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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酒香味醇,落了肚不觉得燥,反而是一种绵柔暖热的滋味,桓宣一瓶喝完意犹未尽,县令早已又奉上一瓶“将军请。”

    军中汉子饮酒乃是常事,桓宣也没在意,接过来又喝了一口,忽地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动静,回头一望,橙红灯火映照着满庭乱晃的树叶,下雨了。

    竟然让谢旃说中了。心思一霎时飘远,桓宣起身出门,细风夹着雨丝从庭中往廊下飘拂过来,异常清爽的空气让人头脑一振,忽地意识到方才满屋里醇香,竟然都是这酒的香气。

    偏僻小城,竟有这般好酒。桓宣提着酒瓶迈步往傅云晚住的后院去,身后县令急急跟上,又被他挥手止住,独自一个往里去了。

    廊子上一盏孤灯暖黄,谢旃刚刚掩了门,从她屋里出来。桓宣脚步顿住,许是带酒的缘故,此时妒意之外,还有些淡淡的怅然。这几天里剑拔弩张,几次差点动手,可几天之前他千里迢迢赶回邺京时,心里分明还挂牵着谢旃的安危。慢慢走到近前“绥绥呢”

    “睡了。”谢旃细细将门掩好,“这几天赶路,她累坏了。”

    屋里,傅云晚紧紧闭着眼睛,紧张到了极点。方才谢旃刚说要带她回家,就听见桓宣过来的动静,他不会要闯进来吧万一被他看出破绽怎么办

    屋外,桓宣停住脚步,许是喝酒的缘故,觉得神思有些恍惚。她的确是累坏了吧,好几天都不曾在床铺上好好睡过一觉,不过等到了六镇,有的是舒舒服服的床铺给她睡。一想到她,眼梢不觉便微微扬起,伸手推门,又被谢旃拉住“别去,吵醒她了。”

    “不会,我轻着点手脚。”桓宣甩开他,笑了下,“总不能你看过了就不让我看吧”

    屋里,傅云晚极力平稳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桓宣轻轻推门进去,衣上酒香已足够浓醇,却还掩不住满屋里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那点酒后的慵懒恍惚此时丝丝缕缕都成了柔情,桓宣慢慢来到床前,打起一点帐子,低头看着傅云晚。

    窗外的微光透过纱帐细密的缝隙,朦胧在她脸上身上,她浓密的黑发整整齐齐拖在枕边,红绫被齐着下巴盖好,桓宣眼中不觉浮起了笑意。怎么这样听话,睡个觉都规矩得很,绝不会弄乱一丝儿。

    却偏偏让人想要弄乱了,揉碎了,狠狠欺负。

    那夜黑暗中浮光掠影的偷吻蓦地浮起,嘴唇上发着烫,眼角也是,头越来越低,感觉到她仿佛急促了的呼吸,有些恍惚的头脑分不清楚,觉得她睫毛似乎也微微动了动,香气越来越浓了,想抱她,想亲她。桓宣微微闭眼,忽地被人拉住“弃奴。”

    回头,谢旃压低着声音“出来。绥绥大了,这样不妥。”

    满腔旖旎突然打断,怕他看见,桓宣甩下帐子“你方才不是也来过了吗”

    帐子落下来掩住,傅云晚凝固的呼吸终于透过一点点。额上一层薄汗,是方才那片刻紧张的,手脚都发着软,惊怕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让人

    毫无来由的想起那天与他共乘一马时,他灼热坚实的胸膛。

    桓宣掩好了帐子囍,有谢旃在,今夜注定不能如何了。转身离开,听见身后谢旃几乎无声的脚步,推开门又关上门,雨丝飘过来,思绪夹在雨里,分外绵密“佛奴,下雨了。”

    谢旃一怔,一整天里剑拔弩张,何曾听他如此温和唤他的名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与他并肩站在廊下,望着密密的雨丝“是啊,下雨了。弃奴,你还记得那年在兖州”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桓宣的声音“那年在兖州”

    两个人都是一顿,跟着又都一笑。心里有淡淡的释然,又有多年生死与共的情分,桓宣负手望着一丝接着一丝的雨“那年在兖州,你看了天象说要下雨,我说不会,我们打了个赌,你赢了。”

    “赌注是十篇字,”谢旃眼中浮起笑意,仿佛看到多年前的两个少年,“你写了十天才写好。”

    “你知道我干不来这种事。”桓宣摇头。舞刀弄枪他不怕,唯有笔墨纸砚这些,拿起来头都大了。心里一霎时柔软下去,“佛奴,跟我去六镇吧,天高地阔,尽有你施展的余地,江东那边,我听说景国太子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不像是个明主。”

    谢旃顿了顿,自己那些筹划他虽不能尽知,必然也窥见了边际。也是,他瞒得过元辂的耳目,又怎么可能瞒过他同生共死这么多年,彼此都太熟稔了。“弃奴,跟我回江东吧,六镇虽好,究竟不是故土,我们一道回江东,以你的才干,必然能做一番事业。”

    “故土”桓宣笑了下,“天底下哪有我的故土我不愿仰人鼻息。”

    起初选择六镇,是因为这边拼着性命厮杀,升迁的机会更多,可这几年下来,他越来越喜欢六镇,天高地阔,便是皇帝也管不到他,况且六镇民风淳朴粗犷,没有谁提什么南人北人,也没有谁瞧不起杂种,都是挣命的人罢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要考虑。

