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这日阳光明媚,但崔姣不敢在外面乱跑,她虽觉得苻琰不会怀疑,但他这人疑心重,只要他有一线疑虑,极有可能已经安排人在这附近监视了。
伸头一刀,崔姣怕归怕,也想好了,她男装出行,她个子不及郎君高,但扮做十四五岁的小郎子也不能认出来,这个年纪的小郎子还没变声,雌雄莫辨也有之,就是有暗探,她装成是来请教崔仲邕学问的小书生,扮的像些,是她的拿手本事,以前阿娘还在时,她就常常偷穿崔仲邕的衣服,跑出去晃荡,也没叫人发现过。
苻琰也只有早上来过,这一天便不曾过来,到夜间两人都睡下了,院门被人推的框框响,崔姣在屋里睡得沉没察觉,崔仲邕披着衣服起来,去开了院门,就见苻琰丧着脸立在门前,崔仲邕迎他进来,新煮茶给他喝。
苻琰进屋坐在桌前,他来之前想过,哪怕看到崔仲邕屋里多出一个崔姣,他也喜多过怒,可是这屋里只有崔仲邕,崔仲邕沏好的茶放在他手边,他端起来喝一口,不如宫廷贡茶,更不如崔姣煮出来的茶水。
苻琰喝过一口茶就不碰了,问他,“你拿户籍去换了路引,你准备离开长安不参加春闱了”
离春闱二十天不到,这时候离开长安,等同于放弃考试,科考对于崔仲邕这种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何其重要,怎会随便放弃,还是那路引是他换给其他人用的。
崔仲邕微弯腰,恭敬道,“仆打算参加了春闱,若不幸落第,仆想送她回阿娘的家乡益州。”
他不见苻琰有话说,便自己开口问,“太子殿下,仆斗胆请问,可否归还她的遗体”
苻琰朝后靠,塌着肩,一身落寞,许久才说,“孤寻不到她。”
崔姣人还活着,他当然寻不到她的尸体。
崔仲邕也是默默不言。
苻琰声音很低,“即使孤找回了遗体,她是孤的太子妃,你也不能带走她,昭陵太子妃墓才是安葬地,你休想将她带离长安。”
崔仲邕一时错愕,“牙牙她真是太子妃”
苻琰眼一戾,“你敢质疑孤”
崔仲邕连说不敢,恐他生怒,道,“若寻到牙牙,但请太子殿下容仆祭拜,可怜牙牙再过两个月才满十七。”
苻琰想起他们在床上胡闹,他说她十七了,想要她生个孩子,可是她甚至不满十七,小娘子在这个年纪都是一派天真,大公主当年这时候还被皇后娇宠,可她背井离乡,被他带回东宫,过早的懂事,取意奉承皆是求生。
苻琰忽感到心口有密密麻麻针扎,疼的他喘不过气,他起身出门,崔仲邕看着他一身萧瑟隐入黑暗里。
崔仲邕还惦记着他说过的话,若按照他的意思,崔姣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能葬入皇家陵园,这是无上荣耀,他能说出来,显然不是假的。
翌日崔仲邕与崔姣把话一说,崔姣却不以为意,“人没了,他怎么说都行,他就是真有这想法,皇后和今上也不会同意,况且给他做太
子妃也不是什么好事,东宫庶务繁多,上头有皇后这样的婆母就够累的了,今上也不是明事理的舅公,还有个难缠的王贵妃。”
她总结道,就算放在普通人家里,太子也不是良配,可不是太子瞧不上我,是我瞧不上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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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仲邕真被她说服了,她说的确实不错,这女郎嫁人,谁不想嫁个舅姑能帮衬,丈夫体贴的人家,若依着崔姣所说,当今的陛下和皇后都不是好舅姑,太子也就是生在皇室,要是没这个地位,放在平民之家,有这样的舅姑,聪明的人家可不会嫁女儿给他,这可是十足的鳏夫命。
