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凝在他的眉峰,肩头落满了飘然而至的雪。
周妙宛了然,那夜扣住门扉的,并不是她的梦中人。
他知晓她的敌意,故改换了身份来找她。
想及此,周妙宛也没多看他一眼,自顾自打起帘子钻进了车厢。
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暖意盎然,炉子早被有心人升好了。
周妙宛抿了抿唇,伸出僵硬的手凑向它。
马儿哒哒地驶了出去,驾车的人默然不语,却忽然听得她开了口。
“我说过,我不怪你。”
她记忆中的翩翩少年郎本就是假的。
“如果你如此作为是为了补偿我,我只能说大可不必。”
她不需要。
“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会叫你的心更安宁些,那就随你好了。”
但她不会陪他一直演下去。
许久没用过的嗓子干涩无比,李文演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一别数载,她还是世上最看得透他的人。
已经没有必要装什么哑了,他艰难地挤出了回应“是我唐突。”
周妙宛轻笑,说道“确实唐突。”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沉默。
雪茫茫,天苍苍,远山旷野间,他低吟了半阙词。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小山词倒是很合这天地一白的氛围。
周妙宛静静听完,她说“不必银釭照,相逢非梦中。只是我已非你梦中的模样。你若想找回我对你的那份真情,怕是徒劳无功。”
“和你相处的时日并没有多长,很多东西我早抛之脑后了。”
“这些年我不是没起过另觅佳偶的念头,我遇见过合适的人,也曾动过心。”
只不过她到底远来客,没有将余生安定在一棵树上的意愿,不想辜负旁人才作罢。
李文演怅然远望,目光空寂,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太冷了还是如何“我并不敢央你回头。”
周妙宛困惑问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其实他又如何说得清道得明。
昔年她的身影撞入他的眼中,虽有惊艳,可他并没有多在意。
活泼天真的姑娘当然讨人喜欢,但这样的姑娘多得是,他从不觉她和旁人有什么不同。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冷眼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疼惜无辜人;与叛军余孽周旋拖延;白刃从她鼻尖划过,她也能从悬崖边找到生路
山崩地裂般的祸事倒向她,可她从未被打垮,甚至还记着皇后之责,冒着激怒他的风险也要打醒他。
他越陷越深,恍然发觉自己的爱意时,才知许多事已经错得太过。
车轮碾过积雪,留下深刻车辙。
李文演明了。
于她而言,他就是过去烙印下的道道车辙,会提醒她忆起从前的苦痛挣扎。
他一时出神,马儿奔得快了几步,他没来得及松缰绳,掌心被粗砺的绳子磨出了血。
“这一次,我会履行自己的诺言,不必忧心。”
他说着,尾音越来越轻。
周妙宛不置可否,只道“多谢。不过我不可能不忧心,因为你已经知道我身在何处了。”
言外之意很是明显。
她信不过他,担心他发难。
李文演身形一僵。
他突然提起了不相干的事“前几天巷中的变故,不是我的安排。我只是见你髻上落了片枯叶,才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他看出来她怀疑他了。
周妙宛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染上暖意,说道“你既说了,我便信一回。多谢。”
两人再无话可说。
沉默如有实质,横亘在冷暖之间。
天终于见暖。
保命的大皮袄可以脱了,周妙宛换上了轻便的衣裳,一时间觉得肩膀都要松快许多。
有客造访,她开了门,见来者是褚廷,打招呼道“早啊。”
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短打皮靴,还整饬了自己的头发,端端正正地按汉人的习惯束了发冠。
确实稀奇,于是周妙宛不由多瞧了两眼,笑道“褚侍卫今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约要赴”
褚廷点了点头。
他今日确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忽然说“周娘子,部主有请。”
“嗳,”周妙宛应下,褚廷没有什么私事来找她,不是来传话就是送东西。
走到半路,褚廷忽然问她“周娘子,上次的风筝你喜欢吗”
周妙宛隐隐约约听出些弦外之音,她微微一笑,说道“弦月挺喜欢的。”
褚廷无言,默默接引她一路走到了旗楼。
旗楼中,沐嘉等候周妙宛多时。
有关部中修书立传的事情,她想同周妙宛商议。
周妙宛能听出她早有成算,召她来不过是增补一些细枝末节。
两人商谈许久。
沐嘉笑问道“周娘子,这书册中必有一页是属于你的,你可想好了该叫修书匠如何写你吗”
周妙宛哑然失笑,说道“不必润色。只不过,我想以我的姓名入传,而非周氏。”
