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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正文完结
    马蹄声踏破夜色,桓宣箭一般地飞驰着。

    最初的震惊和哀恸此时已经变成一种迟钝的哀伤和彷徨,火把照出一小片亮光,随即又被马蹄踏碎,夜色安静如死,心里却是滚油煎熬一般,片刻也不能安宁。

    离她越近,越觉得不安。该怎么跟她说她曾经历过一次与谢旃的死别,那次几乎要了她的性命,谁能想到还有第二次。

    而她知道以后,又会怎么做这是尤为让他不安的问题。她会想要去送别谢旃吧,她至情至性,绝不可能毫无表示。他自然会陪着她一道去,他与谢旃虽有龃龉决裂,但更有十数年生死相托的兄弟情分,他必须去送他最后一程。可在那之后呢

    火把飘摇着,晃出恍惚的光影,桓宣想不出来。在那之后呢眼下他们如胶似漆,可那都是因为谢旃平安,她可以放心,可若是谢旃不在了,她对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吗

    心里来越不确定,望见大道另一头飘摇的火光,听见急促的蹄声从对面奔来,是谁像他一样深夜奔波,为的是什么事

    火光一霎时奔到近前,来人叫了声大王,惊喜着跳下马行礼,桓宣认了出来,是御夷晋王府的侍卫,心中立时就是一凛“出了什么事”

    侍卫抬头“夫人不见了。”

    不安登时化成急怒,桓宣立眉“你说什么”

    侍卫忐忑着低头“下午夫人同李夫人到后院摘柞树叶,李夫人摘完出来夫人就不见了,周将军已经封锁了御夷所有出入口,现在合镇上下都在寻找,属下原是要赶去范阳给大王报信。”

    她不见了,她怎么会不见了又急又怒,脱口骂道“混账怎么办的差事”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桓宣狠吸一口气“回御夷”

    急怒也无用,只能先回去,勘察现场寻找线索,还原事发时的真相,才有可能找到她的下落。抽上一鞭飞也似地奔出去,自责到了极点,又惊又怒又怕。

    他真不该丢下她一个在御夷,但凡在他身边,绝不会有这种事,哪怕他死了,也绝不会让她出事握着缰绳的手发着抖,乌骓觉察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甩着头,跑出一道弯曲的弧线。这样不行,他是主帅,她还在等着他救,所有人都等着他拿主意,他若是慌了,这事没法办。

    桓宣深吸一口气压下去,稳住心神。

    她不见了,会去哪里她乖巧懂事,绝不可能自己乱走,只可能是受人暗算。谁会暗算她,谁有这个本事,在御夷,在他作为根基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暗算她

    眯着眼,盯着黑沉沉的夜色。能混进御夷,能从晋王府带走她,除非是知根知底,对六镇部署极为熟悉。邺京那边没人有这个本事,豫州也不可能,除非。

    呼吸有片刻凝滞,竟蹦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是谢旃像上次一样,他死而复生,回来找她了

    傅云晚醒来时看见黑沉沉的四壁,听见外面的马蹄声和车轮声,身

    体摇晃着,手脚酸软着,她在一辆小车上,天已经黑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昏倒前的情形一点点回到脑海,后颈上依旧是麻木肿痛的感觉,是刘止打昏她时留下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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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止要带她走,去江东。简直疯了

    惊惧到极点,死死咬着唇,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慌乱的心神一点点安定下来,默默分析当下的形势。

    她的手脚没有捆绑,也不曾蒙眼捂嘴,至少眼下,刘止应该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谈谈,说服他送她回去。

    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车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很快听见刘止的回应“娘子。”

    果然是他。傅云晚定定神“你要带我去哪里”

    门开了,刘止一低头坐进来,门扇开合之间傅云晚看见驾辕上赶车的男人,车边还有别的马蹄声,刘止并不是一个人。

    呼一声,刘止吹亮火绒,点着了灯。一小团微弱的光亮在他手里,火苗飘摇着,将他一张脸照得阴晴不定“带娘子去看看郎君,娘子不能让郎君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我跟你去。”傅云晚紧紧掐着手心,努力平稳着声调,“我一开始就打算跟你去,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至少得跟大将军说一声。”

