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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在惊吓中长大

    都说养娃儿是在惊吓中长大的,周明月和老亮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土蚕的出生到死亡,让他们饱尝了惊吓之苦,现在又轮到他们为多儿一次又一次地惊吓了。

    多儿的第一次生死考验发生在大搞集体食堂的时候,那年他两岁多了。这个时候全中国的农民都在经历饥饿的生死考验,官方把这一时期称为三年困难时期,说造成这一切是天灾,其实大家心里明白,这一切还是人祸惹起的。在这之前南垭岗接近两百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根据上级的统一安排全部住进临时夯筑的共产主义“天堂”里,上工下工吃饭睡觉统一听令于吊在大松树上的一块废铁,所有家庭都关门上锁,不准任何人回家烧火做饭,一旦发现炊烟,负责巡逻的基干民兵就会到来抓人捆人。开始大家还觉得新鲜,上工前背段主席语录,吃饭前学学解放军拉拉歌,开会时大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好得象一家人一样。可是随着“吃糠咽菜也要奔向共产主义”“饿倒了爬也要爬向共产主义”日子的拉长,浑身糊肿东倒西歪的人越来越多。上级不得不开了一个“小口子”,准许重症病人回家。

    隔壁二婆,也就是秋八爷的弟媳浑身糊肿倒床多天,已经到了进气少出气多的时候,经过批准抬回家“疗养”,实际是回家等死。多儿忽然发高烧,烧得打胡乱说,经常惊叫着一手指向房梁或屋角,并半闭着眼睛说那个那个哟红的飞过来喽黑的又飞过来喽花的飞过去喽麻梭梭的又飞过来喽,搞得一屋阴森森的。老亮找到当官的把多儿的情况作了汇报,同住一屋的人也反复证明,当官的才同意老亮带多儿回家找人“收拾”,周明月则继续留下“干革命”。

    隔壁二婆回家后就处于昏迷状态,却时不时醒过来要喝米汤,其渴求而凄凉的声音瘆得所有听到的人都头皮发麻。可是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弄到“天堂”去了,不要说米,就是一棵菜都是公共财产,也就是说喝菜汤都是奢望,何况是米汤。而对多儿的“收拾”,在“天堂”里住着还没有回家的时候,其实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就是多儿遇到“龌龊的”了,收拾的方法就是泼泼水饭烧烧纸。可是泼水饭需要米,多儿家的情况也和隔壁二婆家差不多,都是家徒四壁,到哪里去找金贵的米呢?

    这时候还真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经过老亮千辛万苦的寻找,终于在一个废弃的香炉里找到了一些仅够双手捧起的稻谷。这是过去敬奉香火的时候作插香谷时装在香炉里的,后来破四旧,香炉被掀翻在屋角,大多数插香谷被打泼了,只在角落里留下这点稻谷。老亮把这点稻谷放在平时舂辣椒面的石空里慢慢地精细地打磨出来,悄悄地生火煮成米饭。然后用清水泡成水饭,在一番念念有词后,将堪比黄金的这点米饭撒到坟山上阴沟里十字路口涌泉边,去打发那些冤死的吊死的跳水死的孤魂野鬼。所产生的米汤则端给隔壁的二婆,正在因为喝不到米汤而闭不了眼的二婆喝了老亮端去的米汤,本来就说不出话来的她更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在流下几滴浑浊的泪水后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但就是这样金贵的祭品仍然没有打动鬼神,多儿还是昏迷不醒。这一昏迷就是五天五夜,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不算一场事了,没想到他却幽气幽气地又活过来了,自生自灭地度过了一道险关。

    熬过集体食堂后的艰苦日子,周家的日子有所好转。周明月谨小慎微地做着一个半脱产兽医份内的事,经常出诊在外,不但每月有二十多块钱补贴,还把自己的一张嘴混出去了,跟家里节省宝贵的粮食。老亮已经不是过去羞涩腼腆矮小瘦弱的小媳妇,而成为形态上结结实实品性修养方面能干贤惠耐苦说话妈批娘捣等脏话不离口的农妇。这段日子是多儿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同时也是让他养成自高自大目空一起妄自独尊的性格,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麻烦不断的日子。

