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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四目相望之时,不需言语,便已明白对方的心意,傅云晚知道,桓宣心里犹豫的,是她。他怕这数千里路程,她一个人走不下来。

    在火把的余光里向他点点头,他很快催马过来,低头向她,傅云晚握住他的手“我能行的。”

    马儿咴咴地喷着响鼻,桓宣紧紧握着柔软的手,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许多意思。

    昨日也曾想过是否要先行回去处理军务,然后再返来接她,但那时候的设想也是进入冀州界内以后,在离范阳很近的情况下再走,如今还剩下这么远的路程,又让他如何能够放心抛下她欲待说话,她先一步探身出来,摇晃的火光底下仰头望他“放心吧。”

    清澈的眸子里盛着两簇火光,明亮摇曳,桓宣的心肠一霎时柔软到极点,又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豪迈之意在胸中荡漾是他的女人,唯有他的女人才能如此柔弱,又如此坚定。在汹涌的爱意中倾身向她“好。”

    伸臂揽她入怀,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低头,向她唇上吻下去“等我。”

    灼热的唇,灼热的呼吸,那么多留恋不舍,不需言语,都在这深深一吻中。傅云晚手脚发着软,微闭着眼,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他乌沉沉的眼。他同样也有许多留恋不舍,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有许多大事等着他办,儿女情长从来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从沉溺中挣脱,向他微微一笑“走吧。”

    桓宣松开了她。一扯缰绳,拨转马头“走了”

    他加上一鞭,马匹在黑夜中撒开四蹄,像离弦的箭刺破黑夜,奔向远处。

    傅云晚情不自禁推开车门望着,最前面有随从举着火把领路,那点橙红的光在夜色中拖出一道蜿蜒的影,马蹄声声入耳,越来越远。他走了。

    心里一下子空荡到了极点,那些温暖和安心仿佛都随着他的离开一道消失了。傅云晚慢慢吐着气,抬头望着漆黑夜幕

    她既说了能行,那就必须能行。他胸中装的是天下,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她左右,她既要跟他在一起,就必须面对今后这些时时可能发生的分离,面对将来所有可能的艰险颠沛。

    她能行的,她要和他一起,假如这就是和他一起必须承受的代价,那么,她必须能行。

    “娘子,”凌越上前问道,“是否照原计划去庙里歇宿”

    “好。”傅云晚点点头,想想又道,“我没怎么行过路,这些事凌将军比我有经验,以后还是由将军安排吧,知会我一声就行。”

    看见凌越微微诧异的神色,他很快恭敬答道“是。”

    门窗关上,车子在夜幕中向着破庙的方向行去,傅云晚端坐车中,暗暗给自己鼓气。这一趟比起上次去兖州时不会更难,那一趟生死之际她都挺过来了,这次,她一定会安安稳稳赶到范阳,与他重逢。

    大道另一头,火把照出幽暗一团光亮,夜风猎猎刮过脸颊,桓宣催马飞奔着。

    谣言应当是代国那边放出来的,也

    许还有范弘推波助澜,为的是扰乱军心,使范阳生变,以解冀州当下的困局。

    他太久不曾在范阳露面了。幽州数郡新近攻取,许多人还存着观望的心态,并不像六镇那样对他全然臣服。眼下他的动向只有王澍、虞进这几个心腹知道,其他刚刚归附的将校都不清楚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是以谣言一出,足以在军中掀起动荡,杜超则趁机兵临城下,既是试探,也是以攻为守,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下一步所图必是冀州。

    想必是城中变乱的迹象已经十分明显,所以王澍才不得不派人传信给他。

    又再加上一鞭,长途跋涉后还要打叠精神继续赶路,身体疲惫,精神却是亢奋。从前打仗时也有过十数日奔袭破敌的经历,这点劳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苦了她。本来这一路就不好走,眼下他走了,又要抛下她一个人应对一路的凶险。

    有一刹那恨不能立刻转回去陪着她,下一刻又硬起心肠。她既说了能行那就必定能行,她虽然柔弱,骨子里却是固执的,她不想拖累他,那么他就尽快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尽快赶回去接她。

    只消再过几天,他一定会赶回来接她

    半个时辰后。

    侍卫在门外巡夜,傅云晚独自合衣睡在地上,昨夜与桓宣亲昵相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眼下,又是她一个人了。

    破庙里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不新鲜的气味,长途跋涉后身体疲累到极点,精神却格外激动,久久难以入睡。傅云晚闭目躺着,想着桓宣,想着此时他可能到了哪里,越想心思越乱,深吸一口气止住纷乱的思绪。

    不能再想了。明天还要赶路,若是睡不好,必定会影响行程,反而让他悬心。将四肢尽量放得轻松躺着,默默在心里念诵着南史剩余的篇章。在江东时第一卷她已经全部默写出来,第二卷开头几篇也都默写了,剩下还有五六篇大约一两千字没来得及默写,等回到北地安顿下来,头一件事便是默写出来寄回江东。时间已经拖延许久,当初深刻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是以这些天她但凡有空都会在心里默念背诵,加深记忆。

