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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批字的另类解释

    周家也和同村的其他人家一样要自备一本家谱,以便搞清楚自家的来龙去脉。但那年月修族谱被列入封资修范畴,被“上面的”晓得了要吃不了兜着走,周四高的父亲周明月是乡村兽医,每月工资29.5元。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得了啦,才有能力请人干修族谱修祖坟这样的事。于是,他请一老先生躲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白天晚上都就着忽闪忽闪的煤油灯,用毛笔和毛边纸连续爬起拱起地干了十多个日夜,才弄成一本族谱。确切地说这是一本支谱,前面只简单地说了一下周家的“起公发祖”,就像刘姓家族谱离不开斩蛇起义的刘邦李家族谱离不开贞观之治的李世民赵家族谱离不开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一样,周家族谱也追踪溯源到开创八百年基业的周天子名下。以后只三言两语就说到了周家一个名叫天杰的祖先,他是周家落业本地的第一个先人,自他以后到周明月的儿子周四高这一辈恰好十代,周四高是天杰第十代玄孙。如果这个天杰祖跟他的“起公发祖”周天子一样是一个青史上留名的大人物或许他这个玄孙还可以沾点光,可惜的是支谱上除了有“天杰祖,耕种为生,享年四十有八,葬于江圆奉”外,没有其他的记载,这让读过书第一次从老木箱底找出尘封已久的族谱来看的年轻后生周四高好生失望。继而再往下寻找,寻思天杰祖以下还有一干祖宗,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作官作府或经商发财的人?可是,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支谱对所有祖宗的记载无一不是“耕种为生”。

    有一年“清明”节,天杰祖的后裔约三百人到江圆奉上坟,周四高应邀参加。这些人大部分都直接或间接认识,上坟间隙难免说些俏皮话活跃气氛,有人就说,怎么搞的浩浩荡荡的这群上坟人中就没有一个带“长”字号的人呢?不说县长乡长村长,过去叫生产队长现在叫村民小组长也应该有一个啊!这一说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大家仔细对眼前这群天杰祖可谓发达的子孙的身份进行分类,结果除了少量有几个拿工资的乡村教师乡镇普通干部外,其他清一色“耕种为生”。在这群“耕种为生”的人中最耀眼的是两个角色,一是有若干个“平身气大吹猪脚,一时英雄棒打猪”的杀猪匠,二是有一群钻头不顾尾,只图自己快活不顾家小的打牌匠。有人说看来这祖坟不管用,干脆挖掉算了,又有人把这说这是“人穷怪地基,人贱怪祖坟”,上坟只是为了怀念先人,怎能生此恶念?虽然挖坟派遭到大家的谴责,但以后上坟的活动不再举行。

    周四高出生的地方叫上台,位于川、黔两省交界的一个山旮旯。这是他出生时的叫法,后来重庆成为直辖市,又叫渝、黔边境。贵州那边的山地或农田“飞花”到重庆境内,重庆这边的山地或农田也“插花”到贵州境内,上台就在这飞花和插花之中存在。其行政地名过去叫四川省重庆府东林县窝台里中台保上台甲,解放后叫四川省重庆市东林县窝台区中台乡(公社)上台村(大队)。说到这里人们一定很疑惑,因为重庆市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一个叫东林的县。其实,这一招是曹雪芹老先生教的,是“贾雨村言”。包括本篇的人名地名所叙述的故事,虽然是“贾雨村言”,但绝对是真人真事,目的是在以后的行文中方便一点自由一点,避免引起麻烦。

    没有通公路的时候,从东林县到窝台区人行十余天骑马四五天;从窝台到中台,由于山太高林太密路太窄不能骑马,人行大半天;从中台到上台单面行走四个小时。如果上台的村民要到中台去办事,天麻麻亮就动身,晚上黒静静才回家,也就是一天两头黒。贵州境内有一个叫斜坡的乡场离上台最近,步行只需一个半小时,因此,上台的人们赶场买点啥卖点啥的都在贵州的乡场进行。曾有一段时间风传要把上台划归贵州管辖,人们还高兴了一阵,说以后上个户口扯个结婚证买点供应粮凭票打酒割肉啥的都可以节省几个小时的腿脚。没想到闹了一段时间就黄了,上面说上台自古以来就是四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之中台作为一个乡或公社本来就只有五个村区区四五千人口,单独作为一个乡或公社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若把上台划到贵州,把其他四个村并入窝台区的其他公社幅圆面积又太大。解放前这些地方就是生存惯匪棒老二的地方,削弱了行政管理,搞不好就弄出几窝棚子来,给当地政府脸上抹黑。

