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外,蒋权,王桩,许明珠和骑营众将士仍在等着李素。
程处默先回家了,这次离家大半年,是他领军解了西州之围,并与田仁会一同将数万敌军击溃,被陛下封了一个“上轻军都尉”的衔号,从小到大程处默都没这么风光,今日回了长安,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打算在他老爹和兄弟们面前显摆了。
蒋权等到李素出来,上前再次恭贺了他几句,然后行礼告辞。
蒋权也是长安人,在长安有家有父母妻小,离家数年,此刻也是归心似箭。
至于骑营剩下的百余老兵,他们原来便是右武卫所属,则要回右武卫交令,然后等候兵部的安排,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这一次都将卸甲归田,等兵部和当地官府按军功给他们分田地,方老五却老神在在站到李素身后,从此他便是李素身边的亲卫,他的未来早已确定。
老兵们在宫门前一一向李素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从长安城门到太极宫门,今日这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的爱戴目光,也得到了长安城百姓们最大礼节的尊敬,可以说,今日是他们一生中最荣耀,最辉煌的时刻,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渐渐散去,老兵们互相搭着肩,嘻嘻哈哈往右武卫驻地走去。
夕阳的余晖铺洒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将这群可爱的老兵们的影子拖得冗长,李素看着这群老兵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回忆,耳畔依稀听到嘶哑的喊杀声,还有一幕幕并肩以命相搏的画面,曾经,大家都可以将生命交托彼此的。
“诸位,请留步。”李素忽然道。
老兵们停下,转身看着他。
李素笑了:“诸位这次交令后,大多卸甲归田了吧?”
老兵们点头。
李素又笑道:“李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大家也知道,今日陛下封赏甚厚,实食邑五百户,就在长安城外泾阳县太平村里,那里风景甚美,民风淳朴,诸位若是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李某的家乡?从此安享余生的太平日子,我与大家曾经一同并肩杀敌,生死袍泽的情分比什么都重要,我绝不会亏待诸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老兵们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后,一名老兵走出来,面带苦笑道:“县子……啊,不对,侯爷的盛情,我们这些老伙计深铭五内,只是大家都是些粗鄙武夫,而且小半已终生伤残,若在侯爷的庄子里过日子,不仅会给侯爷添负担,也会让外人笑话侯爷……”
李素哼了一声:“为国征战,伤残正是你们对外人炫耀的资本,也是我李家对外炫耀的资本,不论谁敢笑话,你们只管大嘴巴扇过去,出事我来担待。朝廷的赐田很快会下来,我把它都分给你们,不收你们的租赋,每年地里所出皆是你们的,至于说什么给我添负担之类的,诸位,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在西州城头背靠背流血厮杀,难道我李素在你们眼里如此不堪么?”
看着老兵们那一张张满面风尘沧桑的脸,李素挺直了胸膛道:“你们都来我庄子,残了的我养你们终老,病了伤了,遭灾了,惹祸了,我李家一力担之,娶妻生子李家给你们出聘礼,送礼钱,有家眷老小的只管迁来庄子里,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的,李家给你们送终,日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李家管你们一辈子。”
老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忽然一人双膝跪地,朝李素大礼拜下:“我愿为侯爷府上部曲,从此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紧接着,百余名老兵全都跪下,齐声道:“愿为侯爷部曲,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李素眼眶湿润了,上前将众人扶了起来,笑道:“好,我们祸福与共,曾经是袍泽,一辈子都是袍泽。”
一记拳头不轻不重捶上其中一名老兵的胸膛,老兵纹丝不动,李素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仿佛传染了大家,很快大家也都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太极宫门外空荡荡的广场上,引得阵阵回音激荡。
…………
…………
一群欢天喜地的老兵,簇拥着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骑马走在城外的乡道上。
马背微微颠簸,李素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没想到你这么仗义,把这些老伙计给收了。”王桩一路上高兴得不行,在西州这几年,王桩与骑营的袍泽们也混得熟了,日后与大家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从此多了许多朋友,王桩兴奋得直咧嘴。
李素笑道:“说得我这人很不仗义似的,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老弟兄,我怎能任由他们没个着落?有了他们住在村子里,我心里也踏实。”
仰首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李素叹道:“这一生,注定要得罪一些人,亏欠一些人,也会施恩于一些人,被人爱,也被人恨,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只求做人做事不违本心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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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出了长安城,李素,许明珠,王桩与众人明显加快了脚步,大家都归心似箭。
长安城到太平村六十里路,仅仅一个时辰便赶到了,远远看见村口路边那棵熟悉的老银杏树,李素忽然勒马,马儿长嘶人立,众人皆在村口停住,提着缰绳在路心转圈。
一别三年,近乡情怯。
当初西州城头尸山血海里厮杀搏命,李素都没有眨过眼,然而此刻,他却发觉自己竟生出些许畏惧之心,心里乱成一团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转头瞥了一眼王桩,却发现王桩愁眉苦脸,神情甚至有些惶然,李素奇道:“你在怕什么?”
