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蓬莱仙岛时已是深夜。
仙岛顾名思义,这是一座海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瑶池玉液细雨添香,冷白色的廊坊连绵成片,坐落于各个不同地势之上。
连星茗虽为仙长二弟子,但居所与其他门生也并无不同,是一处泛着白茫茫雾气的庭院。他落地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同傅寄秋说,径直推门而入,坐到了木凳子上,背对着傅寄秋。
傅寄秋走到他面前。
连星茗连人带椅子调转了个方向,眼眶通红再一次背对着他。
傅寄秋静默片刻,指尖微转,储物戒中掠出几道微光,地面上多出了几件规整摆放的小红箱,分别装着贴身衣物、战甲、以及盆栽。
他又将蓬莱仙岛弟子服放到桌上,道“一月后是拜师礼。对面那座庭院是我的居所,若是有为难的事情,可以来找我。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寒荷师叔。”
说罢,他抿唇盯着连星茗看。
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冠起的乌黑发冠。
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应,傅寄秋薄唇抿得更紧,站了许久才离开。
待他走后,连星茗坐到镜前拆去发冠,褪去外袍,赤足走到窗边。
推窗,寒气涌入。
海岛上的夜间气温格外低,他的居所又地势颇高,推窗后便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海。漫漫海波浪层层叠叠,浪花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还夹杂着深海之下的鲸鸣呜咽声。
孤寂感扑面而来。
系统道签约吗
连星茗关上窗户,还是那个回答。
婉拒。
他躺到了床上。
从熟悉的国度来到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周围又没有熟悉的人陪着,他止不住地想皇姐现在正在做什么、白羿知不知道他离开了佛狸、父皇母后会安排人日日打扫重阳殿么。往常这个时间,宫人们已经准备好热水,请他去泡热腾腾的池子了,还会贴心地在里面撒些香油与花瓣。
结果风尘仆仆来到蓬莱,大晚上澡都没洗修士们都是用净身术,他不会用。
连星茗不能接受夜间不沐浴就入眠,让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居住的环境。
说实在的也不算差,比起重阳殿却显得冷清、刻板许多。桌子就是桌子,椅子就是椅子,不是红木,也没有镶金镶玉,屋子里连个大花瓶都没有,更别提其他摆件陈设了。
身下的床也硬邦邦,躺下去的时候,背脊仿佛都被什么硬物膈到,冰冷湿气仿佛能隔着床单浸到他的骨髓里。躺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无法入眠,连星茗爬起来翻找红箱子。
你干什么。系统问。
连星茗没有回答,默不作声从红箱子里抬出小盆栽,将其抬到了床内侧。
又将黑金战甲摆到床外侧,最后翻出一大堆衣物全部堆到床上,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他方才心满意足窝进了旧衣物之中。
侧身用背抵住战甲,又抱着盆栽蜷缩起来。这是他和白羿几个月前一起种下的虎刺梅,如今尚未来得及开花。
原本它在佛狸长势乐观,可也许是换了个环境吧,某片绿叶的边缘隐隐发黄。
连星茗抬掌轻轻托住那一片发黄的绿叶,眨眼时眼眶干涩泛着疼。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里。”
他轻声呢喃。
翌日清晨。
他一夜没睡,睁眼到天亮。钟鸣声后,连星茗拿起蓬莱仙岛的弟子外袍,仙人们所着皆是法袍,入手柔软温暖,他尝试着套上法袍,又埋头系腰带,先系好中衣带子,又扯过右边的带子绕腰一周,稀里糊涂绑上却依旧松松垮垮,走两步外袍就自己散开了。
与这件衣服“奋斗”半刻钟后,连星茗放弃坐到镜前,试图先梳发,将散发冠起。
又半刻钟后,连星茗“啪”一声将梳子往镜上一摔,面色难看道“真没用。”