    由于没有档案记载,也就搞不清上台这一带是什么年月开始有人居住,更搞不清这里的先民从什么地方迁徙过来。只听老辈人摆龙门阵说,这些地方过去是“蛮子”居住,啥叫蛮子他们也说不清楚。但蛮子有遗存,这就是用大石块砌成的坟墓,确实与后来人埋葬的坟墓完全不同。只可惜这些遗迹在农业学大寨中全部挖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老辈人说,上台这一带的先民就是凭借武力把饮毛茹血的蛮子赶走后才住下来的。至于我们的祖先来自哪里?或许从他们供奉的香火上看出一些端倪。比如姓赵的称山西故里,姓穆的称河南堂上,姓袁叫福被江西,姓李的叫洛阳开业。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上台这样的地方太偏僻太荒凉太落后太不起眼了,这些地方的人是真正意义上的芸芸众生,他们的祖先从哪里来,其间经历了哪些艰难困苦,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没有必要费力淘神地去考证。值得称道的是这个地方的语言有其独特性,当地一些有文化的人曾经仔细考证过,发现这些被大地方的人讥笑为土得掉渣的话里其实隐藏着趣味无穷的内容。

    比如这一带的人哥哥姐姐称弟弟妹妹为羔儿。翻字典查这个羔字,字面没有确切的解释,却首先举例就是羔儿,其次才是羊羔牛羔鹿羔。这说明大地方的人在嘲笑上台人土得掉渣的时候其实是无知,因为这样的叫法是书面语。上台的人把一个人聪明伶俐叫尖,说那人尖得很就是聪明过头了。只是这个字不能用来形容脑壳,尖脑壳就是被人戴绿帽子,两个同一辈的人开玩笑,说我为你尖脑壳就是为你戴绿帽子,这可是宁愿掉脑壳也不愿被“尖”脑壳的事。一个人当了官发了财,就神气活现自以为是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的大尕婆是老几,这种种表现上台人只用一个字就刻画得入木三分,这个字就是跩。字典上对这个字的解释是,由于身体肥胖不灵活,走路摇晃。举例是鸭子一跩一跩地走路。人们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大凡一个得意洋洋的人就是鸭子走路的样。上台人把种庄稼叫做活路,这些世世代代耕种为生的人,一直把种庄稼看成是唯一的活路。在后来,活路这个词还泛指所有的劳作。他们还把出门做手艺挣钱叫卖犁冤,这也是源于耕种是正业,其他行业是副业,出门去包工打野或做石木手艺,就是把作为正业的犁头杖耙卖了,挣来冤枉钱。其他的叫法也很多,诸如大姑娘叫罐儿把小媳妇叫穿鞋的妻子叫堂客姐夫叫门客女婿叫钻子客,儿媳妇叫公公叫老人公,老人公和儿媳妇有一腿叫烧火,至于男女做那事的叫法就更多了,什么扣生意打卡把抵沟子翻老荒不一而足。

    上台的海拔高程超过一千五百公尺,是典型的高山气候,大热天也从不用蒲扇。如果有人大热天摇扇打扇,那绝对是装酷,无一例外要被骂为大流子的弟三流子的哥。这里的冬天一般都来得早,农历九.十月就雪呀凛地干起来了。但这里的人不怕鹅毛大雪,那是明年好庄稼的预示,而且距大晴天也不远了。这里的人最怕的是降凛,所谓降凛就是没有下大雪气温突然就在零度以下,然后老天爷就象成心要戏耍这里的人似的,不紧不慢的在冰面上撒上一层薄薄的雪米,然后又降一层凛,如此反复三五次,就形成人人谈虎色变的桐油凛。这种凛疯狂的时候可以把河沟里的水都冻结,路上的冰牙齿指姆般大小,房檐上的冰淩碗口般粗细,要到地里去找菜有时不得不动用石匠的家什。

