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毓初、艾朝栋、艾诏、李振声、冯起龙,几个书生正在店里坐而论道。
米脂艾姓分大艾、小艾两支,祖先不同。
艾毓初,小艾家嫡系,米脂史上第一位进士艾希淳曾孙,艾应甲之族侄,艾万年之叔伯弟兄。1
被李大亮舔腚的就是他。
刘宗敏借钱的铺子也是他家的。
艾朝栋,他两姨爸的女婿的姑姑的尕娃是袁宗第他妈的堂哥。
艾诏,旁系杂鱼。1
冯起龙,高映元表哥的堂姐的女婿。2
李振声,算是李自成五服之外的同宗,俱出自陇西李氏,为汉飞将军李广之后。3
为啥把祖宗攀到了李广
李广第十六世孙李暠建立了西凉,然后他孙子归顺北魏,然后陇西李氏就跟清河崔、太原王等成了望族。貌似大唐皇帝也出于这一支。4
此外还有一支。李广长孙李陵投降匈奴,虽然让飞将军一族在汉室蒙羞,但是他本人在匈奴过的挺惬意。不但封王,而且在北国子子孙孙繁衍昌盛。
北周名将,被隋文帝杨坚封为太师、位列三公的李穆,先祖随北魏南迁,再往上数就是李陵。
然后,南齐书魏虏传魏虏,匈奴种也,姓托跋氏拓跋。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
拓跋党项建立西夏的李继迁孙子李元昊
这说法看看就行了,别当真,毕竟
“天下之书,最不可信者有二郡县之志也;氏族之谱也。”
“宋元之后,私家之谱不登于朝。于是支离附会,纷纭踳驳乱写,私造官阶,倒置年代,遥远华胄,徒为有识者喷饭之助矣。”
明代盛行编家谱,常有人花钱找落魄书生给自己套个显赫身世。有时就难免闹出笑话。
一个后生跑到翰林博士家显摆,自称是宋朝诗人林和靖的十世孙。对方翻开林和靖传让他读林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其实米脂全县不过两三万人,几百年繁衍下来差不多个个都能攀上亲戚。
俗话说的好,人没笑面休开店,会打圆场好下台。
伙计还没开口,东家冯起龙抢先招呼道“稀客呀听说李老弟刚发了一笔财,这么快就来照顾买卖了。”
艾毓初冷哼一声,“前脚借钱,后脚发财,不可说不可说。”
艾诏附和道“一个泥腿子罢了,大哥犯不着搭理他。晦气”
说完他还以袖遮面,转过身去。
李自成嗤笑一声,“你爹要死了”
众人齐齐愣住。
艾诏转回头惊讶道“你刚说什么”
李自成一字一顿“我说,你,爹,要,死,了。听清楚没有”
艾诏大怒,猛地站起,抬手指着李自成,“你,你,你”
文人嘴拙,你了半天也没崩出半个屁。
冯起龙干咳一声,手一摆,“休得放肆请回吧。恕难招待”
李自成手上掐个口诀念念有词,随后说道“近来新学了一门术数,前知五百年,后推五百载,屡试不爽。各位老爷要不要试一下”
艾诏仍然哆嗦着手,“你”
李自成打断道“你什么你你爹三月初一就要没了,不赶紧回家尽孝,还在这里吟诗作对,真是斯文败类”
艾诏一跺脚,咬牙切齿道“你”
李自成摆摆手,“快滚吧也别惦记什么功名,你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到头了。要是肯花钱巴结,勉强能捞个廪生。”
廪生也是秀才,因为公家会按月发给粮食,又限定名额,竞争激烈。
颇有些吃不饱饭的寒酸秀才,谓之“穷措大”,也就是“臭丝”。当然是相对的。
秀才牛啊。
比如前头有个侍郎记“吾少时乡居,见父老小民同席聚饮,恣其笑谈。见一秀才至,则敛容息口,惟秀才之容是观,惟秀才之言语是听秀才摇摆行于市,两巷人无不注视视之曰此某斋长也。人情之重士一如此。岂畏其威力哉以彼读书知礼之人,我辈村粗鄙俗,为其所笑耳。”
李自成给艾诏下了定语,众人大惊。
一说起功名,他们立马就忘了刚才李自成的出言不逊。
皓首穷经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最后那一哆嗦
这年头周易是四书五经之一,所以术数昌盛,几乎人人信服。
比如,与谈迁、万斯同、查继佐并称“浙东四大史家”的“小品圣手”张岱。
他喜欢斗鸡,天启年曾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
有天张岱在书里读到唐玄宗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国,大惊失色。因为他恰恰也生在酉年酉月,遂从此不再斗鸡。
张岱生性洒脱,为啥如此介怀呢
传统命理认为生在酉年酉月的八字是“酉酉自刑”。命书说这类人,人生有大破败,容易遭遇兵灾、劫匪、刀伤等。
八字酉年酉月已经属于自刑了,酉在传统命理里又代表鸡,因此好斗鸡更是“刑上加刑”。
唐玄宗已然应验了,张岱当然不敢造次。
可见士人迷信。1
所以,李自成煞有介事的样子把在坐士子镇住了。
几人面面相觑间,艾毓初忽然拍桌子斥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满嘴胡言乱语。”