    此时默默想着背着,也许是这些日子反复背诵的缘故,从前有些不很理解的地方此时也有了许多新的理解,渐渐进入一种心神舒朗的状态。想到文字之妙,实在是越久越经得起咂摸,又想到默写完南史之后还得尽快把自己那些被毁掉的书稿也默写出来,再补些新的篇章。在建康时整日囿于内宅,连人都不曾见过几个,可耳中所闻其实不少,至少她的五娘姐姐,她要写下来。

    而六镇的风气比起建康,应该有极大的不同吧,那边的女人们,她们又是如何过活等到了范阳,到了六镇,她要多走走多看看,听听她们的故事,她这部书稿,实在还有那么多可写,要写的东西。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上来,在睡着的前一刻蓦地想到,他在做他的事,她也在努力做她该做的事,这样子,真好。

    两天后,范阳。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照着,城门紧紧锁

    闭,城中一连数日都不曾开门应战,杜超手下那些围城的士兵也都倦怠起来,原本整齐的队伍此时成堆凑在一处说笑嬉闹,一个个盔甲散乱,兵刃丢得到处都是。

    最外围一群士兵正席地坐着打盹,突然觉得地面仿佛抖了几抖,只当是错觉,然而那震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士兵们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远处道上烟尘滚滚,无数人马似一团黄云挟着雷霆正往跟前来,是什么人为什么哨兵也不曾示警

    正在惊疑之际那队人马已经冲到了近前,领头一人高大雄壮,棱角分明的脸上眉眼漆黑,手中大刀已经出鞘,乌沉沉地带着强烈的杀意,最外侧一个士兵突然心里一寒,还没来得及逃,大刀已经向着他劈了下来。

    扑通身躯倒地,鲜血喷涌,周遭的士兵大吃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是敌军,手忙脚乱正要拿兵刃对敌,忽地听见四面八方都喊了起来“桓大将军在此,敢挡者死”

    无数士兵脑袋里嗡一声响,桓宣竟是桓宣回来了,他不是死在邺京了吗叫喊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数万人的队伍里到处传遍了桓大将军的名号,围城的士兵们如同惊鸟,兵刃也拿不住,只想着奔逃。北人从军的谁没听过桓宣的威名,谁不知道他锐不可当都以为他死了,所以大摇大摆来打他的地盘,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今天必定性命不保

    嗖嗖嗖沉寂多时的范阳城楼上突然射下一阵箭雨,离城近的冀州兵应声倒下去一大片,另一边桓宣单人独骑,刀光落处便是一片血腥,又有许多骑兵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收割着冀州兵的性命,城门外立刻变成一片人间炼狱。

    厮杀声中,又有无数喊叫声

    “快跑啊,桓宣来了”

    “咱们中计了,桓宣没死”

    “不想死的快逃啊,谁打得过桓宣”

    一时也不知道叫喊逃命的是谁,只是这声音像瘟病一般,极快地将恐慌在数万冀州兵中扩散,一时间无人不怕无人不逃,一个将官竭力督促部下应战,竟被乱兵撞倒践踏,死于非命。

    杜超得了消息急急赶出来时,就见桓宣一人一马如同利斧,所到之处,阵脚立刻就被劈开一个大口子,他竟回来得这样快杜超心惊肉跳,想退时仔细一看,跟在桓宣身后的最多只有一两百人,这疯子,这样就敢与他数万人对敌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站在哨楼上高声喊道“所有人归队应战桓宣只有一百多人有擒住桓宣的死活不论,赏金千两”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紧闭的范阳城门打开了,黑骑如同浓云纵马奔出,杜超心里一凉,知道今日再难挽回,一跃跳下哨楼“撤,撤”

    主帅一跑,队伍再难维持,桓宣一马当先,向着杜超帅旗所在的地方追杀过去,身后蹄声雷动,黑骑默契地收割着剩下的冀州兵,这一战直杀到黄昏,杀敌上万,俘虏上万,杜超带着数千亲信逃向冀州方向,虞进赶过来请示“大将军,回城还是继续追击”

    桓宣刀刃滴血,黑衣已成潮湿的暗色“连夜攻打高阳。”

    此时杜超兵败的消息还不曾传到高阳,只要驱赶这些冀州俘虏到城下伪装求援叫开城门,高阳郡唾手可得。收刀还鞘“走”

    蹄声踏破黑夜,桓宣一马当先。快点,再快点。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在范阳。那些明枪暗箭便都会集中到他身上,那么她行路之时就能多几分安全。

    六天后。

    傅云晚趁着暮色进入河间郡。一路行来,明显能感觉到逐渐松弛的防守,先前在兖州那边入城时要经过层层关卡核验,让人始终悬心,进入冀州境内后,却是满街兵马乱走,再无人顾忌她这不起眼的,回乡探亲的妇人。

    凌越时时将北地动向禀报上来,于是傅云晚知道,桓宣在范阳城外大败杜超,又接连攻下高阳、任丘两郡,前天领兵围困了中山郡,这些天里杜超忙着调兵遣将增援中山,这不在桓宣计划内的河间郡,此时格外清静。

    一行人在客栈投宿,夜深人静,三更的梆子声遥遥响着,傅云晚恍惚在梦中。

    她又看见了那片浓雾,那条山涧,她孤身一人,奔跑着,寻找桓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