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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又是一个清晨。

    南郑城虽不如东京富饶,但也是兴元府的府治所在,当初还是诸葛亮设置行辕相府的地方呢气候好,又是交通要道,自然比别的地方更繁华些。

    因此卯时还没到,城门还没开前,已经有人排在城门处,等着进城。

    大多数情况下,这么早进城的是商贾,自然也有来往送公文的小吏,以及住在城外的走卒贩夫,反正没有贵人,贵人谁这么早跑出来遭罪呢人家大可以舒舒服服在家里睡到日高起,在婢女的服侍下吃完丰盛的早餐,再沐浴更衣,出门登车,慢悠悠向着南郑城来的。

    但今天就特别不同,城外的车马早就排成了队,那些马车里有旧而破的,但也有新且美的,马车里的人有穿得素的,也有穿得光鲜的。

    他们其中有些人彼此不说话,端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车外喧哗嘈杂,有人就特别暴躁,一听自己的车夫和别个车夫打招呼,立刻掀开车帘,厉声骂道,“贱奴偏你聒噪”

    隔壁马车的车夫就没忍住,嘻嘻哈哈地打岔,“都是一样的身份,中官何必这样作践人呢”

    “你说什么”内侍从车里钻出了半个身位,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人,也配与我一样身份”

    “小人不敢,小人虽下贱,腿脚却慢,”那车夫笑道,“就算有二心想攀个高枝,也无这样快的腿脚哇”

    城门处一片笑声,挑着扁担的,推着小推车的,牵着骡子的,一个个都开心极了,只有那些车里的人阴沉着脸,一声也不吭。

    这群贱奴他们知道个什么帝姬若是死了,谁乐意留下给她陪葬现在她既无恙,那大家肯定是要回来替她管家的啊他们岂不知去而复返要遭人耻笑,可就算遭人耻笑,难道还比挣钱更要紧吗

    官家亲封那一座座的山,一片片的田,那都是西城所的兄弟们辛辛苦苦挣出来的,与其说是帝姬的,不如说就是他们的那山他们叫它它得答应那田,他们要它长出甜瓜,它不敢出菘菜

    被打折了腿的富贵梦又接上了,还要什么脸面再说朝真帝姬就是个十二三岁的蠢丫头,她懂得什么

    哄一句,吓一句,管教她淌眼抹泪缩在灵应宫里,将这份偌大家业都乖乖交还给他们。从此之后,这日子还是太平的

    城门开了。

    士兵分两列,挨个检查起进城之人文书是否齐全,内侍们是不需要操这个心的,他们的车马就是金字招牌,进了城,他们依旧是人上人

    一切都是照旧的。

    道路两边有商铺下了门板,有妇人出来泼水,有走街串巷卖个炊饼,还有人懒洋洋地坐在树下,等着早点摊支起来,买份豆腐脑来喝的。

    内侍们在南郑城内作威作福时,每一天见到的也都是这样的场景,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他们也看不到门板后的指指点点,看不到妇人泼水时怪异的眼神,看不到卖炊饼的停下脚步,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有那排队等豆腐脑的人三言两语,飘散在风中。

    “你们可听说了,灵应宫门前”

    “竟动用了厢军么”

    “啊呀,背主之人,必是凶悍难制的”

    车夫似是听到了,但不真切,悄悄转回头看一眼车内。

    车内的人已经睡着了,他那肥而白的脸上虽有些倦意,口角间却浮着满足的笑,这些日子如惊弓之鸟,他是吓到了的,他的几位兄弟也是如此,还有供奉他们一大笔金银,讨来差事的人,携家带口,都累坏了。

    他们终于回到灵应宫,从此是再也不必折腾了。

    当士兵用铁一样的手揪了他的头发,将他拖拽出车时,他那极美极甜的梦还只做了一半。

    他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喊出来,滚圆的袍子就滚进了尘土里。

    “帝姬如此,恐怕不妥呀。”

    赵鹿鸣轻轻地瞥了一眼那个道官,后者像是坐在椅子上,但又坐得不很稳。

    “如何不妥”

    “这样大的事,中官们也是失了主意,因此想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报之官家,这并非背主啊”