    必须跟他说一声,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芥蒂,尤其是牵扯到谢旃。她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她不能留他在不安焦虑中挣扎。

    “告诉他,娘子还走得了吗”刘止吹熄了灯,“娘子不必再说,安心休息,很快就到了。”

    他退出去关了门,傅云晚叫了几声没人回应,门窗都从外面锁着,逃也无从逃起。心绪沉重到了极点,车子走得飞快,颠得人几乎要散架。于惶恐无助中再又想起桓宣,王府肯定已经发现她失踪,肯定已经报给了他,他现在,是不是在到处找她

    又急又忧,鼻尖发着酸,深吸一口气忍回去。眼下胡思乱想也没用,刘止不像是会跟她好言好语商量,得想个办法尽快脱身,或者至少,给他传个消息,让他知道她在哪里,让他知道她并不是要抛下他。

    御夷。

    镇将周淮汉伏地请罪“发现后立刻封锁了全镇所有出入口,又排查了这三天内所有出入的人,所有可疑的都押在将军府审问,但是今天早上有四个从范阳过来买马的军汉没找到,属下已经派人沿途缉拿。”

    六镇产马,扮成买马的军汉最不容易让人起疑,来人很清楚这边的风俗。那荒谬的念头又再蹦出来,是谢旃吗,他死而复生,来找她了可谢旃,绝不至于这样卑劣。心里突然一动“可有个比我矮半个头,浓眉毛方下颌,白净面皮的”

    周淮汉反复盘查过多次,早将那四个人的相貌记得滚瓜烂熟,忙道“是有这么一个,但是黑脸膛大胡子。”

    刘止。一霎时心如明镜,胡子和肤色都可以作假,他去江东时就弄过,但个头眉毛骨相这些很难改变,那人是刘止,刘止来了,给她带来了谢旃的死讯。

    心跳一下

    子快到了极点。她听了消息,抛下他去江东了

    顾不上说话,飞步走去卧房,案上的书摊开放着,给他的信写了一半,榻上放着针线筐,里面是快给他做完的单衣。没有一件不与他相关,可她不在。她跟刘止走了,是要抛下他吗。深吸一口气“封锁国中所有关隘,全力寻找夫人”

    翻身上马,向往南的大道奔了出去。夜风猎猎吹透胸膛,她是是抛下他走了吗曾经的如胶似漆,情动时耳边关于生生世世的许诺,难道她都不要了手又开始抖,猛地一拽,稳住自己。

    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能胡思乱想,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她。

    翌日傍晚。

    车厢里暗下来,傅云晚紧张地等待着。

    整整一天门窗都是锁闭,只有天不亮时刘止开门送进来了一天的食水,那时她有心从刘止口中套点话,可刘止放下东西就走,一个字也不曾说。锁在里面不知时辰,只能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判断现在天快黑了,入夜后也许会投宿,也许到那时候她就能找到机会。

    傅云晚耐心等着。车子依旧走得很快,颠簸摇晃,让人疲累到了极点,一阵阵发呕。饭菜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放在边上一股不新鲜的气味,越发让人想吐。

    傅云晚死死咬着唇,又突然灵机一动,用力敲门“停车,停车”

    门开了,刘止背后是昏暗的天空,果然要入夜了,傅云晚捂着嘴“我想吐,你让我下去。”

    刘止皱眉,递过一个盒子“吐里面吧。”

    “不行”话没说完,傅云晚呕一声,急急扑向车门,刘止一把抓住,看她干呕几声吐了些清水,一时也摸不清是真是假,只得劝慰道“娘子再忍忍,快到了。”

    快到哪里了一天之内应该出不了范阳范围,可刘止敢走范阳经过吗傅云晚吐着,断断续续问“是要住店吗”

    “不住店,娘子在车上睡吧。”刘止道。

    心沉下来,他竟不肯住店,是完全不给她机会了。一边吐着,一边悄悄观察四周。苍灰的暮色罩着大片旷野,看不见什么山,空气里湿湿的说不出是什么气味,一切都这么陌生,但她能感觉到不像是往范阳去的道路,那条路她走过,大地尽头总是连绵不断的山色,可这边只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那么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好了吗”刘止催促道。

