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的声音出现的猝不及防,一时间,屋内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姜向晴手心瞬间出了汗,匕首忽地滑了一下。
她赶忙重新握紧了拳头。
可这匕首是开过刃的,本就堪堪停在李文演的颈边。
这么一滑,刃锋轻轻从他的皮肤擦过,刹那间就见了血。
姜向晴都被吓到了。
而李文演仍旧静静卧在枕上,手腕低垂。
他的薄唇几不可察地翕张着,眸子里蓄满了诚恳的祈求。
仿佛差点脖子上就被拉了一刀的不是他一样。
见他如此模样,姜向晴心中满是不解,可她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朝门外朗声道“没什么事儿,我一个人可以搞定。”
门外的人迟疑了片刻,回道“好吧,需要人搭手就来找我。”
说完,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檐下。
李文演亦是松了一口气,他复又闭上了眼,掩去了其中变幻的神采。
颈间冰冷的触感消失了,姜向晴拔回了匕首。
她站起身,俯视着他,说道“算起来,你允诺我的都做到了,为什么你偏偏对她要那么苛刻呢”
姜向晴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情。
李文演默然,他艰涩地坐起身,将背倚在了床头。
他左侧脖子上的血痕极为刺眼,他不语,用右手缓缓拭过了它。
半晌后,他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的鲜血,说道“我不知。”
无人教他爱人。
杀伐果断、喜怒无常,顺者昌逆者亡,是他认知中的一切。
他以为身为天子,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应该任他采撷。
他想要的,就该留在他身边,他不想要的,也尽可以抛开。
姜向晴无意再与他纠缠,她直接阐明“在她心里,你已经是驾崩的中原皇帝,已经和她再无瓜葛。叫她知道了你改头换面来找她,反会教她思及不快的过往,心生难受。”
“所以我刚刚没有告诉她,但我不会帮你骗她。你若是个死人,她心里也许还能念你一分好,你若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甚至还在骗她你猜她会如何想”
“所以,你最好按你说的,早点离开这里。”
她的话中不无威胁之意“我知道,你是皇帝嘛,哪怕如今退场,手上也不可能没有几个得用的人。但她已经不是当年任你揉捏的她了,若你还心生强求的念头,准叫你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文演静静听完,神情竟渐渐舒展开了。
天边的太阳不会单单只照耀某一个人。
他想起了她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几个字真心换真心。
那时的他嗤之以鼻,可现在想来,他已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人与人的相交总是在以真心换真心的,她捧了她的真心给身边的所有人,所以她身边的人,也会真心的待她。
包括姜向晴,包括很多人。
连照料过她生产的胡太医,在知她病逝后,都为她流了几滴老泪。
她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
只要不遇见他。
李文演悄然将沾了血的手指蜷入掌心,他答道“我会的。”
姜向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她站在门前,忽回过头对他说“你最好是。”
纳罕族的八宝节到了。
城寨间,到处都是欢腾的气氛。
一过节,最开心的就是小孩儿了,周弦月也不例外。
自上次闯了祸后,她夹起尾巴乖了好一阵,眼下好不容易又了有了疯的机会,更是不得了了。
她嘴又甜,逗得熟的不熟的大人都哈哈大笑,一路从东街玩到西巷,孩子王似的带着一串差不多大的同伴到处闹。
周妙宛不想太压着她的性子。
弦月想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
只要大是大非上是对的,剩下的,她是温柔敦厚、还是直率任性都无妨。
周妙宛勾唇轻笑。
都说三岁看老,弦月如今已经七岁,她看她呀,永远都不会和温柔敦厚这样的词儿有关系了。
也挺好的。
温柔敦厚,得利的是旁人。
直率任性,快活的是自己。
周妙宛由着她玩儿去了,自个儿也松快了许多。
她虽不打算特地隆重地去过什么八宝节,但也难免被这样的气氛沾染,学着沐二娘的手艺,回来照猫画虎地做了几道小菜,倒是被谭世白好好夸了一顿。
他说“妙妙”
他吃多了酒,“妙”出口就走了音,引得他脚跟边的小狸猫跟着他一起喵喵叫了起来。
这场面颇为滑稽,几人皆是失笑。
晚些,周妙宛戳戳弦月,叫她给自个儿先生送吃食进去。
病过一场后,他的性子变得更冷僻了些,除了书房和自己的卧房,很少再踏足其他地方。
周妙宛心下以为他在刻意避嫌,倒也没说什么,也再没和他单独说过半句话。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起来。
等月过西山,周妙宛的这方小院才冷下不久,就又热闹了起来。来拜年贺新的人络绎不绝。
吃过团圆宴,赶在夜里贺新是这儿特有的民俗。
“周娘子,这是我们家才出坛的酒。”
“周娘子,尝尝我婆姨做的糯米饭吧”
人声嘈杂,周妙宛被她们或流利或生涩的中原话簇拥在一起。
