以西京道为甚,”种师中说,“此事帝姬知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