    雨丝绵绵密密吹落过来,谢旃微微瞬目,心下怅然。他隐约猜到了他不肯去江东,以他的出身,以穆完大破兖州逼死谢凛的过往,他去了江东,必定不如在六镇可以尽情施展。“弃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那就到跟前再说吧。”桓宣按按眉心,头脑里越发恍惚起来,许是太累吧。仰头又灌一大口酒,将酒瓶递给谢旃,“我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平安,若你做定了别的打算,到跟前告诉我,我来安排。”

    他是什么都明白的。谢旃心里发着沉,接过来作势饮了一口,那酒只沾在唇上,并未入喉“弃奴,绥绥得跟我回去。”

    “不行。”桓宣接过他递还的酒,仰头又是一大口,“绥绥跟我走。”

    “她身子娇弱,六镇那边必然过不惯,”谢旃看着他将那瓶酒一下又饮了大半,转开了脸,“北地风气强横,以她的容色只怕难得安稳,况且她母家也在江东,顾老先生一直盼着她回去。”

    “盼她回去呵。”酒意涌上来,桓宣声音骤然抬高,带着几许愤激,“既然

    盼她回去,这么多年怎么没人来接她说得好听

    屋里,傅云晚心里一跳,那些刻意忽略的问题不得不正视。顾家从不曾找过她,虽然谢旃带来了外曾祖的书,但顾家,连一封书信都不曾传过。他们不像是欢迎她回去。

    屋外,谢旃垂目“顾老先生德高望重,断不会如此。”

    “顾家其他人呢”桓宣一口饮干余酒,“江东比北地又能好到哪里去让她回去受人白眼,让人瞧不起她是杂种吗这事没商量,她跟我走,我一日不死,一日就没人敢看轻她”

    傅云晚情不自禁坐了起来,差点要叫他不要再提死字,又连忙捂住了嘴。心跳快着,眼睛热着。她从来都很怕桓宣提到死,也许是因为他的处境,生死实在只是一线之间吧。

    外面隐隐约约,谢旃在叹息“弃奴。”

    他沉声说道“偏见虽有,但只要定下决心,必定可以移风易俗,将来总有不分南北,天下归心的一天。”

    “但冲在前面移风易俗的头一批人,必定撞得头破血流。这种事我做就好,做什么要绥绥吃这个苦头”砰一声,桓宣扔了酒瓶,“就这么定了,绥绥跟我走。”

    屋里,傅云晚靠着床头怔怔坐着,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落下来,心里半是恍惚,半是清明。

    屋外,谢旃转头看着桓宣,他眉眼上沾着雨,刚硬的线条显出几分朦胧“弃奴,你觉得我会让绥绥吃这种苦头我便是拼上性命,也一定会护她周全,绥绥跟我走。”

    “笑话,绥绥又不是你一个人遇见的”酒意夹着醋意,一齐涌上来,桓宣低低笑了起来,“她只拿你当兄长,她跟我更亲,这些天我抱了也”

    亲字差点说出口,又及时刹住“她一看见我就脸红,就躲,她对你脸红,躲你了吗呵。她拿你当兄长,所以才不躲你。”

    谢旃心里一跳,本能地反驳道“不会。”

    心里的狐疑却突然上来,恍然想到今日相遇时傅云晚涨红的脸,那时候他以为是害怕,可此时想来,也许不仅仅是害怕呢

    屋里,傅云晚心里也是一跳,仿佛有什么突然从乱麻似的思绪里跳出来,她怕他躲他,是因为不把他当兄长了吗仿佛,是的。

    桓宣低着头盯着谢旃,他神色平静,眼中却是晦涩。他也心里没底了,跟他一样。存了多时的疑虑忍不住问出口“你白日里跟她说什么了你们瞒着我什么”

    砰,谢旃高悬的心重重落下。他话说得嚣张,其实心里并不笃定。淡淡答道“没什么,这是我跟绥绥的事。”

    桓宣冷哼一声“我早晚会知道。”

    倦意突然沉重地无法抵挡,桓宣一步跨下台阶,让雨落在脸上身上,凉凉的,但眼皮却越来越沉,恍惚中胳膊被扶住了,谢旃低声说道“弃奴,你该去睡了。”

    该睡了吗这么早,他平时从不会这么早就犯困。桓宣皱着眉,听见谢旃唤过段祥“扶你们将军回房去睡。”

    现在是段祥架着他了,谢旃松开手,段祥便和侍卫一道扶着他往外院去。桓宣回头看了眼傅云晚紧闭的房门,总觉得有什么事不能放下,却突然一下,沉入了睡眠。

    谢旃安静地站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雨丝一点点打湿鬓发,打湿两肩,方才那些话翻来覆去,让人心神不宁。

    江东必然会有偏见。但邺京回不得,若是回去邺京,桓宣必定还会杀回来带走她,况且傅崇又不安分。但他在北地的大计还不曾完成,此时也无法陪她一道回江东。

    心里前所未有的犹豫,折返身慢慢走到廊上,推开房门。

    屋里黑漆漆的,帐子一动,傅云晚从里面探头“二兄,大兄没事吧”

    声音哑哑的涩涩的,让人心里发着紧,起着怜惜。他又怎么能将她拱手让人。谢旃一霎时拿定了主意“他没事。绥绥。”

    傅云晚抬眼看他,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走吧,时辰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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