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物议沸腾。
北境军报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莫说朝中诸大臣,就连城中的黄口小儿亦知道了北襄二十万大军来犯的消息。
而领兵的北襄王兰其罗是奴生子,并不受上任国王的喜爱,有传言说他是杀父弑兄、以雷霆手段血洗北襄才得以上的位。
按理说,他该做的是好好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为何会在此时作乱
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而眼下连北襄的意图都搞不清楚,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各执己见,早已吵作了一团。
有认为要探清究竟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切不可轻举妄动落入圈套。”
有认为应当速派兵支援的“北襄此番倾国出动,如何能不打起精神应战”
也有认为兰其罗是虚张声势的“笑话,北襄刚打完内战,还不知举国上下能不能找到二十万全须全尾的儿郎”
有道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吵了半天,最后也只没吵出个结果,只有待前线的谭远行送来第二封军报,才知北襄到底是为如何。
他们没等太久。
翌日早朝,千里加急的北境军报送到了李文演手中。
北襄并非虚张声势,已向清台城进发,他们似举全国之力来啃硬骨头了,何止二十万
朝野哗然。
胤朝和北襄不同。北襄可以打打停停,打下来哪都算赚了,回去尽够一冬,而定北军虽人数不输他们,可十三城城城要守、处处要防,一时间压力甚大,大将军谭远行及其子侄谭世文已带兵在清台城镇守,上书数道,急请支援。
朝臣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派。
一派道“皇上,万望您派兵增援如此局面,哪怕谭老将军在时亦不多见,一旦北境被破开了口子,京城危矣”
另一派道“先帝在时,征役甚多。为免黎民重负,皇上继位后削减了征役和税赋,如今兵力有富余的地方可不多援兵若少了只是杯水车薪,若多了,只怕京城守备空虚,戎狄不待破开北境,直可从廓门山长驱直入了”
两派人吵得是不可开交,平心而论,各有各的道理。
李文演当然也知道。
为平民心,他减了税役,如今在籍的军士不多,是事实。
北襄从来都是胤朝的劲敌,这把开了刃的刀终于还是悬在了他的头顶。
最后,他拍了板。
“拨京畿五万、冀州十万支援清台,其余粮草兵马一应火速送往北境,搪塞怠慢者,斩。”
里应外合,想要覆他胤朝江山,绝无可能。
同这件事情相比,原本执掌近卫所的新帝重臣蔚景逸突然被罢官免职,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分不起人的注意力,知道了的,感叹一声臣子不好做也便罢了。
下朝后,朝政军务堆积如山,处处皆要过目,懈怠不得,纵是李文演天生精力异于常人,如今埋首案牍间,亦有些疲累。
见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照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您先前说要亲自送蔚景逸走,不知还”
主要他实在不懂,陛下说的走是哪个意思,不敢轻举妄动。
李文演兀自揉了揉发麻的手腕,他说“带他进来。”
照临应声,不多时便带着人来了。
蔚景逸早已脱下了身上的官服,连发间的玉冠也卸了个干净,如今的他一身布衣,背后还沾了几根牢房中的稻草屑,拔剑挥刀的右手为羽箭所伤,又因被押入了监牢未得及时诊治,眼下透过包扎的布带,隐隐还在往外渗出血。
可他稳步而来,面色如常,不喜也不悲,行礼的动作与他先前得意时并无区别。
“草民参见皇上”
李文演眼皮微动。
他承认,蔚景逸称得上是个光风霁月的人。
而他从来与这四个字无关。
平心而论,他当然知道周妙宛同他没有干系,他见过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自然看得出来她对蔚景逸和对其他朋友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他就是妒恨得要发疯。
他曾在她面前伪装成那清风朗月的模样,告诉他自己表字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能至,然心向往之。
可到底是本性难移吧。
李文演轻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在笑别人。
他开口问蔚景逸“你可知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蔚景逸眉目坦然“流放充军,杀头问斩,任陛下处置。”
看到她和他一道出现在市集,蔚景逸没忍住悄悄跟了一路。
宫内宫外的传言汹涌,他心里总在担心,见她看起来虽然虚弱,而皇帝好似对她颇有照拂,还亲自为她去买小吃,才算放心些。