崔姣洗漱后也吃起朝食,许是被苻琰关在东宫闷坏了,出来胃口都变好,以前她也能吃,不过今日喝了两碗胡麻粥还不够,又吃了半碟胡饼,连她自己都觉得吃的多,不过却很开心,一想到明晚坐船出长安,她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上三大碗。
朝食用过,崔姣寻思有些笨重的行礼都别带了,飞钱、户籍、路引才是最重要的,她带的东西多,且不说还有苻琰随时盯着,路上也易被人盯上,还是小心些。
崔仲邕找了两件旧衣裳给她,等崔仲邕去前面的书舍,她就在屋里给其中一件旧袄翻开,在里面多缝几个能装东西的口袋,崔仲邕身量高,她再改一改衣服就能穿了。
忙活一上午才都做好,便换上男装,戴上青灰色幞头,出了屋,正见崔仲邕回来。
崔仲邕见她穿着旧袄,两手畏冷的揣在袖子里,这衣服他穿小了,她穿上倒合适,而且是冬袄,她挺胸抬头,也不显身段。
崔姣学着他们读书人朝崔仲邕行叉手礼,学的有模有样,说,“晚生有礼,先生见教。”
逗得崔仲邕笑起来,又敛起说,“牙牙你还记得元宵节那晚太子抓了崔家长房的人吗”
崔姣当然记得,太子帮她把仇都给报了,在这件事上,崔姣就算不念情,也是记着的。
崔仲邕道,“他们被发配去了邕州。”
邕州地属岭南道,岭南是烟瘴之地,寻常人在那种地方极难存活,这也是为何苻琰当初前往岭南道打牛公微艰难的部分缘由,没死在那里,都是万幸,更遑论大胜,所以朝臣才会敬服他。
崔家长房被发配到这种地方,他们向来养尊处优,自诩金贵,去了邕州,便是死路。
崔姣激动道,“邕州好啊也叫他们尝尝艰苦,死在那里不亏,算是偿还以前造的孽了。”
崔仲邕带她出门去看长房被流放,两人装模做样手头拿着书,一前一后的出书舍,才出坊门,就见长房的人被差役驱赶着往城门处走,崔明秀和崔大郎死后,崔家也就剩崔阳中和其妻了,崔阳中倒是有妾室,崔氏一散这些妾室早就卷了行礼跑了,朝廷论罪,论的也是这对夫妻的罪,与那些妾室无关,是以崔姣只看见这对夫妇戴着手铐脚铐,亦步亦趋的行走在路道上。
崔姣还记着他们昔日冷漠又颐指气使的姿态,现今头发花白,脚步踉跄,全失了当年的嚣张。
崔姣目送他们出了
城门。
这边靠近糕点铺子,崔姣便央着崔仲邕去买些糕点给她,明晚带路上做干粮正合适。
崔仲邕细心,给她挑的菓子都是她喜食的,买的多,手提着回去了,没忍心让崔姣累着。
隐在暗处的千牛卫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随即便报与东宫。
“那姓崔的书生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子在外行走,手上还拿着书,瞧着很疼人,小郎子想吃菓子,便买了,随后一起回的书舍,没再出来过。”
苻琰直皱眉。
那千牛卫极隐晦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穷书生没钱去平康坊,也只有相互慰藉了。”
平康坊内的教坊娘子在长安内远近闻名,多的是郎君去花天酒地,不过得有钱,没钱连大门都进不去。
千牛卫这话的意思便是说,崔仲邕是个断袖,豢养了一个小郎子。
苻琰一阵默然,问他小郎子的长相。
“才十四五岁,玉雪似的人,生的白净出挑,跟那书生说话也是娇气模样,莫说那书生心疼,就是卑职看了,也想心疼心疼。”
那就是个男生女相的郎子了,其实才十四五,小郎子这个年纪也有许多显女相的,等过个几年,渐渐就能长成郎君伟岸模样,长安内也有豢养男宠的贵族,选的也多是这样年纪的郎子,等郎子年纪大了,多是被赶出去,就同女人一般,以色侍人,年老色衰爱便没了。
