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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翌日清晨,御医堂。

    姜沅刚走至内堂,便看到一道肃挺的背影默然而立。

    她顿住脚步,一时有些愣住。

    这个时辰,御医堂寂静无声,她是第一个到的,而裴元洵,他来得更早,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姜沅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默然低下头,轻声道“将军有事吗”

    听到她的声音,裴元洵转过身来。

    他的神色依然沉冷如常,只是视线落在她乌发间的凤钗之上,又悄然移开,只淡声问道“魏王殿下的急症,可有痊愈”

    姜沅轻轻摇了摇头,道“尚未。不过,我发现了一道记录巫医蛊虫的方子,那蛊虫的毒效,和殿下所得急症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医术,所以,不太确定那记载是否为真,到底有没有这种蛊虫。”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默起来。

    他虽沉默,但神色波澜不惊,并无半分意外,似乎一切都在他所料之中,姜沅抬头看着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微微拧起眉头,道“将军是否知道些什么您可是听说过这种蛊虫”

    裴元洵思忖良久,道“我得了一瓶丹药,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

    他伸出手来,刚劲修挺的大掌中,躺着一只白净的瓷瓶。

    姜沅迟疑了下,轻轻抬手,从他掌中取走瓷瓶。

    只是,那白嫩指尖无意碰到掌心,带来了微凉的触感,裴元洵悄然收回大掌,长指下意识摩挲了下掌心。

    拿到丹药后,姜沅的表情便认真凝重起来,待她拔出瓷瓶上的木塞,看到似一种狰狞扭曲蛊虫模样的药丸时,便难以再淡定如常。

    她蹙起秀眉,脸上尽是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会有这种药”

    裴元洵没有多解释,只是微一颔首,道“你看看,是否有用”

    姜沅垂眸细细观察了一番,那虫子的形态,大小,颜色,都与记载一模一样。

    她看了许久,最后笃定地说“这正是那巫医记载的一种蛊虫,我先前怀疑是否真得有这种东西,看来并非记载有误,将军可否告诉我,您到底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神色却突然沉凝起来。

    沉默良久后,他低声道“姜沅,你确定魏王殿下所患的急症,是这种毒丹所致”

    本着医者严谨的态度,姜沅轻声道“我需要验证一番,请将军稍等。”

    她说完,便移步去了医室的另一侧。

    裴元洵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姜沅从医室里拿出一个石臼来,将丹药放进去,碾碎成末,那粉末是淡灰色的,没有味道,用温水化开后,便完全无色无味,与清水一般无异,做完这些后,她拿着那药走了出去。

    大约两刻钟后,她去而复返,御医堂中有验毒用的活物,验出其毒效来并非难事。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

    “怎样”

    姜沅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定无疑,我可以很快给殿下配制出相应的解药来,但是,我现在有一个疑问,将军的毒丹,到底从何而来”

    裴元洵本不想告诉她的。

    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从一个道姑手中所得,但她的方子来源,却是御医堂。”

    姜沅有些惊讶。

    这么说,那道姑所看的方子,与她所查到医册上的记录,必然是同一个。

    过了会儿,她万分疑惑道“御医堂管理严格,来去皆有记录,她只是一个道姑,怎能到御医堂来”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在暗叹她的机敏“我已问过,她曾有一个师傅,她那师傅会些巫蛊之术,曾与御医堂的一位御医有些交情。”

    话音落下,姜沅眼神震动不已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才轻声道“将军,那位御医,还有道姑的那位师傅,可都还在”

    裴元洵沉声道“她的师傅已经故去,那御医尚还在人世。”

    姜沅立刻道“他在哪里将军可知道我想去见一见他。”

    裴元洵拧眉沉默起来,过了会儿,他含糊道“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御医堂任职,之后便已离开,不知去向。”

    御医堂的御医职位,是多少大夫梦寐以求的,而这人竟在毫不留恋地离开,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姜沅莫名觉得头皮有些发紧。

    她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去,很久,她才小声道“将军,有没有可能,魏王殿下的病症是受人谋害”

    她的脸色发白,因为不安与紧张,唇角也紧抿着。

    看出她是在担心萧弘源,裴元洵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你先给殿下治好病症,至于其他的,不必考虑。”

    姜沅没作声,依然是十分忧心的模样。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沉声道“魏王殿下身体康健,若是遗症去除,更与常人无异,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以前的事难以追查,先把当下最重要的事做好便可。”

    他说得不无道理,姜沅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这些话提醒了她,她当即便去拿了几本医册过来,寻找解毒用的方子。

    看她忙碌着为魏王殿下寻求医方,裴元洵沉闷地拧起剑眉,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道“姜沅,我可能会再离开京都一段时间,以后还会回来的,你”

    姜沅抬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他的话有些奇怪,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他去哪里,自然是不必跟她打招呼的。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元洵顿了顿,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沉沉看了她一眼,道“照顾好宁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害怕。”

    出了御医堂,裴元洵脸色沉凝,立即向城郊行宫方向

    打马而去。

    有一些话,他方才没有全部告诉姜沅,那御医并没有离开京都,他已经将人提到大营的监房,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不希望她参与到这桩案子当中,其实,知道得越少,对她来说,才越安全。

    官家让位于太子殿下后,因病情渐重,居于距离京都上百里外的行宫处静养。

    到了行宫,裴元洵径直去殿内拜见。

    官家年逾六十,因登基之后日夜操劳国事,鬓发花白,体力不支,如今退居休养,比以往倒是有几分精神。

    见到裴将军前来,官家脸上满是笑意,他挥退左右近侍,和蔼地笑道“元洵,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裴元洵拱了拱手,沉声道臣偶尔查到一桩旧案,事关宫中诸位皇子,与案情相关之人,臣已找到。”