接过那一只羽箭是他本能的反应,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时,蔚景逸才知,自己跳进了一个圈套。
可那支箭要射向她的时候,他来不及思考后果。
事后稍加思索,他便知这是一场试探,即使他不去接,皇帝出行身边有的是暗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地见她被射中。
可哪怕回到那个下午,他恐怕还是会忍不住做出同样的举动,蔚景逸想。
李文演道“西南和北境,你自己选。”
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苦热难捱,一个战事连连。
蔚景逸却想也不想的回答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为捡了命回来而庆幸“草民愿往北疆为一卒子。”
打仗的事情早传开了,哪怕他在牢里也不可能没有听闻。
李文演默然,既而道“既愿意,便替朕去做一件事情。若有功,朕赦你大不敬之罪。”
蔚景逸抬头,问道“若不成呢”
“不必朕动手,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北境十三城中,最近时有异闻。
不是今日王二麻子下河捞鱼,捞出来个无头雕像,上头刻着“当今不仁,天地异之”,便是前天李家长脸杀鸡,从鸡肚子里剖出个“胤必亡”。
虽然谭将军下令戒严,不许百姓瞎传,可架不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街口哪户人家都能听说自家亲戚遇上了这样的奇事,一时间各种言论是甚嚣尘上。
清台城,将军府内,李文硕拉住了行色匆匆的谭远行,道“喂,这便是谭将军的手段了吗未免太过低劣。”
谭远行止步,道“低劣又何妨,有用就行。”
谁造反前不扯张虎皮来做大旗北境百姓原就疲于战事,眼下有了一个情绪的出口,让他们觉得症结在于昏庸腐败的京城,不也挺好
李文硕道“谭将军到底如何打算,不如早些告知在下,在下也好全力配合。”
谭远行哈哈大笑,既而道“什么打算我一介粗人,只想攘外夷,平天下罢了。”
说完,他眼睛微眯,看向李文硕“不知文硕兄,所说的腾阳郡守可联络上了”
李文硕自然已经联络上了,可是眼下谭远行拿他当工具用,自己的谋划半分不肯同他透露,他也有些不耐了“谭将军不肯与我说实情,那我也很难真的与你合作。”
谭远行锐利的眼神扫过了他,片刻后才道“兰其罗与我乃是旧相识,此番事变,是我一手谋划,只待援兵一至,京城空虚,我便取路廓门山,打道腾阳郡,直取京城。”
李文硕皱眉,“未免太过冒险。而且这样,岂不是将十三城拱手让与他人”
谭远行的笑愈发张狂“是啊,当然是险。可富贵险中求,乱世才能出英雄,就算这天下乱了又如何,凭我的本事,又如何做不得一个枭雄至于北境,就让那些忠肝义胆的援兵去守吧”
说着,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文硕的肩膀“文硕兄,要我说啊,你和四皇子就输在格局太小。时无英雄才令竖子成名,既无乱世供你我发挥,那何妨造一个乱世出来”
这个人,比他更疯,李文硕忽然不知自己的投诚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他问“恕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事败呢”
谭远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事败了,史书上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记下我谭远行的名字。”
李文硕心下恶寒。
他自认这辈子都没做过正人君子,可相比眼前这个人
但他从前耳闻过一些秘辛,想到这,他心中又有些怀疑了。
谭远行的命,都是他哥哥谭远望用命救回来的,而害死他哥哥的正是北襄前世子,如今国王兰其罗的长兄多阿英。
所以,说到谭家同北襄最势不两立的人,就是谭远行啊,他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件事是母妃亲口告诉他的,不会有误。
李文硕想不明白,而谭远行压在他肩上的手掌格外用力。
谭远行说“文硕兄啊,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话语中威胁之意尽显。
是啊,他已经和他在一条船上了,李文硕咬紧了牙,道“最迟不过明日,腾阳郡守的回信便至。”
谭远行这才收回了手,他披上重甲,稳步走出了府邸。
光看背影,他还真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将军。
一向都是李文硕威胁别人,眼下为了生存却也不得不被别人胁迫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堵得慌,堵得慌就要疏解,而这清台城中全民皆兵,除却抢收地里庄稼以备前线所需的人手,其余好手好脚的,无论男女,几乎都前往帮忙了。
李文硕只有一处还可以去放纵。