千牛卫嘿笑着,转头挨了苻琰一脚,苻琰喝他,“你也是断袖”
千牛卫急忙摇头。
苻琰却说,“你要是断袖,敢染指孤的十率府兵,孤就剁了你。”
千牛卫吓得直磕头,“卑职岂敢,实在是小郎子貌美,若不是男儿身,就是平康坊内的教坊娘子也比他不如。”
苻琰顿时心中疑窦丛生,崔仲邕一个穷书生,能在长安开起了书舍,这钱定然是崔姣的嫁妆,他让人查过崔仲邕,初来长安时,身上的钱财全部投进形形色色的宴会中,后来得了陆令公的赏识,才没再投冤枉钱,熟悉他的书生都说过他穷困潦倒,崔姣不在了,嫁妆就是崔仲邕的,崔仲邕用这笔钱开书舍,苻琰也没想要回嫁妆,可怎么想,崔仲邕的反应都不对,崔姣是他的妹妹,妹妹不在了,他只在他面前伤心过,但转头却如同无事发生,崔姣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不说他像他这般哀痛,但至少也不会有心力与人结交,还给人买菓子。
之前在小院,苻琰亲耳听过崔仲邕为了崔姣想杀自己,那股愤懑很是情真意切。
除非那个小郎子并不是什么小郎子,而是崔姣。
一想到这个可能,苻琰的心跳加快,他要亲眼看到那个郎子,他必须要确认那个郎子是不是崔姣。
他对千牛卫道,“你给孤盯紧了,那个郎子再出现,务必来报与孤。”
千牛卫得令退下。
苻琰手捏成拳,他多日寻找崔姣的尸身未果,若崔姣还活着、若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见他。
他明明感受到她已
经开始对他有意了。
苻琰之后一天没再来过,崔仲邕本来以为他半夜会来,他是听过崔姣说苻琰公务繁忙,就是伤心难过,也得等公务忙完了,才有空为她掉眼泪,但这一夜没来,倒叫崔仲邕忐忑了一夜,时不时醒来,就怕他光顾。
一宿没睡好,晨起与崔姣一起闲话,崔姣欣喜道,“没准他已走出悲伤,准备迎接他的新太子妃了。”
崔仲邕便更觉得崔姣明智,若能这么快走出伤痛,那之前也不是真为崔姣难过,怕也是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装出来一副哀伤,等被开解好了,便能另觅新欢。
今晨天气便不好,冷的出奇。
晚上崔姣要坐船走,崔仲邕便关了书舍,去市集上了买了崔姣爱吃的菜,要提前为崔姣过生辰,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帮不了妹妹,但是生辰一定要过,至少她出长安的时候得开心。
崔姣也没推拒,任由崔仲邕下厨做了许多菜食,两人也想以前在清河过生辰那般,崔仲邕给她买了一对金臂钏做生辰礼,崔姣妥帖的收好,崔姣对崔仲邕只有一件事不放心,告知他,万不可再与郭守山来往,崔仲邕将话记下,又交代了些家常事情,崔姣也都应下。
在屋里歇了会,崔姣把重要的东西都藏在衣服里,肩头背着一个布袋,前面放两本书,后面装着干粮,还是书生打扮,出来时,外面已渐黑,还断断续续下起雪来,都快二月了,还能下雪,可见这天还能冷一段时间。
崔姣想着,益州靠南边,等她去了益州,身上这袄衣都得脱下,正好能在那儿穿春衫。
这时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城门还没关,渡船码头在城外,崔姣与崔仲邕为防有人注意,没坐马车,一路走去城门口,崔姣拿出路引,守卫放行,他们堂堂正正出了城门,崔姣也才松口气。
远远跟着他们的千牛卫眼见他们出城,急忙快马跑回东宫禀报。
苻琰一听说崔仲邕携小郎子出城,心下便知崔仲邕先前说的全是假话,他这是不顾春闱,也要携郎子离开长安,那郎子恐怕也不是普通郎子那么简单
苻琰下了教令,让家令送去十率府,抽调出了五百骑,随苻琰出东宫,往城门去了。
