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冷, 就不常见到曹翁。
宫中的物质条件是很不错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在宫里待久了都是很不舒服的, 比如说那些宫妃,她们日复一日地被困在金丝笼里, 一言一行都要受到限制, 要争宠, 要生育,久而久之就会生出许多抑郁的病;
再比如说那些皇子皇女, 他们不仅要讨好自己的君父,还要提防兄弟姊妹们不怀好意的目光, 君父的恩宠同样是有限的,他只能记得住那么几个儿女, 并投来宠爱的目光,其余不过泛泛, 无论将来开府还是嫁人, 都未必能得到多少钱帛恩赐, 那他们怎么可能不卷呢
郓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甚至能一路卷成个状元
这些大宋最顶级的贵族都无法在宫廷里生活得无忧无虑, 下面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无论内侍还是宫女, 进宫开始就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繁重工作, 羞辱折磨。时日久了,哪怕心理上还没生出病来, 身体是一定会留下许多痕迹的。
曹翁就是这么个人, 阴冷的连雨天,他是连路也走不得的,那两只膝盖早就愤而罢了工, 只能让他躺在椅子里,坐卧饮食都需要小内侍帮忙才行。
有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靠在炭盆旁的曹翁就昏昏沉沉睁了眼,一掀帘,一股潮湿的冷雨就飘进来了。
“凄风苦雨,”曹翁含糊道,“帝姬何来”
他颤颤巍巍想起身行礼,但帝姬早上前虚按了他,不许他站起来。
她身后的宫女拎了个食盒放在小圆桌上,从里面端出一碗汤。
“曹翁尝尝这个。”她说。
汤里有几根形状特异的草半飘着,闻起来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鲜味儿。
“这是冬虫夏草,”她笑道,“吐蕃那边的贵人很喜欢这个,管它叫仙草。”
曹翁就不吭声地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用勺子一勺勺舀着喝。
机灵的小内侍早搬来椅子,又加了垫子,请帝姬坐下。
“山中苦寒,曹翁也当保养身体才是。”帝姬说。
“帝姬宽仁,待我们这等奴婢也如此恩深,”老宦官就叹了一口气,“老奴年迈,不堪驱策,受之有愧呀。”
“曹翁有识人之明,时时指点我,”她笑道,“我受益匪浅呢。”
曹翁就慢慢将那碗虫草鸡汤喝完了,放回匣子里,冲自己身边的小内侍说道,“前日赵参军送的那匣药材,你替我取了来,记得轻手轻脚些。”
他一面对小内侍说,一面又对帝姬絮絮叨叨。
那位参军曾在靠近吐蕃的地方做过官,是新调回来的,就带了许多的礼物到灵应宫,其中送老太监的这一份都是药材,可老头子不认得这些东西,想要进献给帝姬,请帝姬千万别嫌弃。
他说了这些话,小内侍早就跑进去了,但跑进去后静悄悄地,也没有再出来。
真正做到了轻手轻脚。
这群宦官们察言观色听暗示的能力,就连赵鹿鸣都觉得很神奇。
现在闲杂人等清空了,可以说正事了。
“我想进献些仙草进京。”她说。
曹翁望了一眼被收拾完毕的食匣,“官家见帝姬有此孝心,必然欣悦。”
“我想让爹爹再赏我些什么,”她笑道,“只是没有拿定主意。”
曹翁伸手慢慢地揉着膝盖,就也跟着笑了。
这个精明的老人也不曾细问“你要钱作甚”,只说,“帝姬富有兴元府大片土地荒山,竟还不够花用,这话要和官家怎么讲”
于是她也不答她的钱拿来干啥,她只说
“我不讲,我是爹爹最疼宠的女儿,我就是要。”
她说这话时一脸的娇憨神气,就真像一个被娇宠长大,全无心机的贵女,曹翁盯着她那张小脸儿看了几眼,点点头。
“官家那般宠着帝姬,前有德音族姬,后又有白鹿营这桩功劳,或许当真能听进去你的话。”他话没说完,突然就是一转,“可帝姬要不到钱。”
帝姬浑身就是一震。
官家是个爱钱,也爱糟蹋钱的,但他并不爱漫天洒钱,他更爱别人给他钱,让他拿去修修这个,修修那个,用他那顶流艺术家的脑子给他心爱的汴京城换个模样。
该说不说,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多半是极具美感的,过个一千年这评价应该也不会错。
但钱都拿去修艮岳,这就恶心到每天一睁眼,眼前就蹦出血红色靖康倒计时的朝真帝姬了快爆金币啊老登这可是你的救命钱啊你也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被剥了上衣按在女真人的宗庙前,手里还牵着一只小羊羔吧
曹翁见帝姬冷着脸在那不言语,就换了一个语气
“不过,若是帝姬能为官家进献钱财”
“呆滞”这种情绪就难得浮现在赵鹿鸣的脸上
“我要给爹爹挣钱”
白面无须的老宦官诡秘一笑,“这才是真孝心。”
她愣愣地坐在那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我去要点盐引”她说完立刻又改口,“我一个清修的道人,要那许多盐做什么,我喝茶”
官家捞钱的手段有许多,茶引算其中之一。
在宋朝,许多商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卖的,跟后世的烟草似的,需要办理专卖权,这种专卖权的凭证文书就是茶引。文书上会详细规定好你这张茶引有效期是多长时间的,又能卖出多少茶叶。