周氏应该躺在胤朝的皇陵里,自那之后,她只是周妙宛。
沐嘉坦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应道“这是当然。中原有话叫成家立业,你如今可有成家的打算”
周妙宛原以为今天便要这么结束了,没料到她的话锋会突然转到这来。
她忙说道“眼下我”
沐嘉没等她说完,直接把褚廷叫了进来。
周妙宛才发觉,这一出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吧。
褚廷的身世敏感,部族中都在传,他名义上是沐嘉的亲卫,实际上是她的私生子,身份过不了她如今丈夫那一派的明路,所以就这么混在身边。
沐嘉朝周妙宛叹言“此子确实是我的儿子。当年斗得凶,我产后虚弱,没本事护好他,害他被丢到了雪山上去,算他命大,我后来有幸将他找了回来。”
周妙宛心里一惊。
沐嘉直言这些,是真想将自己绑在她船上的意思吗
沐嘉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他虽年纪比你小些,不过性子直率,确是喜欢你的,我今日才替他说这一回。”
风雪交加里,他采来药草相赠;八宝节时,他送来的风筝上是一对鸳鸯。
周妙宛有感觉到些什么,但眼下被直接告知这件事情,还是震撼到不行。
沐嘉才比她大一轮,她儿子如今才多大满打满算如今应该也就十七八。
周妙宛忙不迭摆手“我比他年长许多”
还有个娃。
沐嘉道“我们这不比中原,年岁差些也无妨。”
周妙宛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拒绝。
最后,沐嘉虽作罢,可她狭长的眼眸微眯,对周妙宛说道“我可以理解,不过旁人就未必了,今日之事,日后也一定会有旁人来劝,周娘子还是早做准备吧。”
周妙宛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
她听懂了沐嘉说的意思。
两边派系都想将她这尊造像挪到自己的阵营里去,今日拒绝了褚廷,日后也会有旁人。
姻亲关系始终是最传统牢靠的绑定,她一直不成婚,那有的人始终不会作罢。
沐嘉在暗示她,她眼下可以拒绝她,但是最好还是赶快解决了这件事情,以免徒惹波折。
她一直不成婚,有的是人不放心。
周妙宛怀揣心事,才走出旗楼,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就向她奔了来。
她不意外褚廷会追出来。
褚廷俊郎的眉宇间满是不解,他问她“是我不好吗周娘子,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是狼养大的狼孩儿。”
褚廷个头虽高,可他自小脱离人群、长于雪山,很多时候,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直率。
真挚的感情是应该被珍惜的,周妙宛温声同他解释“我并没有讨厌你。”
褚廷又问“那周娘子喜欢我吗”
周妙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世上的情感不止有喜欢和讨厌两种。褚廷,谢谢你宝贵的心意,祝你的心意,有朝一日可以送给合适的人。”
褚廷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困惑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他说“好吧。”
说完,他停住了脚步,目送周妙宛远去。
而周妙宛此时,心里却有些复杂。
雪山不是桃源,她早知道,可眼下还是有些叹惋。
她总不能真的随便去街上绑一个郎君回来成亲吧
周妙宛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索绑人的可行性。
走回小院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她年前栽下的花楸树。
叶片已经吐了绿,花苞根部还是青的,但是顶端上已经泛了白,远远望去,好看极了。
再过些时日,这些花儿会像大朵大朵的云。
周妙宛心情好了些。
小院里似乎只有她在。
弦月上午要去学堂进学,表哥又去同姜向晴一道进城寻书商找门路了。
他们来时说过完年便走,但已经春分了,他们也没有走的意思。
不过周妙宛倒巴不得他们多留几日。
春分周妙宛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人说,他春分便会离开。
她蹑着脚,走到了那间小小的卧房前。
门半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周妙宛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对门的供桌上,摆着她之前写的,后来被放到了箱笼中的那块牌位。
先夫景行之灵位。
谁又把它给摆出来了
周妙宛疑惑地往床上扫了一眼,上面的床褥被收拾得齐齐整整,屋内其余摆设,也都和他住进来之前一样。
李文演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次,他总算没有食言。
想到他走前摆正自己灵位的模样,周妙宛忽然笑了。
笑过之后,她注意到了牌位旁摆着的那只如意菡萏的长命锁。
它的旁边,还有一封鼓鼓囊囊的信。