    说完,他立掌挥手,吩咐东远将人提来。

    不一会儿,那人便被押了过来。

    此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进到殿内后,他浑身抖如筛糠,哆嗦嗦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后,便直呼饶命。

    官家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眼神突地锐利起来。

    半个时辰后,那曾经的御医将当年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官家听完,盛怒不已,抬手时,将案上的一方墨砚砸到了地上。

    墨砚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声响令人心惊胆战。

    许久后,官家重重坐回原处,神情满是悲痛伤心,道“我将皇位传于太子,是对他的信任,没想到,他们母子,手段竟如此歹毒,我如今悔之晚矣”

    过了一会儿,官家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道“元洵,我要交给你一件重任,你可愿完成”

    裴元洵拱手沉声道“臣愿意领命。”

    官家叹了口气,道“你要想清楚,此事极难为之,京都尽在皇帝掌控之中,只有你瞒过众人,才有取胜的可能,况且,你的家人”

    提到家人,裴元洵便想到了姜沅,接着,他又想起那晚他听见的话。

    魏王封地的王府已经建好,姜沅要和他一起去看一看,那里清静无忧,会是他们都喜欢的地方。

    但是,若萧昭焱一日不除,他们的想法,便难以实现。

    他虽不能再陪伴她,但他要护她余生清静无忧,安心自在。

    裴元洵道“官家放心,即便不可为,臣亦愿意为之。”

    半月之后,御医堂。

    姜沅配好了那丹毒的解药,她已反复验过,这解药对魏王殿下的急症确定有用,只需连续服用三个月,遗症便可彻底清除。

    只是,想及那日将军提及过的事,她总是觉得忧心不安。

    朝廷之事,后宫心计,她都不怎么懂,但若是真得有人谋害过魏王殿下,那藏匿起来的凶手心思如此歹毒,让她想起来便觉得担心。

    此事,她并没有告诉萧弘源,因他情志偶有不稳,不能受外界强烈的刺激,需等他病情痊愈之

    后,她再想法子慢慢告诉他。

    但对于查清真相一事,她却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魏王殿下痊愈后,由他决定如何着手去查。

    不过,就在姜沅拧眉苦思时,突然听到医堂外响起窃窃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裴将军在边境巡视时,遇西金兵队袭击,将军将军坠落悬崖,已经”

    “裴将军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正是啊痛心啊痛心”

    “我大雍国将陨落,征战多年,如今马革裹尸而还,怎能不让人悲痛”

    姜沅隐约听到“裴将军”之类的话,便急忙起身走了出去。

    那外边有许多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个个满脸沉痛,姜沅定定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声音不小,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却像完全不明白似的,随便抓住一个人的衣襟,道“你说裴元洵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姜御医以往都是温婉和善的模样,此时脸色发沉,双眸呆怔,那人愣了愣,道“姜大夫,裴将军死了,刚传来的消息,尸骨已运回京都,正待安葬。”

    那些人说完话,便很快散去了,只有姜沅一个人茫然而呆怔地站在那里。

    许久后,她恍然回过神来,突地提起裙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她先到了将军府。

    那是她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来过的地方。

    将军府的大门,已挂上丧幡,而守门的小厮,也已穿上白色的麻衣。

    姜沅遥遥站在府外不远处,直看了小半个时辰。

    她是不相信的。

    即便那府里已是办丧事的模样,她依然是不相信的。

    裴元洵身手如此了得,又有多年征战经验,只是遇到敌人突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死了

    过了许久,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她,东远从府里走了出来。

    姜沅看见他,立刻走上前去,道“东远,你们主子呢”

    东远轻咳一声,挤出两滴眼泪来,低声道“姜大夫,将军将军他尸骨无存,惟有一副铠甲带回,按照将军生前吩咐,已在城郊立了一个衣冠冢,待过些时日,再把将军的棺椁迁回祖坟。”

    姜沅咬紧了唇,轻声道“他的衣冠冢在哪里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东远踌躇片刻,道“姜大夫,在城郊松林,我我这就带你去。”

    将军的衣冠冢,立在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春末的松林异常安静,飘飞的柳絮漫天飞舞,石碑之上,似覆上一层初雪。

    只是,那里并非是一座坟墓,而是有两座坟墓并立。

    姜沅走上前,才发现,那墓碑之上刻了字,一块石碑是裴元洵的,而另一座,是当初以为她落水而亡,他为她立的衣冠冢。

    她怔怔盯着那墓碑之上的刻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半晌后,眼泪无声落如雨下。

    她不明白,明明数日前还见过,他还说,他会回来的,为何如今便天人两隔

    姜沅在墓前呆坐了一个时辰。

    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迈着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从松林中走出。

    东远在外面等着她,除了他,还有一位神策军的耿千户。

    不过,耿千户见到姜大夫失魂落魄走了出来,神色微微一凛,眸底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待姜沅走到他身前时,他开口,嗓音粗哑低沉“姜大夫,节哀顺变。”

    姜沅顿住脚步,抬起泪眼,下意识看向他。

    他的身材很高大,浑身似乎也散发着无端的威势,只是,他的五官平平,全然没有与将军的半点相似之处。

    姜沅眼眶一红,咬紧了唇,默默离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