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希尹的看法有自己的小算盘在。
谁也不知道那位公主的斤两, 就算她带来的道士各个是精兵,一共也只有几千人,就算公主是个天纵奇才, 就算她灵应军那几位指挥使也都是奇才,可他们也需要成长时间啊。
没有哪个名将是生而知之, 只学了兵书,没真正在战场上滚过几遭的, 最多也只是赵括马谡罢了。
而完颜粘罕、完颜娄室等人, 那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战争经验别说是哪个稚嫩的公主, 就算是西路军的将领们也难以相提并论。
他就按最离奇的方向去想, 那位公主也需要成长时间。
完颜粘罕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因此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心来此, 都只能算她倒霉。
当然, 要是公主当真算无遗策, 提前将他们的兵力多寡, 排兵布阵,行军路线, 甚至是女真人穿什么甲用什么武器都研究明白,跑过来非但不是无心,甚至就是特意蹲点儿干他们这就超出完颜希尹能理解的上限了。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不担心的, 毕竟那是位公主,金人想解决掉这个阻碍不一定需要刀兵。
他们还可以去求亲啊
上一位都勃极烈留下许多儿子,大朝廷也有许多儿子考虑到宋皇帝的相貌确实很不错,完颜希尹有理由相信这位公主也是一等一的美貌,那自然有许多年轻英武的皇子排队等她挑嘛待她嫁到上京来,再生了许多儿女, 自然就认女真是她的故土,也只会为大金打算了。
这些想法称不上算计,对眼下的完颜希尹而言,只是这场大战的边角料。
上京开始立东西两元帅府,完颜粘罕任西路军元帅,完颜希尹则为监军,征调渤海军、契丹军、义胜军,筹集粮草、辎重、骡马,向边境集结,这才是他最操心的事。
所以一操心,他自然就将朝真帝姬丢在了脑后。
同样也是极操心的人,离金人不远的地方,太原知府张孝纯就不能将朝真帝姬丢在脑后。
他眼下有三件极麻烦的事,他快被烦死了。
第一件不用说,自然是金人。
他也曾经担任过河东路宣抚使,因此义胜军成建制逃去被金人占领的云中府,他是很早就发现的。不仅发现,而且想了各种办法去阻止当然,都失败了。
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都没啥用,他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抓住几个义胜军,仔细问问他们为什么会投敌,叛变,屈身侍奉蛮夷啊作为汉家子孙,岂不自耻呢
义胜军不自耻,被抓住的义胜军表示,他们觉得女真人很好。
至于哪里好,他们针对大宋这边说了一些,又关于女真那边说了一些,再准备继续说下去时,张孝纯就不敢听了,这些谤君辱臣的妖言,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只能赶紧将这群脸上都刺了字的贼配军往南送走,变成更贼的贼贼配军,交给其他人操心去。
总而言之,女真人真不真心接纳他们,义胜军不在乎,但女真人说话算话,赏罚分明,只要杀敌勇猛,各个要钱给钱要地给地要军功给军功,那个上升通道光辉灿烂,简直有汉唐遗风他们肯定是要过去的呀
这个阶段,金人只是收收逃兵,但对于守在边境线上的张孝纯来说,这群女真人是全体当了司马昭,毕竟你们已经全盘吃下了大辽的国土,又收了隔壁西夏当侄子,那如果你们不是对大宋有觊觎之心,这样疯狂爆兵的理由是什么呢
河东路其他的地方官就劝他不要担心,担心有什么用天塌下来个高的挡着,咱们只要听谭帅的就是。
“若事事皆在谭帅吩咐,”他对左右这样说了一句,“怕不是要丢下第二个云中府。”
所以张孝纯无师自通,没用任何人吩咐,他自己就开始备战。
首先是巡查,加固太原城的城墙,有缺漏的地方要补,有裂痕的地方要补,有不坚固的地方也要补。
补城墙是最基础的一步,城内物资也得开始囤积起来,粮食够不够,石头木料够不够,纺线织布搓绳索用的棉麻够不够若真有那一天,太原城被围,咱们也不用慌,官家是极圣明的,我大宋又有雄兵百万,援军必能解太原之围但咱们须得等到那一天哇
在张孝纯忙碌着一边派人打听雁门关外金人动向,一边备战备荒时,又有第二件麻烦事出现了。
河东路地震了。
就是地震了,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是从那座山里传出来的响动,一瞬间席卷了河东路大半。
大户人家的房子结实,不很要紧,寒门小户就保不齐,等到贫寒人家的茅草泥屋,更是房倒屋塌,尤以汾州与太原的交界祈城处为甚。
有人受了伤躺在地上叫嚷,有人被埋在屋下爬不出来,还有妇人抱着小娃子,血淋淋地坐在道边哭。九月里早晚凉,中午还热着,不赶紧救援,被埋的人就要死光;不赶紧清理尸体,活着的人也要感染瘟疫;城墙又裂开了几道口子须得派人加固,住在危房里的百姓也很想找个能安全待着的地方。
还有房子里不仅埋了人,还埋了粮食啊官府还得管几顿饭,百姓们才有力气去刨自家的屋子是不是。