周妙宛下意识伸向它的手一顿,末了,还是将其拿了起来。
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
不是他的皇后周氏,不是他假作亲呢所唤的宛儿。
而是周妙宛。
他其实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倒是她气急的时候,直呼过他的姓名几次。
周妙宛眉梢微动,掂了掂这封信,有点重,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她不甚讲究地撕开了信封一角,倒出来一枚令牌和一页笺纸。
这个令牌周妙宛瞧着好生眼熟,从脑海深处扒拉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这是近卫的令牌。
她从前还见过。
胤朝皇帝自有一脉势力,代代流传,好教历任继位者稳住朝纲,把持大权。
当然,这和李文演这个造反起家的皇帝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自己从头起,历时多年,布下了完全为他所掌的近卫所。
近卫所初起,为他做事的还是蔚景逸呢。
蔚景逸一个好遥远的名字。
周妙宛收回心神,对着光端详这块令牌。
她想得没错,就算退位,李文演也不可能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用。
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担心他再次发疯,重新把她变成他的掌中物。
所以,他把这块令牌留下了
周妙宛心下存疑,翻阅他所留下的笔墨。
信中他一句闲话未说,只将令牌的来历和用途告诉了她。
他说,近卫来历混杂,为保证他自己对这样一批人的绝对掌控,以免层递间出纰漏,所有近卫,只认令牌不认人。
他还细细写下了该去何处寻人,以何等密令接头。
周妙宛拿信的手顿在了半空。
这些事情,从前她在宫中,伴随李文演左右时都有耳闻过,他甚至还拿过这块令牌在她面前逗弄她。
他那时调笑着说“皇后,你若拿了这块牌子,有什么想差他们做的吗”
她不答,他将令牌收回袖中,复又凑到她的颈项间,轻声说道“肯定想叫他们干脆把朕杀了,所以,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它不行。”
周妙宛心中难得的困惑了一回。
她知道,这是李文演最重的一幅筹码了。
说是他的命门也不为过。
却因她月余前一句“不可能不忧心”,留给了她。
周妙宛忽然觉得这牌子烫手了起来,想把它远远地丢掉。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令牌揣到了袖中,继续读他的信。
直到信的末尾,他也没多说一句。
周妙宛只觉可惜。
期年的他乡月,改变了她。
而冗长的寂寞,也磨灭了他的乖张。
如果十几岁的周妙宛遇见的,是此时的他就好了。
那时的她,一定会被感动到的。
孑然来,孑然去。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吧,李文演想。
不过相比来时,他的书袋里倒是多了很多废纸。
一封信,写了又丢丢了又写。
他当然想倾泻满怀心意于纸上,好让她最后再为他动容一回。
可那堆砌的辞藻、精致的比兴,终归还是被他揉成了废纸丢掉了。
他想,算了,他所谓的情意只会成为她的困扰。
她念旧、心软,若这样,倒成了他有所图谋。
他曾有,不过眼下没有了。
他写好了信,擦干净了长命锁和自己的灵位,摆在供桌上,留下了那枚号令近卫的令牌。
这样她尽可安心吧。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一人在。
李文演垂眸,呼着气吹干了墨痕,将其放入信封之中。
等周妙宛回来了,他如何还迈得动腿
这些日子,哪怕只是呆在有她经过的角落,他也会觉得有几分慰藉。
所以,他应该快些走出去。
春分之时,日头正好,残雪早消。
她手植的小树上冒出了大丛大丛的花苞,真好看。
他近乎于决绝地强令自己不许多留,可脚步却不听使唤,短短几步路,他踟蹰多时。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这小门到大门的距离哉
李文演长叹,终于没有再回头。
走在旷野间的小径上,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蜿蜒。
忽然,有颗石子儿从天而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石子儿被弹飞了,又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跟旁。
李文演抬头。
路边是一棵高大的白桦树。
周妙宛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枝头,日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斑驳落了她满身。
她单膝支起,右臂撑在自己的膝头,正细细端详着手上的那块令牌。
余光瞥到了他停了脚步,但周妙宛没有分眼神给他,只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有话想问,你若不想答,现在就可以走了。”