    “我,我还得方便一下。”傅云晚涨红着脸。

    虽然是借口,自己也觉得难堪到了极点,同行的都是男人,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在这种场合下说这种话。然而刘止不肯放她下车,也唯有找这个借口。

    刘止犹豫着,许久“停车。”

    车子停住,傅云晚急急往道边走,窝了太久手脚发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手撑了下地面,手掌沾了土灰,还有些细碎的沙子,北地都是干硬的泥土地,怎么会有这么多沙子脑中蓦地一闪,想起桓宣说过,若是从御夷一直往东,就能入海。

    她从书上看过的

    ,沿海地带土壤多沙。刘止绝不敢走范阳,西南又是邺京所属也不好走,但走海路,能直通江东。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若是走海路,又让桓宣上哪里找她他一定急坏了,还会很不安吧,他虽坦荡,但上次她抛下他去江东的事一直是他的心结,这情形,太相似了。

    急怕到了极点,听见树丛外面的动静,刘止背转身守着,催促道“快些。”

    傅云晚努力平静了心神。不能慌,她必须想个法子,知会他。

    蹲下去装作解衣,拔了头上的簪子,又摘下一只戒指,一只耳坠,若是放在显眼的地方,又怕被刘止发现,可埋起来又怕桓宣找不到。思来想去一咬心,将簪子扎进树丛边缘的土壤,露出祖母绿的簪头,耳坠浅浅埋在土地,戒指找了另个方向,套在灌木的枝丫上。

    一边弄一边偷看,只有刘止跟着,他离得不算近,也许偷偷能溜走呢。蹲着身子走出去两步,刘止突然动了,傅云晚立刻停住,心跳快到了极点,又突然想到,她根本不认得道路,亦且东边,还有柔然人。

    若是落到柔然人手里,那就不止是死了,他们一定会用她要挟桓宣。若真是在东边,跟着刘止反而安全。

    一步步又挪回来,换到另外一处方便了,起身上车。

    刘止很快过去检查,傅云晚涨红着脸,又是难堪又是紧张,每一呼吸都像一年那么长,车子终于启动,刘止开门,丢进来簪子和耳坠“这种把戏,娘子以后不要再做。”

    傅云晚捡起来,心砰砰乱跳,他没发现戒指。宣郎啊宣郎,快点找到吧。

    “大王”身后凌越在叫,桓宣勒马停住,凌越追过来,“方圆二百里都没发现娘子的踪迹。”

    “再找”桓宣叱骂一声。

    焦躁到了极点。整整一天半了,她在哪儿此时已全然顾不得她是不是要抛下她,满心里牵挂的都是她的安危。

    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有景国大军护送,有谢旃,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可这次只有刘止那几个。有他在,刘止不敢走范阳,那就只能往西,取道代国。那边乱成那样,上次连他带着她回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刘止又怎么能确保她万无一失

    恨怒自责,胸中似有火烧。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下为什么没有时时刻刻带她在身边假如他再慎重些,假如他不是整天忙着征战,就绝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催马向前,听着奔雷般的蹄声,心中突然一动。不,并不只有范阳和代国两条道路,还有海路。

    刘止不敢走范阳,走代国又不安全,海路却能直通江东。“凌越”

    凌越立刻拍马跟上,桓宣沉声道“从御夷往东,向入海方向沿途搜索,命你部下豹隐即刻赶往昌黎,往南搜索所有港口码头”

    昌黎往北有柔然人出没,刘止谨慎,必定不会走。虽然入海,难免也要到港口码头补给淡水食物,那里最可能找到线索。

    拨马往东,恨得重重一拳砸在心

    口。他怎么早点没想到真是蠢透了大海茫茫,若是一次带足补给上了船,如何能够找到她可海上并不比陆地安全,渤海几处岛屿都有海盗盘踞,又且风浪无眼,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她一个从不曾走过海路的弱女子又该如何承受

    紧紧咬牙,颌骨上露出刚硬的线条。快点,再快点,他一定要找到她,便是她要抛下他去找谢旃,也是他毫发无伤地送她过去

    第三天清晨。

    车子停住,傅云晚昏沉着抬眼,门开了,刘止进来扶她“到了。”