王桩叹了口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年前,你忘记我咋出来的了?招呼都没打便悄悄从家里跑了,非要跟你去西州建功立业,三年来连封信都没往家里递过,我家那凶悍婆姨还不知道改嫁没有,若是改嫁倒也罢了,若是没改嫁,今日我若回去,那凶悍婆姨怕是会……”
丑陋的脸颊使劲抽了抽,王桩哭丧着脸,凄然道:“……怕是会对我悍然下毒手,西州挣的那点军功,兵部只能追封了……”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悠悠道:“这个……我还真没法同情你,我现在的心情叫‘近乡情怯’,虽然透着一股子矫情味,也算是一种很诗意很优雅的心情,而你呢,你这纯粹是贱的,放心上路吧,真被你婆姨活活揍死了,我去跟朝廷说,你的军功和封赏送你家老二了,终归让你含笑九泉便是。”
李素的安慰令王桩愈发忧愁,踯躅半晌,狠狠一咬牙,怒道:“老子杀过那么多人,岂惧一婆娘哉?简直笑话!今跟她挑明了,再敢揍老子,明就休了她,老子不过了!”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不错啊,到底是杀过人了,这杀气,这威风,啧啧,村里走一圈连狗都不敢叫唤了,保持你现在这股气势别泄,赶紧回家去振一振夫纲,你婆姨敢不服气,亲手拾掇她!快去!”
王桩被李素几句话一煽,顿时胆气十足,仰天狞笑几声,猛地一踢马腹,单人单骑带着满身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凌厉气势,绝尘而去。
李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扭头朝郑小楼笑道:“赌一文钱,猜猜这个作死的家伙今晚回家后是个什么下场?我猜他会被揍得很惨。”
郑小楼冷笑:“赌不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换个赌法,猜他明日身上的伤痕是单数还是双数?”
“我猜单。”
…………
…………
近乡情怯终归还是要回去,李素与骑营老兵们在村口转悠了片刻后,终于提缰策马往村里缓缓走去。
太平村在泾河边,走完村口那条小道,左边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再往外便是那条闻名关中的泾河。
李素骑在马上,情不自禁朝泾河方向看了一眼,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熟悉的画面。
三年未见她了,她是否还经常去那片熟悉的河滩边,每日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蜿蜒的河水,回忆当初点点滴滴的甜蜜往昔?
河滩应犹在,玉人如故否?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离开她三年了,再见到她时,眉眼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李素沉入伤怀的思绪,座下的马儿也不自禁地越走越慢,身后的队伍也跟着慢了下来。
许明珠一直在旁安静地看着他,顺着夫君的目光,好奇地朝河滩望去,一无所获后,不解的目光又落回他的脸颊上。
关于李素和东阳公主的事情,许明珠听说过许多,只不过那个只承载了他与东阳公主种种过往的河滩,许明珠却一无所知。
长叹了一口气后,李素扭头朝许明珠笑了笑,忽然扬鞭一甩,马儿在乡道上飞驰起来,身后许明珠和众将士急忙跟上。
…………
茂密的树林深处,一位身着麻衣的绝色道姑静静坐在黑暗的树荫下,看着李素一行人从村口飞驰而过,珍珠般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婆娑的泪眼一直盯着远处的李素,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乡道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绝色道姑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道姑身后站着一位宫装俏女婢,见道姑流泪,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哽咽道:“殿下,您昨夜便知李公子要回长安,今日大清早便坐在这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痴痴等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见着他了,为何不出来与他相见?您这是……何苦啊!”
道姑流泪摇头,道:“三年没回家了,先见长辈才是正理,才是人子之道,他若见了我,怕是迟迟不肯回家,外人知道了,会说他不孝的,我怎忍心让他背负这等恶名?至于我,远远见他一面便足够了……”
道姑说着,忽然绽开了笑颜,像黑夜里乍现的昙花。
“活着回来了,也见到他了,足够了,上天已经很眷顾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