系统你是在骂梳子还是在骂你自己。
你现在就是落差感太大了,原本以为能成,结果一睁眼人都上路了。系统安慰道想开点,做人呢,要学会摆烂。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我总不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去见师叔。
也对哦。你等一下,我查一查怎么冠发系统话还未说完,敲门声响起。
连星茗道“进来。”
傅寄秋推门而入,先是看了眼床上堆积如山的衣物,才转眸看向连星茗,目光在他的腰间与头顶凝了一瞬。
连星茗将外袍合拢,白皙的脸颊气到鼓起,侧过身不同他说话。
没一会儿腰后的长发就被一只手牵起,傅寄秋双手缠满了绷带,做这些也不太方便。但他还是细致、动作轻柔地将连星茗的长发冠起,最后在发冠上插上一根簪子。
连星茗转过眸幽幽看他一眼,傅寄秋双手握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从凳子上提了起来。
“”连星茗面色微惊,腰后探出两只手臂,从后方绕至前面,替他绑好各处系带。方才怎样都不愿意听话的系带,到了傅寄秋的手中,却显得尤其乖顺。
“走吧。”傅寄秋道。
他抬手轻轻一扬,床铺上那些杂乱的衣物就自动叠好,“嗖嗖”钻进了红箱子里。
连星茗懵懵看了眼身上的衣物,又抬手碰了下发冠,才抬步跟上。
拜师礼在一个月以后,因裕和仙长是剑修的缘故,实际上教导连星茗弹琴的人其实是裕和的师妹,也就是他们的寒荷师叔。
送至仙府前,傅寄秋止步。
连星茗还是没和他说话,举步就要上台阶。袖摆却突然被人扯住。
他回头一看。
白色的斗笠轻纱扬起,露出其下紧紧抿起的红唇,傅寄秋声音微哑“你昨夜没有睡好”
连星茗道“我怎么能睡得好。屋子里又冰又冷,桌子一股铁锈味,我以前
住的宫殿家具摆设都是镶着玉边的,我不喜欢那个桌子。”
傅寄秋问只是不喜欢桌子13”
连星茗气道“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喜欢”他将袖子抽出来,赌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我还在生气。”
傅寄秋脸色微微发白,僵硬站了几秒钟,闷闷应了声“好”,转身往回走。
“”
连星茗哑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
我刚刚是不是有点过分
系统好笑道你说呢。这事儿怪谁也怪不了他吧,你来的路上还咬了人家一口,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清早人家又是帮你穿衣又是帮你束发,结果你连句感谢都没有,还让他别和你说话。人家被孤立都已经够可怜了。
连星茗感觉到一丝悔意与歉疚,但现在追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那我回去后和他道歉
系统满意知错就改你还是个好宝宝。
连星茗你才是宝宝。
他转身走进仙府。
寒荷仙尊是一位长相柔美的仙子,似乎是以为脾气十分好、非常好说话的仙人。她先是将灵力灌入连星茗的体内,又命其拨弄琴弦。
连星茗照做,灵力皆从指尖掠出。
寒荷眼睛微微亮起,惊喜道“仙长所言果然不错,小摇光,你的体质非常适合练琴,比起旁的琴修定能事半功倍。”她给了连星茗一本薄薄的初阶心法,问“这是教你吸纳灵气吐息的心法,你大概多久能背会”
这本薄薄的心法只有七八页左右,连星茗以前一直在为继承皇位而努力,所看过的书籍、兵法,以及地图数不胜数,这对他来说不难。
他接过心法道“半个时辰。”
寒荷笑着拿出一把戒尺,道“我教育弟子的方式呢,便是背不会就打、弹不会也要打。小摇光,我不会打得很重,只是略施惩戒。半个时辰后你若背不会,我便打你一下,你服不服”
她言笑晏晏,似在调侃。
连星茗便也没有觉得紧张,反正他背得下来,弯唇笑道“摇光心服。”
半个时辰后,连星茗果然将其烂熟于心,一字不差背了出来。
寒荷调侃笑道“你躲过了一下戒尺。”
她让连星茗坐到她提前预备好的集灵阵法中,按照方才所背的心法吸纳吐息。连星茗一一照做,很快就感觉到丹田内有股暖洋洋的气息,帮他祛除了仙岛上的寒意与湿气。
寒荷暗暗心惊。
