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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24章

    那屋子很暗。

    白鹿灵应宫里是没有地牢的,这里原本是佛寺,后来改做道观,但不管和尚还是道士,都不会在自己供奉的神明脚下搞这种血淋淋的渎神大作。因此这屋子是建在地上的,原做仓库,但是窗板结结实实订上,大门严丝合缝锁上之后,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王穿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被关押了许久,久到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人们已经忘了她。

    虽不算完全正确,但也差不多。

    对于这个注定死路一条的小小蝼蚁,贵人们是完全没兴趣多看她一眼的。

    他们不关心她的死活,也并不真心为帝姬遇刺这件事感到同情、怜惜、愤怒。

    人人都在关心自己身上这口锅,人人都在关心自己的前程,并且为此恨不得飞马一日夜在汴京和兴元府间跑一个来回,至于犯妇姓甚名谁生得什么模样,关在灵应宫又是什么日月,谁在乎呢

    等整件事尘埃落定后,只有县尉试探性问一句,灵应宫不曾给出答复,这个女犯就继续扣在道观里,继续这么乌漆墨黑地关着。

    每日里给一餐饭,一瓢水,都不是开了大门送进来的,而只是晚上摘下一块窗板,狗食一般地送进去。饿是饿不死,活也并不好活。

    但这有什么关系任何人待在这样漆黑寂静的囚室里,渐渐都会变得心平气和的。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像是有人说话,但这个小姑娘听不真切,她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知道是真切的声音还是她的幻想。她的祖屋总能从黑暗里生出来,那屋子是有些破旧了的,却依旧能遮风避雨,尤其是冬雨缠绵时,老祖母点起火盆,那流淌在木炭中的火光,多么温暖,多么明亮。

    有光线突然从门缝里迸裂开。

    像火光一样明亮,比火光更加明亮

    缩在角落里的少女难耐地用手背遮了遮眼,可光线变作了光辉,绚烂璀璨,带着神异的锋芒

    有人站在门口,光正是自她身上而来。

    “将窗板卸下,门大开。”她说。

    赵鹿鸣很讨厌这种心理战术。

    它可以勉强算作审讯的策略,包括但不限于摆出面瘫脸,往自己身后叠加光源,坐个格外高的椅子俯视对方,左右再站俩彪形大汉。

    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突出审讯者的威慑力,最好是一打照面,对面立刻就被震得心理防线全部崩溃,乖乖瘫作一滩烂泥,问什么招什么。

    她就这么走进门去,往右挪了一步,将自己挪出门口刺眼阳光笼罩的范围。

    王穿云就很迷茫地看着她,迷茫又陌生。

    “你是谁”她声音很小,很和气地问。

    门外戒备的宫女和内侍就都是一脸的惊骇莫名,但赵鹿鸣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她不认得她。

    她决然地恨着朝真帝姬,玉京微妙护法仙童,白鹿灵应宫宫主,但当赵鹿鸣穿着一身

    普通道袍走过来时,这个少女是不认得她的就算那一日她冲上来,捅了面前这人一刀,她捅的,也是那个身着辉煌绚烂的神霄派大道袍的人。

    “我很好奇,所以来看你。”她说。

    王穿云皱起眉,“我犯了大罪,早晚是要被送去问斩的,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胆子特别大,”她说,“所以很好看。”

    “我这算什么胆大,”王穿云苦笑了一声,“我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不知道怕呢”她又问。

    “怕”这个少女忽然就冷冷地笑了,“我早就怕过了呀我怕有什么用我白日里怕得紧,怕到睡梦里都能梦到那些差役砸我家门拘我爹爹叔叔翁翁的棺材都不曾盖了土三哥就得再挖一个坑在旁,埋了我爹爹”

    她说着说着,眼泪虽然没落下,可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凄厉和哽咽。她絮絮叨叨地对着这个陌生的少女讲起她家里的事。她家可犯了什么过错吗邻人也犯了什么过错吗只因为帝姬来了,天一下子就变了

    是也,是也,她家竟不算是最惨的,因为她家疏忽,田契确有不完备之处,可同村的五翁何辜呢就因为他家的田产夹在灵应宫两块“荒田”中间,灵应宫执事们度田时嫌不规整,一把火烧了五翁家