    傅云晚慢慢下车,趁他不备,手藏在袖子里丢下另一枚戒指,又一脚踩进沙里。视线里是水天一线的海面,鸥鸟鸣叫着飞过,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气味,她猜对了,刘止果然要带她走海路。

    可她不能走海路,大海茫茫,桓宣如何能够找到她

    “坐船走,顺利的话八九天就到了。”刘止道。

    “我坐不了船,一坐就想吐。”傅云晚低着声音。

    这是她想了许久的法子,刘止顾念谢旃,应当不会看她吐成那样身体垮掉,如此就能逼着他改走旱路,给桓宣机会找到她。

    刘止皱眉,并不相信“上次娘子去江东时坐过船,并没吐。”

    “海上不是江河,太腥气,我闻到这个气味就想吐。”傅云晚转过脸,果然吐了。

    刘止等她吐完,扶着上了船“娘子忍耐忍耐,习惯就好了。”

    大船离开码头,驶进海中,水花翻腾着追在后面,傅云晚扶着船舷,呕吐不止。起初是假装,到后来是真的要吐,怎么都止不住。咸腥的海风,摇晃的船身,船上并不算新鲜的食水,每一样都会引发一阵强烈的呕吐,到傍晚时整个人都吐到虚脱,倒在床上起不来。

    刘止送过几次晕船药,傅云晚趁人不备全都倒了。不能吃,吃了不晕船了,还有什么机会上岸。

    可刘止却是狠,眼睁睁看她吐成这样,依旧不松口。

    天又黑下来,傅云晚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浪涛声,难受到极点,这几天里头一次落下泪来。想桓宣。想他安稳可靠的臂膀,想他宽厚的胸膛,想在他怀里痛哭一场,让他拍抚着,把这些天的哀伤痛苦疲惫全都哭出来。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他的怀抱就是她最安稳的港湾。

    宣郎啊宣郎,你在哪里你找到我留下的表记了吗

    昌黎。

    侍卫飞跑过来“大王,路边树枝上找到了这个”

    绿松的戒指,边上围一圈小珍珠,是她的,他见她戴过。桓宣一把夺过,心脏抽疼起来。路边树枝上。戒指便是掉,也该掉在地上,怎么会无缘无故挂在树枝上。是她留下的,留下给他指路,她不是自愿走的,刘止强行带走了她。

    让他飘摇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几乎对她生出感激。她并不是要抛下他,他们那些山盟海誓,那些如胶似漆她都不曾忘,她到最后还在给他写信,还在给他做衣服。紧紧攥着戒指,几

    天几夜不眠不休,红着一双眼,翻来覆去看着。

    刘止。上次在兖州就是他拿话逼住了,迫得她不得不走,这次又强行带走了她。他性子褊狭对谢旃死心塌地,他疯了一样带走她,是为了送别谢旃吧,毕竟谁都知道,谢旃一生情丝都系在她身上,谢旃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失去了她。

    心里突然一凛,谢旃已经不在了,便是带她过去,憾事也难以弥补,那么刘止,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种让人一刻也不得安宁的心悸又来了,桓宣拍马往东,凌越迎面赶来“在码头找到了这个”

    又一枚戒指,也是她的。她果然走的海路。“传令豹隐,控制七里海、遂西、碣石”

    从昌黎往南最近几个可补给的港口就是这些,无论刘止会不会上岸,他都必须抓住这一线机会。

    第四天傍晚。

    傅云晚吐了两天,已经不能下床,刘止又送来了晕船药,还没走近便又激起一阵强烈的呕吐,刘止不敢再过来了,踌躇着唤她“娘子,吃药吧。”

    傅云晚起不来,躺在枕上闭着眼“我要下船。”

    “不行,”刘止拒绝,“这边下去紧挨着冀州,大将军会追过来的。”

    耳边呜咽一声,傅云晚哭了,发着抖捂着脸“若是郎君还在,绝不会眼睁睁看我受这般苦楚,没想到郎君刚走,你竟这般苛待我”