之前裕和仙长同他说这个孩子天赋很高,寒荷还觉得许是二皇子与长公主相较而言,二皇子比较高。现在见了面她才发现,摇光确实是个当琴修的料子,并且还是那种出了仙岛,各大仙门百家都会蜂拥争强的好苗子。
若是不修琴,堪比明珠蒙尘混入鱼目中,实属可惜。
她心中大感满意,都想要向裕和求来这个孩子,给自己当徒弟了。
她又拿出了一本琴谱。
更薄。
只有两页。
“这个你需要背多久”
连星茗接过一看,傻眼了。
密密麻麻,一个字都不认识。
寒荷道“这是减字谱,不是字。每一个符号都概括了谱下指法,比方说这个符号它上面是个勾,你要做出这种手势你试试看。”
连星茗照做。
寒荷又示范了好几种指法,连星茗一一照做,最后寒荷道“你把刚刚做的那些指法,在古琴上再重复一次。”
连星茗“”
他刚刚做了什么指法
全部忘光。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小声说“师叔,我不记得了。”
寒荷只能再示范,这一次从最基础的指法给他讲起,将每一个符号所代表的三四种不同指法讲给他听。可连星茗听了下一个就忘记了上一个,一上午听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课程结束时,寒荷让他弹最、最基础的摇篮曲。
摇篮曲都是重复的音调、重复的指法,这么简单的东西,连星茗还是磕磕绊绊。
乱七八糟弹完。
寒荷安静了。
连星茗也知道自己刚刚弹得很糟糕,聒噪的琴音让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他低下头道“师叔,是摇光愚钝。”
寒荷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愚钝,你刚才背心法时那么快,到了背琴谱却宛若三岁孩童,一句话要跟你讲三遍你才能勉强理解。明日再讲,你可能就又记不住了,你可知为何”
“为何”
“你心中杂念太多,背心法时毫无杂念只是在默背。到了背琴谱、听理论课时,你却数次走神,你不是不理解,你是从心底不能接受这些音符、音调。”寒荷伸出戒尺,道“今日的摇篮曲没有学会,我打你一下,你可认”
“”连星茗张了张嘴。
可可他原本就是不喜欢弹琴的啊。
他伸出了手,软声道“师叔,我怕疼。”
言下之意,你掂量着打。
寒荷好笑看他一眼,抿唇笑了一下,她方才说是略施惩戒,果然只是略施惩戒。
戒尺轻轻拍了下连星茗的手掌,连个红印子都没有起来,她道“你回去吧,以后一月来听四次课,每次我都留一首简单的初阶琴谱给你,未听课的日子你只需要吸纳灵气、背会琴谱。若下次上课你还是不会,便还要打。”
“是。”
连星茗行礼,转身往外走。
走出好远的距离,他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重重的两侧肩头仿佛卸掉了两块大石头。明明寒荷师叔很温柔,像个大姐姐一般悉心教导,可是连星茗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压力,让他心底有些抗拒再见到寒荷他连最基础的指法都没有记清楚,如今给了个摇篮曲的谱子让他回去背,他背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回去后要背什
么,连看都看不懂。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戒尺没有留下红印子,他的心底好像印上了块火辣辣的红印,促使他的脖颈像被勒住,收紧难以呼吸。
系统道别难过,我刚刚录音了录音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你能再听她讲的课。
我不是难过,我是感觉到了落差。
什么落差
以前做什么事情都很轻松,事事简单。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难的东西。连星茗转眼看向幽蓝色的大海,对系统道现在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我只做我擅长、喜欢的事情。不擅长的东西都有别人替我做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从云端跌到了地面,现实的参差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直到回到居所,连星茗还是闷闷不乐,他从来到仙岛的那一刻起,就心中闷闷的。傅寄秋的院子里传来乒铃乓啷的敲打声,他诧异走进去一看,就看见一地木屑,以及碎玉。
