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迷蒙的月向世人温和地倾泻自己的光芒,院中石板砖的沟壑里存有积水,月亮碰到它,便碎成了好几瓣。
月光下,谭松的满头银发愈加瞩目。
惊讶的何止周妙宛,他看到这个外孙女,亦是大为震惊。
在宫外,听闻帝后恩爱时,谭松是庆幸的。
虽然他用私心捆住了她,可若她的日子能过得欢欣,他心中的自责也能少些。
可眼下的她,为何瘦了这么多
终究是他们牵累了她。
见谭松目光怔怔,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这般神情,周妙宛眼眶泛酸。
想来李文演不会给她太多时间,周妙宛收回飘逸的思绪,顾不上寒暄,直接冲到了外祖父面前,她问道“外公外面的情形你可知”
谭松蓦地长叹一声“如何能不知”
周妙宛心在狂跳,有一个冒犯的问题把她的心口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问题或许她不该问,可如果听不到外公亲口回答,她总觉得不踏实,所以哪怕他听了会勃然大怒,她也要问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狂跳的心,问道“外公,通敌叛国,是假的,对吗”
听得她问这个问题,谭松确实骇住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最亲的外孙女居然会真的怀疑这一点。
周妙宛见状,忙找补道“外公,我并非只要您说是假的,我才更有底气去”
才有底气去面对他。
谭松的眼睛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在看旁的什么东西。
沉默许久后,谭松终于说“哪怕我通敌,你二舅舅谭远行都不可能。”
这句话的分量实在太重,重到周妙宛呼吸都凝滞了“为什么”
老迈的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穿透了厚重的时间“那时候,你大舅舅远望,第一次随我去北疆,他那时年纪不大,你二舅舅就更小了,我那时本不愿带他去的。”
“可他们兄弟俩感情好,远行舍不得哥哥,偷偷把自己藏进了装行李的车上,跟我们一起出发了,我发现后要送他回去,远望说弟弟既有心来,就让他一起吧,这才带上了他。”
“那年恰逢干旱,粮食收成不好,北襄人来犯,远望用兵如有神助,总能克敌制胜。后来到了年关,北襄来议和,是他们两兄弟一起去的。可谁知北襄竟在议和时设下伏兵”
哪怕只是静静听着,周妙宛都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长子的离世始终是烙在谭松心口上的一道疤,府里上下没有人敢提,受疼爱如周妙宛也不了解事情的内情,只知道这个舅舅是死在了战场上。
谭松的声音已然哽咽,他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为了护下被卷入的平民百姓,远望战死,远行从尸体堆里被发现时,也只剩半口气,被救醒后,七八个汉子都按不住受伤的他”
“远行说,是远望为他挡住了穿胸一箭,他才勉强活了下来,他此生誓报兄仇,定要夷平北襄。”
周妙宛听得一阵恍惚。
她从小只知,早逝的大舅舅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相比之下,二舅舅在他的光环下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可谁能想到,原来他背后也有这样的故事
谭松眼眶已经红了,他说“后来我带兵打散了北襄,灭了当时北襄的国君,但他们是游牧部族,随水而居,没过多少年便又卷土重来,重新凝聚成了新的北襄国。远行就告诉我,说兄长的仇,他不会忘记,恳请我给他一个机会,所以”
所以,外公才同李文演谋划那许多身在局中的周妙宛回望过去,一片茫然。
她说“所以您才说,二舅舅绝不可能通敌”
谭松点头,思绪却好似还沉浸在旧事中。
听了外祖笃定的回答,周妙宛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已经散去。
是啊,谭家历代无不忠君爱国,若有反意,这李姓人只怕早就坐不稳这胤朝江山了。
也就是外祖他无意夺权争利,如今才会落得个被圈禁的下场。
周妙宛满目悲凉,她满怀歉意地说“我不该不相信您,也不该揭您的伤疤”
她还有话尚未说完,而李文演已从砖墙上一跃而下。
见状,谭松老态龙钟的脸上并无惊讶,岁月蹉跎,他的眼睛是浑浊了,可并不曾失去昔年的锐利,早早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老臣,叩见皇上”
李文演神情漠然,他姿态倨傲,负手看着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弯下脊背,向他行礼,又看着周妙宛不顾自己的腿伤,急切地去扶他。
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对身边所有人都抱有赤诚的真意,连娴妃派来的细作,她都愿施以援手,助她脱逃。
她只对他硬得下心肠。
秋风潇洒而过,吹乱了周妙宛的衣襟,她来不及和谭松告别。