崔仲邕送崔姣到了渡口,客船已经要发动了,有不少人跑向船上。
崔姣与崔仲邕两两相望,崔姣流着泪道,“阿兄,我此去不知何年能归,你多保重,莫要对我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离别之情也让崔仲邕眼含泪意,但他是做兄长的,不能时时落泪,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为她拭泪,也说着一些临别之言。
崔姣没忍住,正想伸胳膊抱一抱崔仲邕,忽听有人咬牙切齿道,“崔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孤跟这奸夫私奔”
两人恰见那岸上苻琰骑着马追来,那一脸凶神恶煞,双目含凶,崔姣不用怀疑,若被他抓到,他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崔姣想也没想,抓住崔仲邕一起跑上了船,船主哎声道,“你们两个人坐船,得
给两人的船钱,不然不给上船。”
崔姣赶紧丢给他一块金饼,“快开船”
船主见钱眼开,道一声好,便命令篙师速速开船。
船离岸,苻琰下马追上了码头,晚了一步,那船已经驶向河心,往南边行去。
天太黑了,崔姣站在船头也看不见苻琰的神色,但必定也不是什么高兴的样子,还骂她阿兄奸夫,他才是奸夫,他们无名无份的,他还得寸进尺当自己是她的丈夫了,她就讨厌他的臭脾气,还是之前给她哭丧的样子好看。
苻琰在码头前站了片刻,脸都气绿了,可今晚开船的只有崔姣那一艘客船,其余船只都歇业了,船主都不在,只有一两个篙师睡在船上看着船。
这么耽搁片刻,水上那船又行远了。
苻琰当下只想将崔姣和那奸夫抓回来,便命令部下将周边停泊的船全部征用,各率府兵会划船的不在少数,一番指派,便上了船,全力划船去追赶崔姣的船只。
崔姣眼瞅着那些船越追越近,也是焦急不已,只得先和崔仲邕躲进船舱内。
崔仲邕小声道,“不如我同他解释。”
“你跟他解释不同的,他是死脑筋,鸡同鸭讲,把他说恼了,死的还是我们,”崔姣往脑门上拍了怕。
河面上,后面的船已经追了上来,将这艘船慢慢围住,船主站在船头看见情形不对,以为遭遇了水盗,但这还没出长安境内,不应当有水盗,穿上客人纷纷惊恐,但听那为首的船上站着一身形挺立的俊郎君,他面色极差极凶,身后都是身着盔甲的府兵,船主看出是官府的人,正犹豫见,听那边船上有人喊话,“速速停船,太子殿下捉拿要犯。”
船主忙叫着停船。
船泊在湖中。
崔姣与崔仲邕提心吊胆的听外面说话。
苻琰遥遥看着那艘船,他寻不见崔姣的身影,崔姣就藏在其中,他看见了,他还看见她想抱崔仲邕,那个奸夫也配
“崔氏出来”
崔姣蠢才出去,根本不搭理他。
苻琰等了有一阵,仍不见崔姣,若说之前他是伤心不已,而今就是被欺骗后的暴怒,他道,“再不出来,孤就令人射杀了你们”
两人具是惊恐,崔仲邕道,“不然我们出去吧,他对你有情,未必会下杀手。”
崔姣摆摆手,走到船舱边把舱窗开了一半,只见苻琰遥遥相对,她颤着声道,“殿下杀啊妾怀了殿下的骨肉,殿下有本事就杀”
她砰的窗关上。
这一船上的人听到崔姣中气十足的回声,都伸长了耳朵,太子殿下不是来抓要犯吗这要犯好生嚣张,还有太子殿下的骨肉,皇家真乱。
苻琰听见崔姣说出此话,心头直发着颤,一时怒喜交加,难以抉择。
船舱内崔仲邕瞪大眼,“牙牙,你、你怎么骗他”
崔姣抱着胳膊坐到绵席上,闷闷道,“骗他又不少这一次,能活命就行。”
果然没多久,隔着门窗,苻琰阴冷嗓音踏水而来,“崔氏,你现在捅他两刀,孤便既往不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