傅寄秋蹲在一块圆木前,用灵力软化了玉髓,然后暴力将其按到圆木四周。
“”
连星茗哑然问“你在干什么”
傅寄秋听见他的声音,身形一僵,起身道“你不是不喜欢那个桌子么。”
连星茗瞠目结舌看向一地狼籍,“所以你就为我新做了一个”
“对。”傅寄秋耳根微红,道“历练时收下不少谢礼,其中便有凡界的玉髓、玉佩等。从前也不知这些毫无灵气的东西有什么作用,如今见你喜欢,就都安了上去。”
连星茗走近,看着圆木没说话。
傅寄秋顿了下,侧眸观察他的表情,声音清寒解释道“还未做好,不好看。过几日做好了,你再看看喜不喜欢”
连星茗“喜欢”他一下子跑到圆木边上,方才还灰蒙蒙的眼睛陡然亮起,桃花眼里满是惊喜与喜悦。现实的参差感与打击被抛之脑后,他仿佛又被人抱上了舒适的云端,那儿才是他真正向往的地方。
他并不是喜欢这个圆桌,更不是喜欢镶了玉的桌子,而是喜欢这种与修仙界格格不入的红尘感。
抬手抚开木屑,珍惜又高兴摸了摸侧面的玉髓,他转头疑惑问“为什么都是黑玉”
傅寄秋“你们的国旗是黑金色。”
“国旗”这两个字一入耳,连星茗的心尖顿时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傅寄秋愣了,慌忙抬手“你、你别哭。你是不喜欢黑玉吗那我再重新”
连星茗大笑道“喜欢我太喜欢了”他毫不吝啬夸赞“你怎么这么厉害,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用灵力锯木头造桌子,好新鲜。”
傅寄秋看他笑,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连星茗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想起今天早上自己的那句赌气之言。恰好这时候院子外传来叫声“小摇光小师祖”
是之前一起玩叶子牌的修士
。
他拎了一大篮子灵草,在对面伸头往里看。连星茗跑到台阶上,“怎么了”
“我给你带了点灵草祛寒用的,没有灵力的头几天很难熬,你晚上可以用它来泡浴。顺便来找你玩叶子牌”那修士面带笑容转回头,一见连星茗站在傅寄秋的院落里,他登时面色一震惊恐改口道“呃,今天就不玩了。我、我改日再来找你玩儿。”说着他将篮子往地面上一放,一溜烟跑出老远,避洪水猛兽一般。
连星茗惊愕看了眼灵草篮子,又转回头看了眼傅寄秋,脑筋飞速转弯想着该怎么安慰才能让这人好受点,最后哈哈道“他应该不是在躲你。他是在躲我,他肯定怕又输给我。”
傅寄秋抿唇,低沉“嗯”了一声。
情绪似乎不太明朗。
连星茗心里更觉歉疚、同情,他走回去小声道“早上我那句话,是我不对。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并不是在针对你。”
傅寄秋没有说话,转身蹲下指尖划过圆木,划出凹槽后默不作声填入黑玉髓。
连星茗蹲到他的身边,主动提及“我今天被寒荷师叔打了手板。”
傅寄秋偏眸看来。
连星茗故作委屈道“好疼啊。我没有背会琴谱,寒荷师叔说下次还要考我,若不会就要再打。”他将手掌伸到傅寄秋的面前。
傅寄秋捏了捏他的指尖,“很疼”
连星茗“嗯”
说着他憋不住想笑。
傅寄秋抬眼看他,收回了手掌。
“你不疼。”
“疼的,特别疼。我这双手就没干过重活,打一下就疼到受不了。真的疼,没骗你。”连星茗眉开眼笑挤到他身侧,道“他们不理你就算了,我理你。我不会自己穿衣不会冠发,你待会能不能教教我我看你这手也挺为难的,不如这个月你教我穿衣、冠发,我每天帮你擦拭绛河,怎么样”
他脸上的甜甜笑容印到了傅寄秋的眼底,仿佛都裹挟着莫大的感染力,驱散方才那点小插曲引起的低落。
傅寄秋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泛着哑“你和我走得近,他们便不会再来找你。”
连星茗道“我管他们来不来找我,重要的是我想找谁,而不是谁想找我。我现在只想找你玩。”他伸出一只手掌握成拳,声音也带着笑“早上咱们冷战,中午就和好行不行”
早上冷战也是连星茗在单方面冷战,傅寄秋盯着他的手许久后,才小心翼翼抬掌与他以拳相抵,斗笠下的唇角克制不住弯起。
“好。”
傅寄秋这几日仿佛将之前从未说过的闲话全部说完了。在蓬莱仙岛选徒之前,他的人生是规整、黑白的,墨守成规。