    刘止心下一恸,手抖起来“娘子”

    想辩又无话可辩,听见傅云晚越来越高的哭声,刘止咬得牙齿咯咯作响,砰一声撂下碗“明天我送娘子上岸。”

    门重新关上,刘止走了,傅云晚松开捂着脸的手,眼泪顺着眼梢,骨碌碌落下来。

    她不得不这么说,刘止只对谢旃死心塌地,唯有搬出谢旃,才有可能逼他答应。她竟这样利用了谢旃。

    自责到了极点,沉着一颗心。又想谢旃会理解她的,眼下这一步绝不是他所愿,假如这样能让她脱困,谢旃必定不会介意被她利用,毕竟,是谢旃啊。

    第五天一早。

    桓宣驻马海边,看着惨淡破败的遂西港,连年战乱,百业凋敝,此时港湾里零零散散泊着几艘小船,并不见傅云晚的踪影。

    她在哪里桓宣睁着满是血丝一双眼,数日奔波焦虑,整个人像一张拉了太久的弓,随时都可能绷断。她在哪里她一向单纯柔善,刘止又是谢旃的亲信,她不会太防着刘止,可他不能。

    谢旃已经不在了,刘止这样强行带着她走,难道真的只是想要送谢旃一程

    听见马蹄声和凌越激动的喊声“在碣石发现了刘止”

    咚心脏重重一跳,桓宣拍马迎上去追问“夫人呢”

    “夫人也在。”

    咚听见清晰的,心跳的响动,桓宣加上一鞭冲出去,又回头吩咐凌越“你去歇歇,换一批人跟着我。”

    他必须亲身过去,绝不能假手别人,但凌越这些人跟着他奔波数日,早该休息了。

    “让他们休息吧,我跟着大王,我撑得住。”凌越不肯走。

    桓宣没再多说,催着马匹破风而去。快点,再快点,她还在等着他吗,他一定毫发无伤地找到她

    碣石。

    傅云晚扮做农妇,跟着刘止在一处偏僻的渔村投宿。手上原本戴了四个戒指,都在沿途找机会留下了,此时手缩在袖子里不敢露出来,头上的簪子和耳坠太显眼,刘止每天都看着没法丢,所以在船上的时候撕了几片里衣打成结,悄悄又丢在来路上。

    刘止搀扶她进了房里。傅云晚这些天吐得太厉害,进房便倚在榻上动不得,下了船也还像在船上,摇晃眩晕不能安生,听见外面人声走动,刘止和那些手下正在门外戒备。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饭菜送来了,虽然吃不下,傅云晚还是努力吃了几口。她得调养好身体,如今已经到了陆地,她得想办法跟桓宣会合,这样病着什么都做不成。

    入夜时刘止送来了洗漱的水,皱着眉吩咐“娘子,后面的路不好走,离冀州太近了,前面又是代国属地,我们”

    突然立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戒指呢”

    傅云晚心里咚的一跳,低眼,看见自己光秃秃的手。到底被发现了。极力平静着神色“我没戴戒指。”

    “胡说,你从御夷来的时候戴了,我看见了,你是给大将军留了消息”刘止变了脸色,一把拖过她,“即刻上船,走”

    傅云晚挣扎不过,被他拖着出门,再顾不得,大声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刘止捂住她的嘴,塞了块帕子,四周安静到诡异,廊下没有人,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都不见了。去哪里了手腕上突然一疼,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袖箭射中了他,刘止低呼一声松开手,看见傅云晚踉踉跄跄往边上跑,看见房前屋后无数黑衣人跳出来,到处都是兵器的冷光,是桓宣,他追上来了。

    一时间急怒攻心,他们怎么敢这样辜负谢旃,就连送他最后一程也不肯吗刘止大吼一声拔刀,迎着无数刀光剑影,一跃扑过去抓住傅云晚。

    傅云晚挣扎着抬头,他一双眼红得几乎滴血“娘子既然不肯去陪郎君,那么我送娘子去”

    刀影落下,傅云晚拼命挣扎着,她不能死,她还要等桓宣拼起全身力气重重一脚踩在刘止脚上,刘止没有退缩,刀依旧向着她落下,傅云晚闻到刀刃上冰凉的金属气味,眼前突然飚起血花,扑通一声,刘止倒下了。