众所周知,汴京人爱喝茶,蜀地有好茶叶。有了这东西,你就可以将茶叶送去汴京,赚汴京人的钱了。
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很珍稀,所以只要官家给她发茶引,她自己组织人卖茶也可以,拿去卖掉也可以。
甚至有了这种凭证,她还可以玩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宋朝人还不大了解的新花样
总而言之,她是个道士,她要喝茶,她可以用这个理由找爹爹要点茶引,得了茶引后卖钱,跟爹爹分成,爹爹收了钱高兴了,会给她更多的茶引。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狼狈为奸的套路吧。
进京的理由有了,让爹爹爆金币的办法也有了,甚至她还额外想到了一些别的非常接地气的事儿,比如说在送“仙草纲”时,带点兴元府豪强们送给她的,她又用不上的珠宝古董玩具去汴京,换了铜钱再带回来。
四川一直有“钱紧”的问题,因此她要是能拉几车铜钱回来,无论用来买粮还是给士兵发饷金,那都是极体面的一件事,问就是别人家发的是铁钱,人家灵应宫发的是黄澄澄的铜钱,金子似的
她不贪心,也不准备在蜀中拉出五十万骑兵,只要兴元府这里能练出两千兵两千个训练有素、忠心耿耿、如臂使指的脱产士兵哪怕金人千军万马,她也有了搏命的本钱。
添上这份收入后,进一步武装这两千士兵的财力和囤积的粮草她就都有眉目了。
现在唯一差的就还是那件事选谁进京
这个问题她可以问曹翁,但她可以换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曹翁觉得,而今灵应宫诸人,都忠于我吗”
曹翁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点一点头。
“既忠于我,为何我受伤时,”她停了停,“他们许多人却弃我而去呢”
“那时他们以为帝姬将殁,”他说,“况且他们也还不识得帝姬的手段。”
她就沉默了一会儿。
“而今的帝姬,与往日大有不同。”
“可我到底只是个稚童。”她说。
谁会效忠一个稚童呢
“正因为帝姬尚未及笄,还是个十一三的小童,”曹翁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纵做了些顽皮的错事,难道官家会真心怪罪帝姬吗”
如同一道闪电,顿时将她的心智劈开了
尽忠被帝姬宣进后殿的那天,南郑城连绵多日的阴雨天忽然放了个晴。
这是个好征兆,他心中的不安稍减了些,但并未完全放下那份警惕心他觉得,任何人对上这位帝姬时都不能掉以轻心。
但随即他就在后殿前的空地上看到了几只漂亮的鸟儿,叽叽喳喳地站在屋顶上,冲着他叫了几声。
尽管鸟儿完全是无心的,并且在这个小内侍身后迅速地打作了一团,羽毛乱飞,但不管怎么说,尽忠仍然将这一幕又当作一个好兆头。
他反复呼吸,又压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后,才迈开规规矩矩的步子,进了灵应宫的后殿。
帝姬正在书房里等他。
书房里有许多书,有些是她自汴京带来的,有些是她入蜀后又添置的,这些书将宽敞明亮的书房装得满满的,就让人见了很惊奇,觉得是个考秀才的孩子才会有的书房。
尽忠一进来就在想,帝姬将他叫到书房里去,这个略显亲密的举动似乎又是一个好兆头。
但当他看见王善站在帝姬身后,那颗不断放进肚子里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他和王善倒是没仇,虽说他为黄羊寨覆灭狠添了一把火,可他毕竟是听令于帝姬的,现在大家都在灵应宫做事,那就是同事了,不当有什么罅隙。
但他还是很忌惮这小子,年纪不大,还没到一十,人的道理不知道学没学明白,倒是彻底被帝姬训练成一条好狗了,看他安安静静站在那,谁知道帝姬会让他咬谁呢
帝姬就开口了,声音温温柔柔的
“尽忠,我有个差事,要你去一趟汴京,你行么”
尽忠一下子就跪下了。
帝姬说,你替我进献一批仙草给爹爹,再给我带回三百石的茶引你要来多少,是你的本事,有三百石入库,我这就有赏;
帝姬又说,我派一百白鹿营士兵护送仙草,王善权作个都头,陪着你一同去,你们互相照应些就是;
帝姬还说,西城所为我做的事,我都是记得的;
这就是既让他办差,又默许他捞钱了捞汴京的钱
尽忠就又是兴奋,又是提心吊胆地等着帝姬说最后一句话。
但帝姬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儿一样。
“你用心办差,”她声音轻柔,“我不会忘记你。”
尽忠比在曹翁面前的她更快反应过来,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要记住,我是官家的女儿,你可以背叛我,甚至可以告发我但官家不会苛责他十三岁的女儿,而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有底气,能够面对他的背叛。
而他有没有底气,面对她的报复
在尽忠退下之后,帝姬侧过她小巧的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你记得他了”
“小人记下了。”王善说。
“我给他的任务很不容易,但给你的就很简单,”她微笑着说,“你只要一路盯着他,将他带回来就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