她心生感慨。
当年初来此地,差点把命都交代了。
传统封闭的部族,对于外人的人和事有着天生的敌意。
可是他们同样也是淳朴真挚的,待冰融雪消,隔阂化解,他们感知到了她诚恳的帮助,愿意用待最尊贵宾客的礼节来对待她。
这个时候,褚廷也带着沐嘉的节礼来了,众人见了,欢呼后自觉散开,各回去继续到亲朋家贺新去。
褚廷穿着大红的长袍,身后跟着两抬东西,他伸手一指,说道“周娘子,请笑纳。”
周妙宛笑道“褚侍卫,你如今都会用笑纳两个字了,不错。”
褚廷脸一红。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甚至算得上笨。
只因他小时候在雪山走失,是狼窝里母狼养大的,八九岁上才被寻回,那时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学中原话就更慢了。
知他脸皮薄,周妙宛没再开他玩笑,只道“多谢你了。”
褚廷挠挠自己的后脑勺,随后竟从木箱子里掏出一只风筝递给周妙宛。
他说“这是我的贺礼。”
周妙宛有些惊讶地收下了,笑嘻嘻地拉来弦月向他道谢。
“多谢你啦褚侍卫,”周妙宛说“待开了春,我正好带她去放风筝。”
褚廷话少,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便走了。
得了个风筝,弦月更激动了,她抓着它的尾巴和线轴,在院子里跑着圈儿。
周妙宛叉着腰看她,没提醒她明日还要去月亮城置办她们所需的年货这件事情。
果然,到了第二天清早,昨晚兴奋过度的弦月起不来床了,她扒着周妙宛胳膊,试图求她。
“娘亲阿月顶顶亲的娘亲能不能明天再进城呀,带着我一起。”
周妙宛冷酷地把她的爪子拨下去,她说“早同你说了哦,谁叫你昨晚那么疯。乖阿月,正好替娘看着家。”
弦月扁了扁嘴,抱着枕头委委屈屈地缩在了床角。
周妙宛可不惯着她,不过她还是去敲了长流房间的门,想叫他帮着下午盯着弦月习字。
刚敲响那扇门,他便出现了,身上衣冠整齐,一副也要出门的架势。
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周妙宛便明白了“先生是要去买文房四宝吗那正好和我们一道出去。”
她没有说帮他捎带的话。读书人对于这些东西总有些自己的偏好,都会自行挑选的。
周妙宛有些担心,又问他“你是躲避仇家来的,现在去城中可会有危险”
他摇头。
于是,四人坐在同一驾马车出发了。
车驾里气氛沉闷。
不知为何,周妙宛发觉姜向晴刻意坐得和长流很远。
这样以来,她倒是同谭世白隔得更近了。
周妙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撩了帘子看向窗外的风景。
不多时便到了,四个人兵分三路。
长流买纸笔,周妙宛买年货,姜向晴和谭世白一道去找城中的书商。
姜向晴隐隐同周妙宛说过,她此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想找到合适的刻印医书的地方。
几人约好了午时在一个馄饨摊相见。
街上满是小摊小贩,采买年货的人摩肩接踵,周妙宛才闪进人群,便找不到他们三个人都往哪个方向走了。
她回过神,小心地提起裙边,以免被不知哪来的一脚给踩到。
折腾了许久,她才买齐了东西。
吃食买的少,该有的家中都有,她主要买了些诸如年画窗花之类的。
周妙宛提着包袱,紧赶慢赶到馄饨摊,生怕叫他们久等。
结果,姜向晴和谭世白还没回来,她只见长流云淡风轻地坐在树荫下。
他面前摆着碗馄饨面,正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款款,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周妙宛走过去坐下,她也觉肚饿,叫摊主给她下了碗一样的。
见她走来,他的动作忽拘谨起来,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整幅心神都好像扎进了碗里一般。
周妙宛没注意,正巧有两片枯叶落下,她信手挥开,没让它们掉到他的碗中。
袅袅热气里,他的左手边还摆着一小摞书。
周妙宛一打眼瞧过去,见都是些启蒙的书,顺手拿了一本来翻看,打发打发等候的时间。
三百千弦月倒是早学完了,他买了增广贤文、说文还有旁的几本书。
周妙宛正好抽出了那本说文。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看了没两行,她就已经想打呵欠了。
她忍住没打,突然有些赧然。
她好像很久没读过正经书了,现在说不定还不如弦月。
不行,她得给弦月做榜样,不能半途而废。
如此想着,周妙宛燃起了奇怪的斗志,支着腮往下翻。
乌压压的字扑面而来,她悄悄以书掩护,打了个呵欠,随手翻了一页看过去。
本该无甚稀奇,这书她小时自然也学过。
可她却突然愣住了。
她看见了书上的一串小字。
演,长流也。
周妙宛呆呆地盯着书脊,彻底失神。
“演”字的本义,不正是水长流吗她竟连这样的关窍都没有想起
恰在此时,摊主端了她要的馄饨上桌。
热气腾腾的,上面还飘着些青绿的小葱,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搁下了自己的筷子,把周妙宛的那碗馄饨推到了她那边,又拿了汤勺放在她的碗边。
周妙宛合上书,怔怔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震撼周妙宛一整年j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