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澈已经到了极限,从落水后她就没了意识。
她武功再强,到底也是肉体凡胎,高空坠落,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不知过了多久。
秋澈在潺潺水声和身体感知到的微微震动中醒来。
她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一睁眼,只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白皙侧脸。
对方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水滴从下颌处滑落,因为在水中浸泡得太久,脸颊和唇色都是苍白的。
眼尾那点泪痣,又因此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她细细的喘气,正背着秋澈,一步一步,往空谷中不知何处走去。
身后正是滚滚的南汐河河流。
秋澈和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体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就格外炙热起来。
她有些不自在,但开口时,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哑了“去哪儿”
李青梧脚步一顿,轻声道“你醒了”
秋澈“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胳膊“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你先听听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吧,”李青梧慢吞吞地反驳了一句,不仅没把人放下,还往上略显费力地颠了颠,“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秋澈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她们午时坠崖,如今竟然天都黑了。
她们确实如秋澈所料,掉入河流之中,侥幸活了下来,而且因为秋澈一直死死抱着李青梧,两人没被水流冲散。
但很遗憾的是,水流是往下走的。
她们没能顺着河水回到京城,反而被冲到了更远的陌生地界。
此地四周空谷,壁立千仞,荒无人烟。
不远处的山峰上,隐约还有狼嗥声传来。
丛林一片片的覆盖过土地,让人辨不清方向。
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过夜,是很危险的事情,她们必须尽快找到暂时的避风港,躲过今晚再说。
但秋澈只睁眼不到片刻,又眼皮打架,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已经亮起了篝火。
她正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是用枯草临时搭起来的窝,恰好在避风处。
没见着李青梧的身影。
秋澈下意识要坐起身来,但脑袋昏沉,一起身就猛地眩晕了一下。
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只有一件白色的中衣。
再摸摸脖子和肩膀果不其然,垫肩和假喉结都没了。
约莫是在落水后的水流中被冲走了。
狭窄的山洞口传来细微的声响。
秋澈立即紧绷起来,浑身都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
黝黑的洞口,李青梧同样只穿着一件中衣,用袖子上撕下来的一片布,捧着一堆果子和乱七八糟的草药走了进来。
见到她,秋澈立时又放松了下去。
李青梧见她醒了,终于松了口气“来吃点
东西。”
秋澈拿起她兜布里的一颗果子看得出来李青梧很讲究,即便是这时候了,捡来的果子也洗的很干净,上面还挂着水珠。
看她盯着果子没动,李青梧顿了顿“放心吧,没毒。”
“我知道。”上辈子行军打仗,在南夷边境,多的是密林,有次误入深山,她吃了不少苦头,也因此认识了很多能吃的不能吃的野果子。
秋澈想到这,咬了一口果子,又抬眼道“我是在想你怎么知道它没毒”
李青梧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笑笑“我尝过了。”
秋澈“”
她想说你疯了吧,深山老林的果子也敢随便捡来吃
但看到李青梧已经十分疲惫的神情,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刚要开口再说点什么,李青梧又反应过来,说“你等等。”
然后放下果子,返回门口,费力地搬了一堆柴火进来。
秋澈一口把果子丢到嘴里,想起身帮忙,被李青梧避开了。
她侧过身,看着秋澈的眼神有些谴责急切的意味“你快坐回去”
秋澈“”
她茫然地坐回了草堆。
李青梧放下柴火,给篝火堆填了几根,又迅速绕过来,从一堆草药里翻了翻,然后用小石块碾成半汁水状,拉过秋澈的手,给她涂了上去。
秋澈才反应过来,她手上有伤。
因为坠崖时强行用刻刀缓冲下坠的速度,她右手几乎半报废,在河里流了一路血,上了岸,又沿着岸边流了一路血。
如今血都凝固了,糊了满手。
方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回过神,稍稍碰一碰伤口,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李青梧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用刚刚干净的手给她抹药。
白净的手指用力地抹去血污,再沾着墨绿色的药汁,涂上伤口的痕迹很简单的动作,却莫名让人觉得,这双手本不该沾上任何污秽。
李青梧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垂眸,低声道“环境不好,只能将就着点了可能有点疼,你忍一忍。”
秋澈没说话。
她额角因为隐忍疼痛而跳起不甚明显的青筋,牙根紧绷。
但看着李青梧被火光映照的半边脸,她忽然有些微微的愣神。
即便在这样狼狈的处境下,李青梧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
一举一动在秋澈眼里,都格外赏心悦目。
李青梧还在低声念叨着“我看你是脑袋昏了头了,突然跟着我跳下来也就罢了,好歹没真跟我一块,但竟然连自己发热了也不知道”
