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文演亲口说来这个消息时,周妙宛一时竟分不清自己作何感想了。
她心里怨恨吗
当然。
她所经历的过往种种似乎都变成了虚假的泡影。
可怨恨之下,更多的是愤怒。
皇权争斗、纵横捭阖,那是他们的事北境的百姓何辜可他们全做了他们的踏脚石
恍然间,她好似已经能听见刀兵之中,普通人的声声哀鸣。
而站在殿前的李文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神情,好似在期待她变得惊慌无措,跪地求饶一般。
他甚至还开口道“皇后所依仗的谭家,也只是通敌叛国的奸人罢了。”
李文演走向她,步步紧逼“皇后,如今你还能有何枝可依”
这话让周妙宛愈发愤怒了,她气得浑身都在抖。
见她这般,李文演还当她是被谭远行气昏了头,他定定地看着她涨红了的脸,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劈在了他的左脸。
这记耳光,用尽了周妙宛全身的力气,是以她的右手连同胳膊都被震得发麻,须臾之间,李文演的左脸就浮起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她深吸一口气,直呼他的姓名怒斥道“李文演,你莫忘了,你还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
北襄兵临城下,叛军已过廓门山,内忧外患之间,他挂念着的居然还是和她的所谓小情小爱,何其可笑
突如其来的巴掌,将李文演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可刹那间他便回过了神,他下巴微收,抬起右手抚过她留下的掌印,唇角竟随之勾起了一丝莫名的笑。
周妙宛的胸口仍在剧烈的起伏着,她怒目圆睁,甚至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面门“你若还当自己是这胤朝的皇帝,就应该想想自己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李文演忽然抬手,紧握住了她指向他的那根手指,用了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激怒朕,于皇后有何好处”
“世间人做事非得有好处不可吗”周妙宛从未感觉自己的气血如此上涌过,她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好啊,皇上既还称我一声皇后,那今日劝诫,也是我的份内之责”
“好好一句份内之责。”李文演的瞳孔中折射出一点兴奋的寒芒,他竟然说道“皇后,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真的很适合做这个皇后”
“不过你是真的有恃无恐,觉得朕不会杀了你,还是想干脆趁此机会,一了百了呢”
他的话让周妙宛彻底失语。
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若能打醒你,让天地间少一些枉死的冤魂,我今日就算真的血溅当场,我也甘愿。”
闻言,李文演竟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空寂的殿中久久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周妙宛不懂他想做什么。
未几,李文演止住了笑,笑意倏尔便消失在他的脸上,只余骇人的寒意。
“不,朕当然不舍得让你死了,这场好戏,你若看不着了,该有多可惜啊。”
他的眼中满是戏谑“谭远行叛国的消息,朕还未派人去告知谭松,既然皇后如此忧国忧民,不如亲自走一趟。”
周妙宛没想太多,一口答应了。
这件事情,本也瞒不住谁,既然要有人告诉外公,那不如是她。
“来人,为皇后娘娘备鸾驾出宫”
听了皇帝的吩咐,候在殿外的宫人急忙去准备了,方才那记耳光清脆,他们在外面也听见了,现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李文演目送着她纤弱的背影迈出门槛,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下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她从来是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的,她怕是真的觉得他会置江山于不顾,比肩夏桀商纣。
不过他也算咎由自取,愿不得旁人,不是么
李文演再度抚上了侧脸上淡淡的红痕,嗤笑一声。
没必要同她解释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她的身边、她的心里都只会有他一人。
这一天还不会太晚。
这便足够了。
李文演没有跟来,可是派来的护卫多到离谱,像是生怕她有半点逃出去的机会。
周妙宛漠然来到了谭府。
府里乱哄哄的,传言四起,婆子小厮们都闹开了,都想离府,可眼下谭家已经被重兵把守,一干人等只进不出,他们如何出得去。
这些时日来,深居简出的谭松正坐在书房中。
说是书房,可房门正对的位置,却是一把剑。