    佩兰走过来,递给她一碗羹,又瞥了那个急急忙忙说话的小胡子一眼,就像是很想刺他两句。

    帝姬轻轻抬了一下眼帘,给了她一个眼神,佩兰便闭着嘴板着脸,又退下了。

    小胡子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叽叽呱呱地讲,“况且按例就算他们有过,县府岂有权待他们无礼呢要治罪,也该给他们送回京城,由西城所治罪才是柳景望不过寒门草舍出身,侥幸谋了个差使,竟也敢这般胆大妄为,不把帝姬放在眼里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快要信了。不错,不错,主君有难,这一大群人仗着自己是有后台能甩锅的,硬是背弃主君私自逃了,这很不好。但帝姬不是没死吗这么点小事,她一个小丫头哪有那个头脑计较些什么,必定是柳景望使了坏必定如此

    朝真帝姬喝了一勺羹,过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小胡子大喜,“帝姬睿智明断那快快下令,将中官们”

    “我正等京城的文书呀。”她说。

    小胡子突然懵了。

    “什么文书”

    “押解他们回京的文书,”朝真帝姬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道官与我所想,不是同一件事吗”

    怎么会是同一件事

    李惟一差一点就蹦起来了这丫头就是憨蠢,被县官利用了也不知道那群跟着内侍过来管事的虾兵蟹将是都被县尉下了大狱,至于罪名甚至也不必选背主这一项他们各个身上都背着一箩筐的烂事,要不是有宦官替他们顶着,随手寻两件就能定个徒流三千里,一点不为难。

    但宫里出来的人,论罪是不该县令管的,哪怕是再往上数,什么知州,什么通判,也不敢随便抓中官,还是一口气抓了这么多

    可那群内侍被县尉抓了,并

    不曾下南郑城的狱,而是送进了灵应宫,被绑得结结实实关了禁闭,这就很微妙了。

    帝姬是灵应宫的主人,还是这群内侍名义上的主人,她要责罚一个宦官,那除非官家的旨意下来,否则她是想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的宫廷原本就是这么个吃人的地方,还说仁宗惊魂夜,宫女胳膊被砍中发出的惨叫,都能被“有女官在责罚小宫女”的理由糊弄过去,可想而知平日里是怎么个“责罚”力度了。

    那要是县令就准备撺掇帝姬,按着这个“责罚”力度,还等宫中的文书过来才能放人,从汉中到开封来回要多少日子这群背主的奴才还有命吗

    他们要是没命,他这道官捞的油水还有保障吗

    荒唐,太荒唐了

    李惟一怒火中烧,那带有斥责与教训意味的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帝姬忽然换了一个坐姿。

    那张脸依旧是个十三岁女孩儿的脸,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可她的神情却不是稚童的神情。

    她在盯着他,用冷酷而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他,像是就等待他说下去

    说下去

    县令和县尉的确是被保全了,他李惟一比其他人都慢了一步,可他也立刻派人去追自己的奏表,他也以为他已经安全了,上岸了

    在那双冷酷的眼睛里,李惟一前四十余年察言观色,做低伏小的本事突然又回到了身上,他不再是那个颐指气使的道官了,他又懂得进退了,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个极客气,极恭敬的稽首礼。

    “仙童是见过广济真君之人,而今已是半步登云,来日修为只怕紫虚元君亦不能比,小道有何修为,敢在仙童面前置喙仙童若不嫌小道愚笨,小道已是感激不尽哪”

    仙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像是很遗憾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年纪小,离宫也只为祈福,其余事,我是不知的,”她轻轻地说道,“道官多担待些,多教育我些就是。”

    不敢教育

    他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还以为县令拿捏了帝姬,没想到竟是反过来的小小年纪,心眼忒多,难道真是元始天尊显灵吗

    拼爹拼不过也就罢了,连城府都没拼过,他哪还有胆子拿她当子侄后辈教育,还后辈,他后背都湿透啦

    可帝姬还要再加一句,“若是道官不愿教我帮我,我也只能担着一个愚直的名声”

    李惟一那个稽首礼就维持不住了,很想直接趴在地上,使劲磕一个头,“小道都明白,小道回去便写奏表,参这些背主害民,妨碍官家仙缘的阉宦”

    仙风道骨,气派非凡的道官进去时还是个道官,出来时就浑然不像个人,而像一条狗了。

    那些躲在阴影处迟疑着,畏缩着的宫女就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急得快要落泪了。

    她们正是这样哭哭啼啼地跪在灵应宫门口,请求帝姬宽恕的。

    帝姬听完之后,也不曾发怒。

    她捧着那碗羹,只是很久没言语,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还有谁不曾处置”

    佩兰低了头,“还有王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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