秋澈回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迟钝地想她发热了
她怎么没感觉出来
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倒也能解释为什么她会晕那么久了。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吧。
李青梧咬着另一边袖子,不等秋澈阻
止,已经用力,生生撕下了一条布料来。
大概是没做过这种事,她包扎的动作有些生疏,最后勉勉强强,给秋澈包好了手。
见秋澈默然地低头盯着那个奇丑无比的“绷带”,李青梧咳了一声。
秋澈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问“我们的衣服呢”
李青梧指了指外面“挂着,湿透了,我想放在外面让风吹干。”
秋澈歪了歪脑袋,瞅了眼旁边的篝火“这不是有火吗夜间风大,挂在外面,可能会被风吹走。”
李青梧红着脸,又咳了一声,小声道“我怕烧了。”
加上急着出去找草药给秋澈敷伤口,就没费时间去搞衣服。
秋澈有些好笑,“唔”了声“没事,那就挂外面吧。”
“我找不到可以让你降温的草药,”李青梧默了默,递了一颗果子过来,轻声道,“对不起。”
秋澈摇摇头“我体质好,撑撑说不定就好了。等天亮吧。”
“我去看过了,没走远,但就附近来看,应当是没有人家的,”李青梧低低道,“明日天亮,若是等不到有人来救”
秋澈要是运气差一点,哪怕她习武身体素质好,在这个风寒不治都能去半条命的时代,也真不一定能撑过去。
李青梧想到这,垂眸时,眼眶已经不自觉的红了。
即便知道秋澈是为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就不该跳下来。”
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里,秋澈直起身,伸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开个玩笑,让她别那么严肃。
但身体乏力,体力不支。
最后这只手,落在了李青梧脸上。
很轻地捏了一下。
李青梧一愣,扭头看她。
秋澈笑道“生死有命,没关系,我不在乎。”
若是生命的尽头,有李青梧陪在身边,倒也还算另一种圆满。
李青梧却立刻瞪了她一眼,道“呸呸呸,别瞎说”
她难得有这样活灵活现的时候,好像突然褪去了“公主”这个身份带来的枷锁,也脱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变得生动了起来。
秋澈看得眉眼弯弯,自然也顺着她的话说“好,那我重新说。”
“瑶台说过,我这个人,福大命大,死不了,”秋澈道,“你放心好了。”
虽然瑶台说这话时,上辈子的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死在了亲生父亲手里。
但能拿来定定李青梧的心也是好的。
李青梧红着眼睛问“真的”
秋澈笃定地点头,信誓旦旦“真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挪开了目光。
李青梧不知信没信,但也没再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扭头,张口喊她“秋澈。”
秋澈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企图不动声色地用石壁的冰
凉来刺激自己昏昏沉沉的大脑。
闻言,她“嗯”了一声,语气仍然镇定、冷静,一如既往。
好像仍然无所不能。
李青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蜷缩起了身子,抱着膝盖,把头搁在膝上,疲倦的小动物一般,红着眼看她。
秋澈于是又问“怎么了”
李青梧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我是你的弱点吗”
秋澈怔住了。
今日在悬崖上,被袁符绑住时,李青梧其实想过很多念头。
她知道袁符绑了自己,大概率是要用来威胁秋澈的。
而她因为没有武功,别说挣脱危险了,连保护同伴都做不到。
若不是今日瑶台屡次三番激怒袁符,那几道刀子,本来是要捅在李青梧身上的。
她甚至需要自己除了秋澈以外唯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以命相护。
如此看来,她和秋澈的婚姻,似乎没有给秋澈带来任何好处。
她带来的是皇帝的猜忌、群臣的忌惮、仇人的窥视,和无处不在,随时随地的危机。
因为她的存在,本该所向披靡无所不惧的秋澈,有了弱点。
这让李青梧很难不感到压抑的崩溃。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已经在内心给自己下过了结论,她知道没有其他答案,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意外,其实都是她带给秋澈的。
愧疚和对自身无能的窒息,几乎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她。
让她问出口的话里,都带着自己尚未察觉的微微的颤。
但出乎意料的是,秋澈同样看了她片刻,眼神从始至终都很淡定。
她再次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似乎想安抚性地再捏捏李青梧的脸。
但手落下时,变成了轻柔的抚摸。
像风一样,从李青梧脸颊边擦过。
“不是弱点。”秋澈认真说,“是软肋。”
李青梧却抿抿唇,没意识到这句话代表了什么,而是固执道“这两者是一样的意思。”
她还是成为了旁人桎梏秋澈的手段。
秋澈笑笑“我心甘情愿。”
李青梧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楚来。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头,平静地给篝火之中又添了一根柴火,然后平静地想着
秋澈说她心甘情愿,也不知几分是为了安慰,几分又是真心。
可李青梧打心底觉得觉得,秋澈就该俯视群雄,就该高高在上,不沾尘土。
她不要秋澈低头,不要她落泪,更不要她坠落神坛。
英雄是不能有软肋的。
李青梧自认生性温吞难改,可既然做不成秋澈手里杀人夺命的刀,那她就去做秋澈最坚硬可靠的那面盾。
今日之事,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