见她突然出现,李文演的心下一紧。
还没分辨出自己内心是喜是惊,就已经听到她发号施令了。
对她,他已说不出拒绝的话。
得他首肯,周妙宛终于不再看那黑漆漆的令牌了,转过脸来看他。
她问“你抛下这些,抛下手边的皇权霸业,是因为我吗”
风静静的,跳跃的阳光也放慢了脚步。
李文演想了许久,才说“不只是。”
丢下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更大的原因是他对于权势倾轧前所未有地感到厌烦。
他从小就知道,是这滔天的权势,叫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友弟不恭。
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所有人都是欲望的傀儡。
他曾经以为自己同先皇不同,他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这一切的桎梏,他以为当自己手掌大权,照样可以拥有想要一切。
可在发现自己苦寻多年的生母为拿到更多的权柄,不惜算计起他时,他陷入了迷茫。
深夜,他独自站在宝殿之上,久久凝望着眼前金光灿烂的一切。
他失去了一切,只有那把至高无上的盘龙椅赢了。
他终于发现,皇权是会吃人的。
他没有讳言,对周妙宛说了实话。
他不想在她的面前用谎言再填补自己,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失望,哪怕这个答案会让他无法再次走进她的心中。
可他没想到的是,周妙宛居然笑了,说“好。”
他怔住了。
撞上她深邃的眼眸,他不由发问“为了你抛却江山,听起来,不更美哉”
周妙宛捶着树干笑了起来,良久,才止了笑,收敛神色说道“我不需要旁人为我割舍任何事情。”
所谓“不图回报”都不过是以待日后之报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承认,我心软了。再加上我现在需要一块合适的挡箭牌,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你就留下。”
泼天而降的馅饼还没来得及把李文演砸晕,他就见周妙宛竖起了三根手指,一条条地说来。
“首先,你留下归你留下,我未必会回头。”
“其次,这块令牌,我收下了,哪怕你走了,我也不会再还给你。”
“最后”她慢吞吞地说出了最后的要求“你的面具,不能摘。”
周妙宛自知还没有到完全不介怀他那张脸的地步。
她的要求个个刁钻。
李文演仔细听过,答道“得此机会,我必视若珍宝。”
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
哪怕他余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
周妙宛听了,莞尔一笑,竟比落在她身上的光还要明媚。
李文演恍然出神,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他的梦境。
下一瞬,她盘开腿儿,蹲在了树枝上,手扶住粗糙的树皮,就要往下跳。
他下意识伸出双臂,朝她的方向奔去。
没赶上。
周妙宛已经稳稳地跳到了地上,连鬓发都没有乱了分毫。
七八岁时,她就敢爬比这白桦还高的树了。
树荫下,李文演站定。
他不敢再往前走,像是怕惊扰这一场美梦。
周妙宛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拉勾,”她的颊边是一抹淡淡的酒窝,她笑着说“既答应了,日后可千万不要怨我狠心。”
听到周妙宛和自己将原委同自己讲来,姜向晴下巴都要惊掉了。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妙宛啊,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妙宛眨巴眼看她“我能说不当讲吗”
姜向晴冷酷地瞪回去“不能。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和月月解释”
周妙宛一窘。
她确实没想过。
姜向晴继续添油加醋“没什么啦,无非就是,你没猜错,你先生果然想当你后爹,你后爹其实是你亲爹,你亲爹想当你后爹。”
周妙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也开始抓头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得哪里不对”
姜向晴咳了一声,她说道“哪里不对不过我确实没有想明白,就算你还离不了这地方,需要挡箭牌,为什么非得是他”
周妙宛坦诚答道“他对我心有愧疚啊,利用起来不心疼。我无需担心做这样的事情是辜负了他,因为是他愿意的。”
她继续说“我很怕辜负了别人。我害怕别人对我好,我却偿还不了。”
姜向晴摸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她知道,周妙宛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父亲又甩手不管。匮乏的亲族之爱,让她永远感念着旁人对她的好。