可这几日黑白的世界侵入一道光亮鲜艳的耀眼色彩,是他的小师弟。
在他的黑白人生中迟来十六年的小师弟。
过后的一个月,屋子里几乎每隔两三天便会多一件
东西,有时候是镶玉的柜子,有时候是镶玉的床架,更多的时候是一些做工精巧的摆件,上面雕刻了些佛狸的标志性建筑物。
系统说你这叫拆盲盒。
于是连星茗学到了一个新词汇拆盲盒。他每个星期都在期待傅寄秋会给他做出什么东西,若是上面有佛狸的象征,那他就会更加高兴,爱不释手把玩着小摆件。作为报答,他自然也像擦拭战甲那般细心,每天天不亮就定时跑到傅寄秋的院落,替他擦拭绛河。
时日长了,他有时候还会调侃傅寄秋,说“你这本命剑改认我为主算了。我觉得它好像都熟悉我了,在我手里特别乖。”
剑修的本命剑会受到其主人的影响,若是仇敌将其握在手中,甚至会被暴动的剑气反伤到。若是陌生人将其握在手中,像绛河这种上品宝剑自然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任人拿捏的。大多数时候,旁人连拔剑都不要想拔出来。
他“锵”一声将剑插回剑鞘,笑道“来吧小师孙,送你师祖上学了。你这斗笠是不是快能摘了”
“快了。”傅寄秋对于“小师孙”这个称呼,似乎颇感无奈,“今日便是拜师礼”
说着,傅寄秋掩在袖下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如今他手上的绷带已经拆掉,掌心握着两枚铜板,他想要给连星茗。
他一直心心念念着连星茗初来蓬莱仙岛时说的那句话你欠我两个铜板。
可他人在蓬莱,无法获取到人界的钱币,此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直到今天早上有外出历练的修士返回蓬莱,傅寄秋才上前询问。
那位修士诚惶诚恐,立即将铜币给了他。
还不等傅寄秋开口,连星茗道“对啊。我得先去寒荷师叔那儿报个道。”他抖了一下,这个月他总共去了寒荷师叔那里四次,次次都被打手板,次次都背不会琴谱。
一开始寒荷师叔对他好像还有点期盼,到后来也只剩下了失望。
偶尔会摸一摸他的头道“修行也是在修心,你的心不静,便永远都迈不进这个门。何时你心里那个念头断了,你才能背会琴谱。”
连星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叫作心底的那个念头断了
“你等等我,我先去给虎刺梅浇水。”连星茗蹦蹦跳跳跑回自己的院落,又小心翼翼拿起水壶给小盆栽浇水。
说来奇怪,以前在佛狸养虎刺梅时,白羿和他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就不记得要浇水。只有皇姐偶尔会帮忙照看虎刺梅。
照样长得茁壮。
可是自从来到了蓬莱仙岛,他每天都悉心按照培育方式去浇水,为此还专门咨询过养仙植的师孙们,虎刺梅的叶子还是一日一日变黄。
越想让它活,它就越枯萎。
在寒荷师叔那儿上完课后,连星茗果不其然又一次被打了手板。
这一次寒荷师叔异常生气,失望又无奈“都已经一个月了,你竟还在背那首摇篮曲你的心法都已经烂熟于心,比同阶弟子超出
许多,为何琴谱这样难若下次还不会,我便真要打重了。”
连星茗只要一想到下个月还要来,并且往后的人生都会是这样往复,便觉得眼前一黑。
他恭敬告退。
下午时,他准时来到了仙长府,在外恭候。片刻后,他随一位仙侍进入。
拜师礼,其实不过就是敬茶。
敬茶之后,蓬莱仙岛便会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晓仙长有了二弟子,叫作摇光。
仙府内安安静静,飘渺白雾悬浮于半山腰,连星茗低着头走进,行礼“见过师父。”
裕和高高在上,一如初见时那般慈眉善目。
“听寒荷说,你修行不顺。”
连星茗生怕他提及此事,结果他还是提了。连忙躬身道“弟子愚钝,背不会琴谱。”
裕和温和道“敬茶吧。”
连星茗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心中暗暗欣喜,转身从仙侍手中接过茶杯。他将玉茶杯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仙侍往茶杯里倒水,他才面色一变。
这玉杯竟丝毫不隔热
水有多烫,杯壁便有多烫。没一会他的十指就跟在火上灼烤似的,烫到发麻,他小幅度转动着杯子,试图让指尖与杯子接触的时间短一点,只期盼仙侍倒快点,再倒快一点。