自从赵青岚被他废了双腿后,整个人都要乖顺了许多,许是怕他再给她下哑药,她也未再告一句饶,也未再说过一句他不爱听的话。
不过嘛,太乖了有时候也失去了乐趣。
床笫之间,他跟逗小狗似的勾了她下巴玩儿,恶劣地一直吊着她,又在她耳旁说“虽说乖点挺好的,可是,有的时候,还是需要你讨一讨饶,增添闺房之乐的。”
赵青岚眼神空泛,好似什么没有,她的声音微颤“王爷想听婢妾说什么”
她和之前在王府一样,仍叫他王爷。
他听了高兴,凑耳同她低语好一阵,逼得她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叫了个遍。
好容易折腾完了,赵青岚忽然问“王爷,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李文硕漫不经心地回答“管那么多呢,爷在这多久,你就在这多久。”
赵青岚瞧他脸色,不似生气,怯怯开口“婢妾虽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可日日待在屋里,见不到王爷,心里害怕。”
果然啊,对于这种寡情薄义的女人,还是要下重手段,李文硕心底嗤笑,可嘴巴说出来的话竟是温柔的“那,青岚想要如何呢”
她神情仍是淡淡的,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可是手已经悄悄环抱住了他的腰“王爷把婢妾的腿儿治好吧,治好后,王爷去哪婢妾都跟着,再也不逃了,若是王爷不信,大可以拿绳儿把婢妾拴上。”
见李文硕没拒绝也没答应,赵青岚忍下心头的恶心撒着娇“之前是婢妾太害怕了,怕娴妃娘娘要把我发卖了,不得已才”
李文硕竟答应了,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说“也不是不可以,正好几日前我得了一金链,正好用来锁你,省的日日都只能在房中”
赵青岚偏开头,她捏紧的手心一片凉意,她说“都听王爷的。”
如今的她就像泥人木偶,半分气性也无了,李文硕见了甚是满意,竟直接起身去寻他的金链去了。
赵青岚低头,强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
她必须忍。
她得先哄得他把她的腿治好,否则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从前,她只想逃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至于他,该享荣华富贵也是他的命,她管不着,也不为此气愤。
可现在不同,恨意日日夜夜啮咬着她的心肺,直叫她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让他死。
不仅是死,她还要李文硕死相难看,被千人挥砍、万马齐踏,她要李文硕死后也被人戳着脊梁骨怒骂,永世不得超生。
是他要将她拉下地狱的。
赵青岚烈焰焚心般的恨意中,只余了一点微光。
若此生得报她的恩德,那她死了也甘愿。
她想。
边关起了刀兵,深宫中的女子们亦有所耳闻。
周妙宛极其难得的用上了皇后的威严,严惩了几个说闲话的妃嫔。
将士们餐风宿露,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守国门,安享这份太平的人不应该去说这种事情的风凉话。
她居于宫中,却隐隐感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
小时候,谭家儿郎上的什么课业念的什么书,她都是一起的,是以周妙宛知道,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易起刀兵,譬如冬末初春。
眼下是秋天,听闻正是北境水草丰沛的季节,北襄突然作乱总要有理由吧或是缺衣少吃必须来抢,或是部族内爆发争斗不得已把矛头指向胤朝,可这些理由,似乎在如今的北襄国上都不存在。
而且蔚景逸费尽心思,也要告诉她,远离谭家。
想及他现在估计已经被流放西南了,周妙宛心底一涩。
他是该有大作为的人,却到底是被他自己的心底的念头与她牵连了。
算了,周妙宛强令自己不去想,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李文演开恩,她的不落忍若是落到了他的眼睛里,只怕又要横生枝节。
她坐在宫中,消息闭塞,只能一点一点打探着宫外的动静。
北境战事焦灼,周妙宛食不下咽。
直到忽有一日,忙了许久未曾有空见她的李文演,遣了人叫她去乾清殿。
她心道不妙。
来传信的太监低头不语,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
周妙宛脚步迟钝,怔怔地被宫人扶上了鸾驾,又怔怔地走进了乾清殿中。
李文演在正殿等着她。
见她来,他直接开口。
“援兵刚至,谭远行便丢下北境十三城,率定北军直接南上,如今,已经兵临腾阳城下了。”
“皇后,这便是你想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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