两件天大的事一起压下来,这个可怜的知府就连饭也吃不上了,每天陀螺似的在太原府四处看,四处安排。
此时第三件麻烦事出现了。
谭稹不在河东这边,他管着整条对金防线,无暇天天乱跑。
但他在京中的耳目很多,知道朝真帝姬带着浩浩荡荡一大群道士,去山西祭祀玉皇大帝神宗皇帝二合一了。
这是大事呀河东路不能无所表示呀
所以他写信给张孝纯,要他去见朝真帝姬。
不仅要见,而且要安排妥当,力求让尊贵的帝姬在河东路待得舒适,宾至如归,力求让帝姬主持的这场罗天大醮隆重奢华、体面尊贵。哦对了,谭稹派了几个颇通文墨的幕僚和几个精乖的小内侍过来,力求写点漂亮文字,送到京里给官家当天宁节贺礼。
跑到祈城的张孝纯看看这封信,再看看这七八个活生生的随信附件。
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就好像他们完全不知道河东路地震这件事。
这位知府紧紧握着这封信,很想将它撕了,更想破口大骂,骂那位拉着几千道士来前线搞祭礼,主持“罗天大醮”的帝姬。
但他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他说,“好,那咱们就去晋城迎帝姬。”
帝姬啥也不知道。
她渡过黄河,一进了晋城,就发现这里地震了,只是震得不算厉害,再问一问,都说北面更严重些。
“我辈所修,非避世之道,而是济世救人之道,否则何以勘五雷,灭妖鬼,召雷雨,救苍生”她说,“翁翁在天上见了,必也认同的。”
大家不知道帝姬的那位死了多少年的翁翁认不认同,大家只知道帝姬既然发话了,那就放下行李,先帮忙就是。
帝姬是发话的,但真正干活的还得是随行的主簿李素,由他去寻晋城的地方官,仔细问过后,再请道官送信给北面的州县,问问需不需要帮忙,需要的话,要多少人手有工具没有哦对了,管不管饭
“李素这人好不讨厌,一路上没见个笑模样。”尽忠就悄悄撇嘴。
撇嘴归撇嘴,尽忠是早至玉皇观的,也早就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眼下请帝姬在后殿的居室里坐定,奉上了一杯热热的清茶。
帝姬喝了一口,就笑,“他性情确实孤介了些,却也是个正直君子,你看我不过是吩咐一句,他却尽心尽力去办。”
“玉皇观进奉的荔枝蜜果子,虽不如京城的手艺,”尽忠又很殷勤地从佩兰手里接过一碟点心,放在帝姬手边,“帝姬且尝一个,也算赏他们的脸了。”
她看了一眼,“偏你会这些。”
“行路原就辛苦,若帝姬还如在灵应宫一般辛苦,那就是苦上加苦了,”尽忠笑道,“听闻季兰阿姊这两年里学得极出色了,帝姬何不将她带上也好过见那张黑脸。”
这颗七窍玲珑心,她想。
“她倒确实学了不少,带出来也无妨,”赵鹿鸣说,“不过我有个习惯,总得在家留几个让我放心的人。”
尽忠是个听得多也想得多的,听了这话就一低头,很乖巧地缩到旁边去了,那些准备攻讦李素的话也都咽到了肚子里。
“今日还有什么事没有”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此地的官员都知道帝姬行路疲惫,”佩兰说,“有什么事也要等明日呢。”
赵鹿鸣就吐出了一口气,拿起荔枝蜜做的面果子,咬一口,准备稍作休息。
有小宫女忽然跑了进来,在佩兰耳边嘀嘀咕咕。
“张孝纯”帝姬咬着半个果子,有点诧异,“他来做什么”
张孝纯大约是在灵应军进入河东路后第三日到的晋州。
他准备了一下,准确说是那封信的附件们准备了一下去见一位在神霄派内地位尊崇的帝姬,不能毫无表示,他们也准备了金灿灿的珠宝,亮闪闪的丝绸,馥郁的香料,以及比荔枝蜜更加甜美珍奇的点心。
附件们发现这位知府空着两只手,就很不高兴,又提点了他一下。
知府还得回一趟太原,问自己的妻子要些压箱底的嫁妆,夹在这些美妙的礼物里,很不起眼,大家才一起出发。
路上难免要说话,附件们又很好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
“神霄派何等势大,盛气凌人处,连咱们这些内官也要避他一头,若不能准备厚礼,来日在官家面前说上一句,知府这几年的辛苦功绩岂不埋没了去”
张孝纯就死死皱着眉,想起义胜军那些谤君辱臣的话,很想复述几句过过嘴瘾。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坐在那里,片刻后又掀起了帘子,往外看一看。
几个内官见他不吭声,知道已经说服这头倔驴知府了,就互相很得意地对视一眼。
但倔驴知府忽然又说话了,“那些那些是哪里来的道士”
有道士脱了外袍,一件件堆在地上,只穿着里面的褂子,在那扛着木料走来走去;
有道士坐在摊前,百姓们排成长队,一个个地在那里诊脉;
还有道士手里拎着个大棒子,站在城墙上,奋力地对着一桶泥浆在那搅啊搅。
张孝纯跳下马车,指着他们就问向城门的守卫,“这是哪里来的许多道士啊”
守卫往上看一眼,“相公,这是朝真帝姬带来的灵应军啊。”
太原知府飞快地转过头去看坐在车上没下来的内侍们。
内侍们像是看到了什么认知之外的东西,表情无助极了。
张孝纯一瞬间也跟着感到无助极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