    傅云晚踉跄着摔出去,腰间突然一紧,落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嗅到热烘烘的男人气味,靠着那样坚实可靠的胸膛,抬眼,桓宣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在眼前,他低着头,声音那样温柔“不怕了,我来了。”

    不怕了,他来了。

    眼泪涌出来,傅云晚紧紧抱住“宣郎。”

    所有的痛苦煎熬在这一刹那突然得以释放,身后刘止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一样扑上来又被他一脚踢开,他一手抱她一手握刀,回头“刘止。”

    一字一顿,似带着万钧雷霆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刘止浑身是血,挣扎着站住“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辜负郎君”

    周围全是豹隐,已经绝不可能如愿,刘止横刀“郎君,刘止无用,不能带娘子来陪你,那么刘止来陪你吧”

    血光飞溅,傅云晚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傅云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桓宣抱着她坐在车里,外面傅云晚怔怔抬手,摸他的脸“宣郎。”

    “我在。”桓宣低头,轻轻吻她,“不怕了,我以后都陪着你。”

    傅云晚紧紧抱着他,努力靠了又靠,还觉得不够贴近。他也紧紧抱着她,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轻拍她的肩膀,带着茧子的大手粗沙沙的,那样暖,那样让人安心,把人心上的哀伤一点点的,全都抹去了。

    傅云晚鼻尖酸着,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宣郎,我们去哪里”

    “去江东,去送送佛奴。”桓宣吻着她,轻声道。

    眼泪涌出来,傅云晚重重点头“好。”

    去送送谢旃。他们一起。

    桓宣一下一下拍抚着,在无尽的哀伤中,获得安宁。他们会一起去送谢旃,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数日后,建康。

    车马在谢府门前停住,桓宣先下车,又搀扶傅云晚出来。

    凌越提前进城安排过,此时府中并没有别的客人,看门的苍头奴认出来是他,惊叫着飞跑去后面报信,桓宣挽着傅云晚,快步向灵堂走去。

    他曾经跟谢旃来过江东,门户都还记得,遥遥望见灵堂时,手里握着的手开始抖,挽着的人走不动,几乎摔倒。

    桓宣紧紧抱,用身体做她的支撑“绥绥。”

    傅云晚沉沉吐着气,靠着他支持着,每走近一步,哀恸便多一分。看见黑漆漆的棺木,看见檀木的灵位,看见灵前鹤嘴炉里吐出袅袅的香烟。谢旃是真的不在了。

    “能支持吗”桓宣低着头,轻声问她。

    “能。”傅云晚重重点头。

    与他并肩在灵前跪下。三叩九拜,每一个动作都竭尽全力,渺渺烟雾里仿佛看见谢旃的笑脸,仿佛听见梦里他的说话,绥绥,我走了。

    谢旃走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世上再没有手书飞白体,再没有午后窗下的兰花,那数年的相依为命,永远都成了过往。

    “绥绥。”耳边有人在唤。

    傅云晚含泪抬眼,桓宣握住她的手“我扶你。”

    那样温暖可靠的大手,就连虎口上厚厚的茧子都让人安心,傅云晚握住了,那哀伤飘摇的心,在这一刻,轻轻落到了实处。还有他呀,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将来的路,他们还会一起走过。

    握他的手,十指相扣,扶着他站了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王夫人来了“弃奴。”

    她脸色苍白憔悴,神色却是平静,仿佛并不惊讶他们前来。桓宣拉着傅云

    晚一道行礼“弃奴拜见伯母。”

    王夫人哽咽着,细细打量他“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桓宣顿了顿“我还带了一个人。”

    王夫人回头,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侍卫推进来,听见桓宣道“他就是陈直。”

    潜逃多日,还是被他抓到,今日便用他祭奠谢旃。

    王夫人闭了闭眼,落下两行清泪,傅云晚攥着拳发着抖,死死盯住。

    就是这么个男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他竟然杀了谢旃。那么好的谢旃,竟然被他害了

    陈直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还是不服,啐了一口“卖国的奸贼我恨不得一口一吃了你们都是你们里外勾结,害得北伐不成,兖州百姓无家可归,我恨不得再杀你们千遍万遍”