谭松拿着细绸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昔年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把剑,他大老粗一个,也没给这把剑起什么风雅有寓意的名字。
真打仗时哪有功夫在这儿擦剑呢能有幸活着回来,返程时浇半壶水酒在它上头,就算清洗过了,所以日积月累下来,这柄剑早不复刚铸造出时那般鲜亮凌厉,可暗红的血色中,开了刃的它更显凌厉。
听到了周妙宛的脚步声,谭松动作一滞,他没有回头,继续擦着他的剑。
书房里没有点灯,屋外的自然光透过大敞的窗户射了进来,空中漂浮的灰尘在光的照射下如有实体,斑驳陆离。
“您知道了吗您的二儿子,定北大将军谭远行已带兵反叛,抛下北境,兵至腾阳城。”
周妙宛轻轻张口。
苍老的背影忽而一颤,谭松手下没定住,一时不防,被陪他多年的剑刃划破了手。
他不惜掺和进京中乱局,眼下落得如此下场,是他之过。
他无颜面对这个外孙女。
可她居然极为冷静地问他“外公,眼下有什么办法吗”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谭松转身,道“你是说,如何救谭家吗”
周妙宛摇摇头“不,我想问的是,可有办法止住乱局。”
办法谭松陷入了沉思“眼下,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逼得北襄撤军,稳住北境,再聚北境援兵反攻南上,要么只能从内部击破。今上乃是聪明人,他会知道如何破局的。不要小觑了他。”
看着比之前还要消瘦的外孙女,原想问她近况,问她可被牵连的谭松张不开口了。
她如何过得好呢
周妙宛问“外公,先前你说过,二舅他的命是大舅舅救下来的,他还曾立誓除北襄平天下,这件事情的结果都已经是一个谎言了,外公,你难道一点都不疑心大舅舅的死吗”
她的话引得谭松往不敢想的方向深思。
可谭松说“那时他才几岁如果是他动的手,他得从哪年哪月起就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勾结北襄了”
有的事情,往往当局者迷,周妙宛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定北军此前一直在您的掌控之中,他不过上位半年而已,如何能蛊惑得全军人都甘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跟他一起造反您有没有想过,这个局他到底布了多久,又早在多少年前就开始收买军中人心了”
闻言,谭松瞳孔微缩。
再荒诞的可能,在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的时候,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了。
他一直没有察觉出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
可是谭松面露痛苦之色。
他什么都可以理解,唯独理解不了大儿子的死。
他说“没想到,我谭家世代,竟真出了这样的奇才,骗了所有人这么久,终归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这如何能预料到呢周妙宛想,在李文演卸下伪装前,她也不曾怀疑过他。
外公又如何怀疑自己的亲儿子呢
何况这个亲儿子还是另一个亲儿子用命护下来的。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失去了力量,周妙宛无言,目光中只剩下谭松和他背后那把剑。
小时候,她偷偷摸过这把剑,那时外公已经半是退隐了,一年中能有一半多的时间待在京城。
这把剑也就随他一起留在京中,被尘封许久。
有一回她摸剑被逮了,还被外公罚蹲了好久的马步。
她不服气,抹抹鼻子上的灰就问“外公,这剑漂亮得很,我就摸了一下,一小下”
外公就说“囡囡,这剑凶气重,不要碰它,等你马步蹲完,外公送你一把小剑,更漂亮的。”
那时候,外公的背还是很直的,比他的剑还要直,可是现在剑还是那把剑,人却迅速地老了下来。
时辰不早了,周妙宛不便多留,正要回宫,府外忽传来太监尖细锐利的声音。
“谭松何在圣旨已到,出来接旨”
谭松当然听见了,他熟练地从剑台上把剑拿下,收剑入鞘,挎在了自己的背后,随即来到了院中。
圣旨到,谭家人包括周妙宛全数到了院子里,跪下听旨。
“着命谭松戴罪立功,亲率大军急赴廓门山,征叛军,斩叛首,不得有败。若胜,赦其九族性命;若败,五服内尽斩不怠”
“罪臣听命”
谭松叩首领旨。
他脸上半分意外也无。
周妙宛便知道了,李文演的这道圣旨早在外公的意料之中。
知子莫若父,谭远行的排兵布阵之道,哪里不是谭松手把手在战场上教出来的
况且,他之于定北军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没有比他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方才一直在擦他的剑。
可是外公到底已经上年纪了,周妙宛心底难免酸涩,走前命人去厨房取了一盅酒来。
她举杯道“这杯是祝捷酒,望外公平安而归。”
她没有用凯旋两个字。
进退维谷,在战场上杀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赢了又何谈凯旋。
谭松豁然,接过酒杯朗声大笑“何需活着回来老骨头一把,最后一回出征,战死沙场,岂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