    每到这样的季节上台一带的人就不得不猫冬。就是用当地取之不尽的青杠树老槐树大松树烧成一堆堆的大火,人们围着火堆听上了年纪的人摆龙门阵,也叫冲壳子扯闲条。当然这是这一带照明用煤油桐油甚至松明子时代的景致。这种传统的温馨的和谐的活动截至全民大办钢铁的时候就少下来了。后来又农业学大寨,人们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那桐油凛?再恶劣的气候也满怀豪情地在野外战天斗地学大寨。

    但不管怎么说,人们听摆龙门阵的兴趣仍然没有减退,无非形式有所变换。也就是说,虽然上台的人们没有了猫冬,却有三天一小会十天一大会的机会。每到开会前或开会后,就有人提议来整两个好耍的龙门阵,最好来骚的,响应的人自然很多。于是一些老人公烧火寒房媳妇思春的骚龙门阵就源源不断地摆了出来,其中一些段子不知已经摆了好多遍,但每一次摆出来人们都象第一次听到一样,尽情地笑得前仰后合,尽情地吞噬着不断滋生的清口水。经常开会的时代结束后,继而又兴起了频繁的红白喜事,这又为人们打堆摆龙门阵冲壳子扯闲条提供了方便。

    为什么历经时代变迁,上台人听龙门阵冲壳子扯闲条的兴致长盛不衰呢?其实就是这些闲谈都是围绕两个物件来展开,即男人的“鸡”和女人的“批”。关于这两个字的含义也许人们对前一个字容易理解,因为男人的物件有被称为鸡有被称为鸭有被称为锤有被称为卵的,而女人的物件被称为“批”,恐怕走出上台不远的人们就不大明白了。由此引出一个笑话,说刚解放的时候上台来了一个土改工作队,工作队的成员都是来自北方的军人,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语言都不懂。一次开妇女大会,工作队长首先讲话说,今天这个大会总的来说是好的,大批的来了,只有小批的在家里没有来。台下的妇女听后纷纷交头接耳,说这个队长的眼睛好毒,在台上就把谁是大批谁是小批都看出来了,看来他是三十年的老杉树起火——大烧(骚)棒一条,今后可要防着点。工作队长听说自己的讲话涉嫌侮辱当地妇女,吓了一跳,连忙找当地村干部作些解释。这个工作队长是个喝了不少墨水的知识分子,又长期做群众工作,因而说服能力很强。他说,你们这个地方把女人的那玩意叫“批”是完全不对的,这个批是批判资产阶级的批,是批斗地主富农的批,也是我在大会上所说大批的来了还有小批的没有来的那个批。根据字典查证,女人的那玩意正确读音应该是bi,和“逼”字的读音相同。村干部在工作队长那里学到了宝贵的一个字很是欣慰,又觉得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有学问的,何不再向他请教一个字?于是村干部说,我们这个地方把女娃儿的乳房叫mai,但不晓得这个字郎个写,队长你学问大,可能会写这个字。工作队长当场被考倒了,但他不甘心,说有音就有字,我去查查字典再说。可他查来查去,就是没有查出这个字。于是他感慨地说,看来我这些年的书是白念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向群众学习,真的很有必要。我没办法写出这个mai字,就让这道难题留给后人破解吧,我相信总有一天有人能破解这道难题的。

    以后,上台这一带的人仍然没有按照那个土改工作队长的纠正,把女人的物件称为“逼”,仍然固执地叫批,并在语言中广泛使用,其广泛的程度可谓变化莫测。如有时作感叹词使用——听到一件不得不发出惊叹的新鲜事,先来一声批哟,不得了哦!再发表自己的看法,连一些结过婚的妇女都是这样。假如有男人指责她们的语言下流,她们会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说自己的东西关你屁事,有本事不要说我们的东西,做到了我窝着手板煮饭给你吃。有时作形容词使用——形容一件事不值一提就说批那样大一件事值不得计较,形容自己倒霉透了就说成倒批霉,形容别人的空话多就说批话起串串。还有围绕批字发明的谚语,叫住男人不说批,活路少做些。还有灯谜,两个一般高的女孩跳舞,打一个饮料名称,打一个党内政治生活的名词。这当中虽有一点脑筋急转弯的成分,其实很直白。于是有人猜出来了,说饮料名词是维维(微微)豆(逗)奶,党内政治生活名词是批评(平)。更绝的是围绕批字发明的歇后语,如批上磨刀——危险,批上翻筋斗——跳不了好远,批上唱戏——文明都被糟蹋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