    这是因为他出生于长辈的千呼万唤中,他们对他的溺爱自他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延续下来。这个时候,树枝和银娣还没有出嫁,她俩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奴隶”。一则他是儿,而且是独儿,肩负着延续家族香火的“重任”,家庭里所有资源都要为他服务.二则她们是多儿伯父家的女,是多儿的父母额外开恩收养下的,这就叫隔着一层“皮”。这层皮是无形的,即使周明月和老亮心里没那样想,行动上都自觉不自觉地放纵这种厚此薄彼情形的存在。所以那时,多儿驱使起大姐二姐来总是那样心安理得从容自在。多儿吃饭的时候习惯性地要喝水,他眼睛一斜,盯着大姐大姐就要立即放下碗筷去给他舀水,盯着二姐二姐也必须动作要快。她们的行动稍有迟缓,他先是“咔嚓”一下向她们摔出筷子,接着就是妈批娘批一顿乱骂。每到这时,父母也制止他这样的放纵行为,但他知道他们手里的棍子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他形不成太大的威慑力,因而他不会惧怕。后来树枝出嫁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奴役她,就变本加厉地把他的任性和放纵撒在二姐银娣身上。银娣的耳朵要说很大的声音才能听到,她的哮喘却离她一丈以外都能听见,一旦咳嗽起来连续一分多钟转不过那口气,有时似乎感到她那口气就转不过来了,直到把脸蔽得先是发红然后发青最后发白。有一次她割猪草多儿跟随玩耍,那时的孩子很少穿鞋,即使多儿这个“人种’”也不例外。一不小心被一颗一寸多长的山跳蚤刺刺到脚板心上,好在刺得不深,只需忍疼抜出来就可以自己走回家。可是多儿就是放纵撒泼,拒绝她碰他脚上的刺,坚持要她背自己回家,由父母抜出这颗本来任何人都可以抜出的刺。这时银娣已经割满了整整一背篼猪草,已经没有任何空间容得下他的身躯,但在多儿的强迫下她不得不把他横放在装满的猪草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把他背回家,其间约有四五里山路,她差不多一步一歇,到家的时候银娣昏倒了。

    尽管多儿对银娣残酷无情,银娣却对多儿疼爱有加,在她迟顿的意识里似乎只装下了对弟弟的照顾和疼爱。因此,只要她一会儿功夫看不到弟弟,人们就听到她用最大的声音喊“多儿——羔儿——”,声音里充满担心和慈爱。由于她的耳朵不灵变,多儿再大声的回答她都听不到,因此她一旦喊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多儿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止住焦躁忧心的喊声。就在多儿不断对二姐的奴役和二姐对多儿长期的娇惯中,他和二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后来经媒人撮合,银娣嫁到附近一个叫箬叶沟的荒凉大山里,从南垭岗家到箬叶沟要整整步行几个小时。银娣的男人不但比她大十岁,还是瘸腿,走路一边倒。二姐出嫁的时侯多儿真真切切的哭了,这是他第一次泪水从心尖上涌出来的哭。

    银娣出嫁这一年多儿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亲说要送他到学校去“免阳”。什么叫“免阳”呢?就是对付着读几天书,这是这一带人的共识,说读书是“瞎角角的投资”,书读得再多也是手握锄头把“修理”地球,只要认得幺二三写得起自己的名字不成“睁眼瞎”就行。女娃早迟都是“泼出门的水”,更是“免阳”的机会都不给,哪家把女娃送去读书,大家都笑话他做陪本买卖,是木脑壳。

    就在多儿背着母亲用一块洗脸洗成黑梭梭的毛巾对折缝成书包去学校“免阳”的时候,周家还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也是一个男孩,取名永生。这样,周家成了劳弱户,不但每年年终决算生产队要补口粮款,家里也只有老亮一人挑大梁。

    上台小学过去是一座庙,叫干烛庙,仅有三间低矮的瓦房和一块泥泞不堪的土坝。由于学生少,只有一个老师。这位老师姓马,二十出头,高挑个,皮肤白晰,是一个精干帅气的年轻人。他家在东林县城,毕业于东林县师范学校,据说家庭成分不是很好,因而被发配到上台这样的老山旮来教书。在学校,照例应该有个书名,多儿的书名按家族排行是尚字辈,周明月觉得取书名是为了读书,就干脆叫周尚书。可马老师认为,尚书是过去的大官,是封建社会的产物,现在是新社会,取这样的名字不合时宜。恰巧那时正是“四清”运动的高潮期,就跟他改名叫周四高。马老师是不轻易给学生取名的,有可能他第一眼看到多儿就觉得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眼睛特别明亮脸也洗得很干净,加上穿得也比其他孩子规着,无意中就对他有好感,才给他改了这样一个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名字。

    这时被称为周四高的孩子回家后把马老师为自己改名字的事告诉给父母,他们听了十分高兴,一次又一次地夸奖马老师有水平,并说从今往后就叫你周四高,你那个丑名就该慢慢地阴销了。还吩咐他,你一到学校老师就跟你改了恁好一个名字,说明老师金贵你,你一定请老师经常到家里来耍。从此后,马老师成为周家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