    桓宣一脚踢过,听见身边的颤抖的叱责声“你胡说”

    是傅云晚。桓宣惊讶着看她,她脸色煞白,声音哽咽,眼中却冒着火“谢家满门节烈,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谢伯父以身殉城,兖州早就化为尘土谢郎君更是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不是他牺牲寿元诈死回来筹划,北伐如何能胜,淮泗如何能够收复他不攻兖州,是因为战局不许,国力不能维持,你算什么东西,你懂多少,也敢说他就连你来到江东能苟活这么久,都是因为他安抚流民,许你们分田种地,许你们投军,给你们找出路,没有他你早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可你竟敢,竟敢”

    嗓子哽住了,哀伤痛苦攫住,再不能说出半个字,余光瞥见王夫人的泪眼,桓宣搂过她,轻轻拍抚安慰,陈直跪在地上挣扎着反驳“你说什么什么诈死,什么国力不能维持,太子殿下跟我说过肯定能打赢,你女流之辈知道个屁”

    刷,桓宣一刀斩下他的手臂,又在心口一刀,冷冷说道“推出去,剐刑。”

    侍卫上前推走,陈直嘶叫着“我不信,我不信谢旃就是奸贼,我没有杀错,我是为民除害”

    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这些日子四处躲藏,亲眼目睹侨村的兴旺,目睹百姓对谢旃的怀念哀悼,难道他真的错了来不及多想,身上一阵巨疼,剐刑的第一刀,落了下来。

    灵堂里。

    王夫人看向桓宣“多谢你为佛奴报仇。”

    又看向傅云晚“多谢你为佛奴正名。”

    傅云晚落着泪说不出话,王夫人长叹一声“你们快走吧,若是消息走漏,只怕有麻烦。”

    话音未落,凌越闪身进来“大王,景帝来了。”

    门外传来整齐的步伐声,傅云晚心中一紧,看向桓宣,他神色平静,一如平常“那就见见吧。”

    禁军簇拥着御辇进门,景元和倚在辇上“晋王。”

    桓宣叉手为礼“陛下。”

    门外列队整齐,数千禁军将谢府团团围住,傅云晚紧紧拉着桓宣的手,一刹那间,想到了无数可能。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会跟他在一起,无

    论什么事,他们都会一同面对。

    没事,别怕。”耳边听见桓宣的声音,他低头看着她,神色温和。

    让她悬着的心突然安定,向他重重点头。

    御辇动了,景元和身体虚弱,不能下辇,便让人抬到谢旃灵前亲手烧了几陌纸钱,抬头时,看向桓宣“晋王到江东,是有什么打算”

    “送别故人。”桓宣淡淡说道。

    景元和点点头“故人情长,也许晋王需要多待些时日缅怀,江东此时风景正好,晋王不妨宽心多住几日,让朕尽尽地主之谊。”

    傅云晚握着桓宣的手,听见他的声音稳稳从头顶传来“军务繁忙,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告辞。”

    他迈步往外走,傅云晚紧紧跟着,堂中禁军都开始向他们涌过来,门外忽地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兵刃落地的声响,傅云晚急急望出去,是豹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无声无息,配合默契,霎时将庭中的禁军放倒了一半。

    景元和脸色微变,靠着御辇看着桓宣,桓宣停步回头“皇太孙那里,我已遣人致意。”

    果然是他,敢只身闯来,就绝不会被留住。原想着为景国解决掉一个后患,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景元和咳着,低声道“那么,朕就不虚留晋王了。放行。”

    禁军让开道路,桓宣挽着傅云晚向外走去,听见身后的叹息,景元和又开了口“晋王,朕对你并无恶意,谢家、顾家朕也会厚待,只望将来两国交兵之时,晋王能顾念与故人之情,善待百姓。”

    桓宣步子一顿,随即快步离开。会的,这是谢旃拼着性命也要保住的江东,这是谢旃一生呕心沥血维护的百姓,他一定会善待。

    在门外登车离开,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景元和甚至还命城门大开,送他们出城。现在上船了,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傅云晚窝在桓宣怀里,想吐,又不想让他担忧,极力忍着,凌越隔着舱门禀报“宫里又加了人手。”