因为念旧情,背叛她的丫鬟她没有杀,因为念旧情,帮扶过的表姐要对她下手,她亦没有回她一刀。
姜向晴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你总是念着别人,要我说,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就好。”
周妙宛重重点头“我不敢了。我曾经为了很多东西而活,但是从此以后,我只图自己开怀。”
姜向晴笑道“你能做到你说的这般就好了。”
两人促膝恳谈了许久,最后,姜向晴和周妙宛吐露了自己的决定。
“这段日子碰了许久的壁,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想窄了。”
周妙宛听她说话,歪头问“什么窄了”
“我一直在执着将书刻印出来,让医书带着我的名字传扬下去。”
“可是,谁规定的,只有正经刻印、摆在书铺中的医书才能流传千古呢”
姜向晴的眼中光芒烁闪,她激动地说“我想要带我的著说遍走乡野,只要它是有用,纵不识字的小儿老妪亦能记下它。一传十十传百,我身死后,它也不会消失。”
周妙宛很开心看到她这幅模样,笑道“好呀,千百年后,旁人提到我们姜娘子,那也是杏林大家了。”
姜向晴脸一红,她忙道“其实我知道,我自己于治病救人方面的本事不过尔尔。只不过老天垂怜,叫我长了好记性,能记住经过手的药材。”
周妙宛知她话说得谦虚。
她何止是记性好两株看起来完全一致的药草,她一过眼,就能瞧出来细微的差别。
周妙宛忽然很是感慨。
如果姜向晴永远被留在了宫里会如何呢
她可能会被卷入宫闱争斗,不得善终;
也可能籍籍无名,成了太妃终老,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数宫门口经过了几个小太监。
她由衷地祝贺姜向晴“路上肯定很辛苦,祝你一路顺风。你何日启程我为你做一桌席面吧。”
山高水远,险象环生,一旦姜向晴如她所说的那般启程,恐怕以后她们再见面的机会就寥寥了。
姜向晴忙道“送我可以,席面就不必您亲手做了。”
周妙宛莞尔,她说“不同于采药记载,你既要去乡野间,免不得和人打交道,一个人到底危险,你要不要找人一起成行”
姜向晴突然笑了,她指了指周妙宛身后,说道“不必了,我同他一道去。”
谭世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周妙宛背后,他拔出了背后的剑,勾指一弹,朗声笑道“看看,我这家伙什可还够用”
自多年前的那场惊变后,周妙宛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他拿剑了。
他终于为一人拔出了尘封已久的剑。
此刻,她看看姜向晴,又看看他,脑袋在两人之间转得像个拨浪鼓。
周妙宛很惊喜,却并不意外。
这些年来,他们时来她这儿小住,常打照面。
两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格,走到一起不奇怪。
周妙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笑道“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三人皆是大笑。
几日后,姜向晴和谭世白便要出发了。
天公作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尽管周妙宛很想多留他们几日,却也没有开口。
临别无需好宴,她为谭世白准备了一壶好酒,为姜向晴打了只缨络。
如此便够了。
三人重重拥抱,就此别过。
也许过几年能见上下一面,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不重要。
他们终会在山川湖海间重逢。
周妙宛把自己的婚讯公之于众。
邻居们都很好奇是怎样的郎君入得了她的眼。
闹哄哄地来见过后,她们嘀嘀咕咕地又回去了。
“什么嘛,长的还没大俊好看呢。”
“去去去,说什么呢,周娘子喜欢读书人。”
“不是说是哑巴吗咋,又给治好了”
她们用的是纳罕话议论,周妙宛听了一阵阵地笑,而李文演听不懂,站在原地,手脚都拘谨得不知往何处摆。
沐二娘才转过身去,又绕了回来,神秘兮兮地来提醒周妙宛“对了,可千万不要忘了,你们一定要到雪山下起誓,以后的日子才能够平平顺顺呢”
周妙宛笑道“好,谢谢二娘,一会儿我便带他去。”
沐二娘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待小院重归宁静,周妙宛看向李文演,说道“走吧,做戏做全套。”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曲折的小路往前走。
大寒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哪怕夏天,半山腰往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新成双的小夫妻都要在这座巍峨的高山下起誓,请山神见证他们的感情。
这是纳罕族的习俗。
阳光映射下,积雪白得耀眼。
李文演紧盯着面前的一抔白,眼神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妙宛的心情就要简单许多,她说“走个过场罢了,我们待一会儿就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他向雪山走去。