好不容易眼巴巴等水倒满,连星茗快步上前弯腰道“师父请喝茶”
快把杯子拿走
裕和没出声,含笑看着他。
“你背琴谱时,也是这般躁动没耐心”
连星茗愣愣抬了下眼睛,瞬间回过味来。
师父在惩戒他。
连星茗又细看,明明裕和脸上带着温和慈祥的笑意,却没有让他放下杯子他不相信裕和看不出来这茶杯很烫。
系统在他脑子里叫道我不服
连星茗暗暗咬牙,也不服。
他并不是故意不背琴谱唱反调,他确实是背不下来。师父用这种方式惩戒他,无非是想教导他耐得住躁动,可谁手上捧着块“烙铁”能耐得住躁动
系统你在佛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把茶水泼他脸上去,让他也感受感受有多烫
连星茗假装手抖,将玉杯摔在地上,佯装惊恐行礼道“弟子犯了什么错,还请师父言明”
裕和抬手一扬,面前有多了一个新的玉杯。
“你没有犯错,你只是心不静。敬茶吧。”
连星茗咬唇看着玉杯,伸手接过。
系统叫出声怎么又来
这一次烫水倒入茶杯,连星茗面不改色,因为系统臭骂着帮他隔热了,他手上没感觉。
裕和问“心静下来了吗。”
连星茗低头道“静了。”
裕和问“方才拿着烫杯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连星茗心道一声“自然是不服气。”
他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儿错处,微笑着胡扯一通道“弟子在想,往常背琴谱时总会走神想到佛狸的鸟雀、佛狸的亲人。方才捧着茶杯时,却想着烫,待茶杯冷却后,又只回忆着茶杯有多烫。若是以后背琴谱也能如此专心,想必进度不会像现在这般慢。”
裕和点头,接过了他手中的茶。
本作者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浅浅喝了一口。
道“你能有这番见解也是极好,既已经踏上仙途,便断去对佛狸的念想吧。终日沉溺在不该有的尘缘中,只会害人害己。”
连星茗来到蓬莱仙岛的这一个月,其实也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现实。可是听见裕和这番话,他的心底再一次蹦出莫大的不甘他从小到大都只想继承皇位他根本就不想修仙
来到这里后衣服不会穿、发冠不会束,长辈除了打他手板就是让他敬茶。
他想回家。
他现在特别、特别想回家,想奔到母后的怀中狠狠哭上一场,想去找皇姐哭诉,家里人若是见到他哭,只会心疼,比他还要伤心难过。可他现在若软弱哭出来,师父很可能会再让他敬茶。
连星茗憋下眼泪,抬眸时一双笑眼,“感谢师父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裕和挥了挥手,“退下吧。”
连星茗行礼,下唇微颤抱着手往外走。
裕和叫住了他。
“还有一事。”
连星茗转回头。
裕和含笑道“你还有一位师兄少仙长,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连星茗“”
不知道见没见过。
他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个人。
裕和道“少仙长是未来的仙长,要以身作则作仙界表率,不可偏颇、不可沾染私人是非。你日后若是见到了他,不可无事与其话闲常。”
之前不是有种说法嘛,系统有些不太确定地回忆少仙长是未来的修真界的门面,他高雅修真界就神秘莫测,他浮躁修真界就也会浮躁许多。这老头估计是觉得你浮躁,怕你带偏、带坏了少仙长,危害修真界的脸面。
估计就是这个原因。
连星茗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转头心有余悸看了茶杯,万万不想再一次被提到这里来敬茶,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要疏远他未来的师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连星茗躬身行礼“弟子谨记在心,日后若遇见了师兄,必定恭敬、不逾越。绝不会去无事打扰师兄,扰了师兄的清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