    “过江后再撤。”桓宣道。

    凌越走了,现在,只是他们两个了。桓宣低头,嗅着她身上幽淡的香气,那么多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绥绥。”

    看她抬起尖尖的下巴看她,水一样清澈的眸子,满眼都是他。让他长久以来飘摇不定的心,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她再不会抛下他了,这次她也不曾抛下他。他们是老天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们都会在一起。

    握住她的脸,低头吻她“绥绥。”

    她却突然转过脸,呕了一声。桓宣吓了一跳,连忙抱起来拍抚,又开了窗,她一直吐,让他心都揪紧了,焦急到极点“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不知道,这些天太累太哀伤,胃口一直不好,吃的少,所以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傅云晚摇头,接过他递的水漱了一口“也许是上次出海不适应,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却在这时突地一阵风,船身一荡。那种强烈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啪,水碗落地,傅云晚晕了过

    去。

    “绥绥”桓宣紧紧抱住,“靠岸,快靠岸,找大夫”

    傅云晚醒来时,听见窗外匆忙走动的脚步声,抬眼,看见桓宣怪异的脸,他挨着她坐在边上,漆黑的眉毛紧紧锁着,一眼不眨盯着她。

    让她突然开始紧张,低低唤了声“宣郎。”

    她记得自己晕了过去,那么他现在的神色,是什么情况

    “绥绥。”桓宣立刻俯身过来,伸着手似是想抱,又好像不敢抱,连忙抬起身子,离得远一些。

    让她越发紧张起来,握住他的手“宣郎,我,我怎么了”

    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然他怎么这副怪模样。难道,是很严重的病

    见他犹豫着低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绥绥,你打我骂我吧,都是我不好。”

    傅云晚越发摸不着头脑,紧张到了极点“我,我病了”

    心凉下去,是什么病一定很严重吧,不然他怎么这样怪。

    “不,不是,”桓宣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抱住,“你,你有孩子了。”

    紧张地看她,她怔怔的没说话,红红的嘴嘴微微张着,一定很惊讶难过吧。让他自责到了极点。她早说过不想要孩子的,都怪他,近来几次快活昏了头,没舍得退出来,竟让她有了身孕。

    握着她的手“你打我吧,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身上一暖,她扑进他怀里,她笑了,他听见她带着泪带着笑,古怪的声音“真的”

    让他越发摸不透她的心思,硬着头皮点头“真的,请了几个大夫,都这么说。”

    她晕倒后他立刻停船靠岸,一股脑儿把附近所有的大夫都押过来给她看诊,都这么说。一个多月身孕了。都怪他。

    有什么酸胀着在心里盛开,让人眼睛发红喉咙发哽,想哭,更想笑,傅云晚紧紧抱着桓宣“我有孩子了。”

    他们的孩子。她曾经空欢喜一场,那么盼望,那么鼓足了勇气想要保护的孩子,现在,她有了。

    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抱着桓宣,仰头看他“宣郎,我很欢喜。”

    “真的”看见他漆黑眉眼猛地一松,他似乎不敢相信,直勾勾地看她,“你,想要孩子”

    “想。”傅云晚重重点头,抱他,又凑上去吻他,“宣郎,我真的很欢喜,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砰听见心脏重重一响,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桓宣小心翼翼抱着,避开她的肚子,又低头看她。我们的孩子。是啊,他们的孩子。他们有孩子了,他和她,他们的生命,又以另一种方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又让他如何能够不爱她。握她的脸,吻住“绥绥。”

    柔软的唇突然挪开,她呕了一声,又吐了。

    桓宣连忙拍背倒水,一叠声地命人煎安胎药,柔声安慰“马上就能下船,回家就好了。”

    江风吹着鬓发,傅云晚伏在窗口,含泪带笑向他点头。身前是万古不灭的江流,身后是桓宣安稳可靠的臂膀。回家,回家就好了。

    有他,有他们的孩子,他们一起,回家。

    正文完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