    治下一个家当要几代人呀他们竟能狠心一把火烧了去

    那不过是帝姬的奴才的奴才

    她为什么要刺杀帝姬就因为这

    对面那个小姑娘也不吭声,就静静地听她讲,讲着讲着,见她眼里蓄着的泪快要藏不住,转过头似是说了一句什么,有人就递了帕子进来。

    不仅递了帕子,还递来一个垫子,供这个少女慢慢地坐下。

    王穿云盯着那帕子,长时间囚禁所导致的迟钝头脑渐渐就清醒过来了。

    不错,她是犯了死罪的,见她的只会是内侍或是县尉,为的也是定她的罪,砍她的头,怎么会有一个比她年纪还略小些的少女泰然自若地走进来,听她哭诉呢

    何况这个少女身后还有一群人在伺候着,这身份岂不是呼之欲出

    王穿云想到这里时,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了。

    “你来瞧我如何死吗”她问。

    “我不杀你,”朝真帝姬很和气地看着她,“我放了你走,好不好”

    屋子里像是静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为什么”

    “你刺了我一剑,我已经流了一次血,”帝姬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流血竟然这样疼,我不愿你也受同样的苦。”

    她就坐在门口的垫子上,穿着最寻常不过的道袍,脸色还能看出有些失血后的苍白,可是眼睛却明净得像九月里的天空一般澄澈。

    她说出了这样天真到荒诞的傻话,王穿云惊呆了,心里翻滚着又气愤,又轻蔑,又怜悯,又后悔的东西,这些酸涩而痛苦的情感混在一起,忽然就让她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你怎么这样天真这样笨”她哭道,“你知不知,多少人因你,血都流尽了”

    有一双手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将一块香香的帕子塞进她手中。

    “我确实是很笨的,许多事都想不明白,”帝姬轻轻地说道,“我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啊,你同我说了,我就明白啦。”

    曹福在外面冷冷地听,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

    直到赵鹿鸣将这个“考验”安排明白,离开囚室后,这个老内侍才缓缓跟上。

    他的眉眼都垂着,也并没有开口,可她就是能意识到,他是有话要同她说的。

    “中官”

    曹福低头,行了一个礼。

    她走上后殿的台阶,挥挥手,那些内侍和宫女自然恭顺地退下了。

    “中官有事教我”

    “老奴已是陈朽无用之人,当不得帝姬这声教,”曹福说,“老奴只是觉得,帝姬似有些心急。”

    她忽然一愣。

    “中官何有此言呢”

    “老奴冷眼瞧着许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瞧着了什么”

    “老奴不见稚童,只见帝姬面似菩萨,心如金石,”曹福说道,“帝姬日日夜夜皆是如此,岂不疲累当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帝姬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曹福是看不出的。但他年岁已高,这一辈子阅人无数,眼力还是有的。

    他知道寻常公主是什么模样。

    虽说后世诟病,大宋公主比不过汉唐公主的地位,但那只是与古人作比,与今人作比又如何呢宫中的内侍宫女们都会觉得,公主们的地位仍然是超然于众,是无数人只能仰望的贵人。

    大多数乖巧的公主,乖巧一面也只是对着官家、娘娘、驸马罢了,她们被内侍和宫人照顾长大,对着下人自然是很放松的。

    放松,且有一点骄纵,因此非常真实。

    而朝真帝姬至今没有露出她真实的一面。

    她对上赵良嗣送来的三个孩子,是威严下的一点脉脉温情;对上县令和县尉,是恩威并施的拉拢;对上道官李惟一,则是耐心周旋后突然发难,砸碎了他那一身的软骨头;对上西城所的宦官更是冷酷无情甚至那封奏表,分明是要让李彦也见见血

    她这样的一个人,对宫女也不会发脾气,只是那些背叛过她的宫女,她也绝对不会再宽恕她们,令她们回到自己身边。

    现在她来到一个敢拔刀刺杀她的女荆轲面前,又用上了这样一副天真清澈的面孔,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她在非常急迫地攫取权力,甚至不顾及朝臣可能的异议和李彦更有可能的报复。

    如果她只是想过得舒服点,她根本不需要这样大费周折,她有官家亲封的头衔,在兴元府只要安稳待着,就一点风险都没有。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从汴京折腾到这里,还不知疲倦,捂着未愈的伤口,抓紧时机攫取权力。

    而她这个年龄的姊妹们,甚至还有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幼弟,那是手上破了一点皮都要疼得大呼小叫,必要母亲好好哄一哄才肯收了眼泪的。

    所以,她图什么

    “中官这样看我,”帝姬听完曹福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你又为何出宫随我至兴元府呢山高路远,中官年事已高,不嫌苦累吗”

    曹福就笑了,“若是宫中待得安稳,老奴岂会来这里受累帝姬慧眼,老奴不过是条故作玄虚,只想谋个安全去处的丧家之犬罢了。”

    “曹翁,”她笑道,“我亦是如此。”

    她也是一样,也是一条被迫逃出故乡的丧家之犬。

    可她不甘心,她总得回去,哪怕千难万险。

    只要她不死。

    她就永远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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