李自成淡淡一笑,掐指算道“你啊,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近年米脂文风昌盛,三杰联珠,雁塔题名有你一个。”
“什么”
艾毓初嚯的站起,颤抖道“什么三杰联珠什么雁塔题名你,你,你”
又一个结巴了。
李振声不屑道“宵小蛊惑人心,不过是投我辈所好罢了。世兄切莫被小人蒙蔽。”
李自成哈哈大笑两声,“李家兄弟,本半仙铁口直断,三杰联珠有你一位”
“啊我”李振声瞬间方寸大乱。
功名威力恐怖如斯
街头骗子有秘诀入门先观来意,出言先要拿心。先千欺骗后隆奉承,乃兵家之妙法;轻拷响卖,是江湖之秘宗。
李自成后知五百载,当然不用出老千。
尤其对一帮文人士子,只要拿捏住功名这个三寸,无往不利。
却见艾诏怒道“泥腿子欠打妖言惑众,看我不告到衙门枷你三日。”
冯起龙却问,“李兄弟,你可知什么是雁塔题名”
“雁塔题名始于唐代”李自成娓娓道来。
唐中宗神龙年间,有位新科进士游西安慈恩寺。他一时兴起,将名字题在大雁塔下。
不料此举引得文人纷纷效仿,尤其新科进士更把雁塔题名视为莫大荣耀。
他们在曲江宴饮后,集体来到大雁塔下,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时间用墨笔题在墙壁上。
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题名雁塔的无数人中,最出名的要算白居易。
他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按捺不住喜悦心情,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另一位新科进士,“紫毫粉壁题仙籍”。
这家伙癫狂到认为中了进士就位列仙班了。
还有个老头儿考中后欣喜若狂,作诗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尽管新科进士们诗兴不减,而慈恩寺的墙壁毕竟有限,很快白墙变成了“花墙”。
所以后来就发展成刻碑留念,一直延续到今日。就连中举人都要在大雁塔刻碑留名。
艾诏听完后还是不服,“沽名钓誉之辈,也不知从何处学舌得来。”
艾毓初、李振声还停留在“三杰联珠”的美梦中,看向“半仙”的目光都变温柔许多。
李自成一阵菊紧。他清楚现时士大夫们多有好这一口的。
冯起龙拱手道“李兄弟博学多才,倒是我等小看了。不知”
他示意旁边的艾朝栋,“这位”
李自成一搓手指头,笑而不语。
艾朝栋尴尬了。
这要是二人单对单的场面,他立马就会掏出一块银锭拍在桌上,可现在
艾毓初大袖一甩,“李马头,你兄弟刘铁匠借的那五十两银子不用还了。你给咱再说道说道。”
真他码大方
艾朝栋眼红耳热,欲言又止。
“唉”李自成叹口气,“他么唉”
“我我”艾朝栋瞬间仿佛置身冰窟,浑身直打冷颤。
李自成莞尔一笑,“你么,将来知县起步”
“我嗝儿”
艾朝栋不知是激动还是失望,一口气没过来当场晕倒。
众人手忙脚乱才把他救过来。
艾朝栋长喘一口气,瞪着死鱼眼,不停念道着,“我是知县,我是知县”
冯起龙谄笑道“李兄弟不好捉弄人呀,你看看,你看看李兄弟,劳驾看看鄙人前程”
“你”
李自成掐着指诀踱了几步。
冯起龙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了。
“你,前途有些曲折”
“啊”冯起龙一捂胸口,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大概是心绞痛犯了。
“善易者不卜蛊惑人心之辈,满嘴喷粪我这就去县衙”艾诏又要发作。
“啪”
艾毓初抬手就是个大耳瓜子,“闭上你的鸟嘴”
他刚得了“三杰联珠”、“雁塔题名”的好彩头,鸟人居然敢说是“喷粪”
艾诏捂着脸,眼圈一红不敢言语了。
目前为止,他最没前途,按“半仙”说法这辈子连举人都考不上。
李振声虽然不愿相信李自成的胡言乱语,但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好话谁都爱听。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温雅道“自成,你所言三杰联珠是何意”
艾毓初殷勤的搬了把椅子过来,“李兄弟,坐。”
李自成也不客气,一撩后摆破棉袄没后摆,他也不尴尬,大喇喇坐下。
“那个”
李自成转头看身后,“你俩傻站着干嘛,给老子看茶。”
张鼐和李来亨还没反应过来,冯起龙嗖的站起,唰的一下就把茶盏端来了。
“好兄弟,请喝茶。”
李自成颔首,“孺子可教也你命里有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