她忽然哽住了。
他独身一人,掌心扣在心口,对寂静的雪山说
“山为鉴,照我心,不可移;至此以后,风雪同渡,霜寒有依”
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刹那间,仿佛穿过重重岁月,捧了那颗迟来的真心走向她。
这誓词,周妙宛曾听过。
在他们的昏礼上。
他稍加改动,应和着眼前的雪山,缓缓出口。
周妙宛好想好想叫那年的自己出来听一听。
可终究是不能了。
她食指微颤,直到他的誓词念完,也没有上前一步。
李文演回过身,郑重地迎向她的眼神。
他说“这是我欠你的,应该补给你。”
周妙宛没说话,她的眼眸中映着雪山顶端的弧光。
岁月翩然而过,恍若隔世。
周弦月最近很烦。
她后爹其实是她亲爹,她亲爹又上赶着当她后爹。
这种事情实在是击破了小姑娘浅显的认知。
她叫不出口那个“爹”字。
再往后,她长大了,更深刻地认知到了娘亲的不易。
周妙宛从来不避讳这些,她都是大大方方地和女儿说“阿月啊,娘当年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
周弦月眼皮一跳,打断了她娘即将说出口的危险词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
她只认自己是周弦月。
反正“爹”字也没叫出口过。
她极少会去找那个集后爹和亲爹于一体的那个男人,实在有事要喊他,她通常用一个字来解决
喂。
今天也不例外。
周弦月把煎药的壶给了他“喂,你别忘了吃药。”
她一向康健,但却是泡在药味里长大的,头发丝儿都被浸入味了。
从前是娘亲生着病,后来她的身体养好了,他们这奇怪的一家人回了中原,那个她出生后还未踏足过的地方。
再后来,她那不知道什么爹的病也显现了出来。
据娘说,这是他当年当皇帝的时候,殚精竭虑,为留下一片稳固河山、早日脱身,留下的痼疾。
周弦月撇撇嘴,她不信那许多,但到底也记得提醒这便宜爹吃药。
许多年过去了。
她的便宜爹终于还是走在了她娘前头。
周妙宛谢绝了女儿的安慰。
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太太。
死老公嘛,死着死着就习惯了。
可几个月后,她上山拜佛,见那佛堂前高耸的松柏,忽然就落下了泪来。
她喜欢正直洒脱的人。
他知道的。
到后来,或许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他卸下权势后,重拾了自己清朗的本性,还是为了她,干脆演了一辈子。
她抹了把泪,还是打定主意要做她快乐的老太太。
岁月蹉跎。
周妙宛闭上眼,听耳畔若有似无的寒风呼啸而过。
她紧握住周弦月的手,说道“别忘了,葬我于雪山。”
周弦月应下。
意料之中的离别不足以让人号啕大哭。
这种悲伤就像是涓涓细流,无意识间就漫过了眼眶。
周妙宛睁开眼,为女儿擦掉眼角的泪。
弦月问她“那爹呢娘可愿同他合葬”
周妙宛含笑摇摇头,“人都走那么久了,就别惊动他了。单把我洒在大寒山上就好。”
她从前确实不想和李文演合葬。
眼下却不是这个原因。
她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烧成灰,何必拉上人家
周弦月当然不愿意将母亲挫骨扬灰,可是很早之前,周妙宛就已经拉着她的手教导过了。
她说“留我在山上,被狼啃被虎食就体面啦来去匆匆,化作一把灰就很好。”
此时此刻,周妙宛能感觉到,有一口气正在从她的胸口渐渐消散。
她拍拍弦月的手背,说“寿终正寝,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不必为我垂泪,这辈子,我所求的或许辗转,但最终都有得到。”
声音渐弱。
最后一根弦断了。
周弦月收起眼泪,完成了母亲的遗志。
当然,她也没忘了父亲的遗言。
她的便宜爹自知大限将至,悄悄同她谈了许久。
他说“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你母亲不愿与我同陵。是我应得,不过待到那日,还得麻烦你,送你母亲一缕华发来见我,免叫我太过孤单。”
周弦月已是泪流满面。
夤夜。
他们的愿望都已实现。
星子璀璨,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从天亮写到天黑,我忽然有一种一下子走不出来的感觉,破镜容易重圆难,能相伴一生,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番外慢更,剧情也会比较放飞,故事到此结束,番外看成我写的同人就好了,建议选择性食用,选择性食用,选择性食用ovo
会写的有
1、这辈子男女主的甜饼,必须整口吧大过年的
2、三生三世梗对不起我是土狗但是我真的好爱
这篇是他们的第二世。
第一世太子x太子妃,是我关于男女主最初的脑洞虐慎入慎入慎入
第三世男主摄像头视角,看女主平顺一生
3、赵青岚现代番外
拿起法律武器将渣男绳之以法送进号子
4、姜向晴x谭世白医女x侠客
下本开将门娇妾,傲娇小将军先动心,被不解风情的直女小小姐气得不行,想着再也不理她了,半夜却还是跑到她房间去找她摸摸头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