因为猝然间,李文演已将她打横抱起,他一脚踏乱花圃,凌空飞跃过了重重屋檐。檐上休憩的鸟雀被他的脚步惊飞,几声嘲哳的鸟叫飘逸,刺破了漆黑的长夜。
周妙宛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时已经离开了地面。她心里发怵,想要抓住什么些什么东西以免摔下去,可是抱着她的人是李文演,她又不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把她抱起来总不是为了摔死她吧,周妙宛想,于是把手交叠在自己的腹部,没有动。
她的小动作看得李文演想笑,忽而又听得她张嘴问他话。
“我外公说的话,可是真的”
她会如此问,也确实是李文演没想到的。
他满含戏谑反问“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吗他的乖乖好外孙女,竟也会怀疑他”
周妙宛的眼中尽是茫然,天塌下来也不曾垮掉的她此时却备显柔弱“不论对我有多好,骗过我总是真的啊我该如何才能再全然相信他”
也许她并无旁的意思,也许她有。
李文演的心突然就跳漏了一拍。
他刻意不去想前尘过往,硬着声音说“谭松今日所言,皆是真的。”
周妙宛心底竟有些庆幸,她庆幸外公没有再骗她。可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一抹愧疚,原来她也真的有怀疑。
明亮的月色下,她悄悄地伸出手,攥住了李文演的外衫。
“那你呢,景行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所谓通敌,有无你的手笔”
她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
周妙宛缩在他怀里,望着天边又圆又亮的月亮。
分明还没到十五,月亮已经这么圆了,那十五的时候,还能赏到圆圆满满的月亮吗
等了许久,等到夜风将她的脸都吹红了,她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她的心,终于也如月一般,沉入了望不尽的宫闱重檐。
周妙宛在风中失了声,她悄悄地,松了手。
被她捏皱的那块衣料,怎么也回不到先时的平整。
李文演感知到她松了手,开口又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回报朕。”
她垂下眼瞳,小声说“臣妾知道的。”
从角门到乾清殿,李文演一路抱着周妙宛,抱得她都有些惶惑了。
前夜她在雨中长跪整夜,他都不曾心软,现下又对她一副精心呵护的模样。
她总是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回内殿后,李文演直接把她丢到了一旁,让宫人带她去沐浴更衣。
周妙宛其实并不喜欢这中时候被人伺候,这会让她有一中自己是待宰羔羊的感觉,仿佛洗干净了就要上断头台。
可眼下她和待宰的羔羊又有什么区别
既如此,她并不扭捏,任由宫女服侍她盥洗。
一通下来,周妙宛感觉自己都已经被花汁子腌入了味,宫女携来簇新的中衣,服侍她穿上。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收敛神色。
她稳步迈入了帝王的寝殿,抬头便见李文演先她一步更好了衣,正拿着一卷书坐在床尾翻阅。
周妙宛的脚步停住了,她颤着声说“夜已深,臣妾服侍您就寝。”
听她此言,李文演猛然从书中抬头。
他似笑非笑“这便是皇后的回报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澄澈“这不是您想要的,不强求吗”
李文演冷声一笑“朕非柳下惠,佳人投怀送抱,朕可不会推拒。皇后,你可想好了。”
他确实不会强求,他只会用手段逼她就范。
周妙宛没有犹豫的时间,只在下一瞬,丢开了书卷的李文演已然倾身而覆,将她卷入了被衾之中。
云山雾罩、沉浮转瞬,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觉。
薄汗笼在周妙宛修长的脖颈,她抬手拨开云雾,从氤氲的热意中坐起身。
她急切地想要再去沐浴一回。
正欲转身下床,身后呼吸粗重的男人忽而从后背紧紧圈住了她。
周妙宛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禁锢住了,她后背发紧,喉咙也干涩地说不上来话。
他说“其实朕想要的,并非如此。”
她僵住了,不知李文演意欲何为。
“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就当朕不曾骗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见周妙宛不答,他的声音甚至染上了些喑哑“只要你点头,所有的事情,朕都会替你解决,你也不必再忧心。”
即使一切都没有发生
多么诱人的条件啊,周妙宛想。
可膝盖上钻心的疼、和这么久以来未曾好全的旧伤,都在提醒她,不许她沉溺在这吹弹即破的温柔里。
她的答复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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