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执着如此死心眼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恰好是他的妻子。
直视人群里的许明珠,李素的笑容一直没断过,穿过迷雾般清澈的目光紧紧盯在许明珠身上,一眨不眨。
许明珠垂着头,躲在胡商人群里,对队伍外面的事并不太关心,长久的旅途劳顿,令她的精气神都变得有些麻木了,只知道骑在骆驼上走走停停,到了该休憩的时候便跟着商队扎营,该上路的时候默默整理好行李,跨上骆驼继续走向未知且陌生的远方。
此刻胡人商队停在路上已有一段时间了,许明珠却仍不知队伍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垂着头想心事,片刻过后,仿佛一道灵光闪过脑际,许明珠猛然抬头,凝目望去,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第一眼便看到李素那道柔和温暖的目光。
许明珠惊呆了,不敢置信地闭上眼,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再睁开时,那道目光依旧那么真实,真实得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泪珠瞬间蓄满了眼眶,随即如珍珠般簌簌而下,许明珠用力咬着下唇,布满泪痕的脸上绽开如春风般的笑靥。
对视良久,李素跳下马车,朝胡人商队走去。
蒋权不明所以,急忙拦住他:“李别驾,此时敌我不明,别驾还是莫靠近他们。”
那焉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别驾?如此年轻的男子竟是别驾?他……才十几岁吧?
压下心中的惊疑,那焉躬身朝李素行礼:“天可汗陛下的忠心臣子,龟兹商人那焉向您问候,小人来往于大唐和龟兹之间,贩卖一些货物赚取钱财,对大唐的任何人皆无恶意,请别驾大人明鉴。”
李素在那焉面前站定,瞥了他一眼,然后朝远处胡商人群里的许明珠招招手,扬声笑道:“夫人,快过来。”
那焉和蒋权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惊道:“夫人?”
扭头望去,却见许明珠动作笨拙地从骆驼背上下来,犹不忘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得凌乱的发鬓,这才像只欢乐的小鹿般蹦跳着朝李素跑去。
“夫君……”许明珠微微喘息,跑到李素面前,似乎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然而终究对这种男女间亲密的动作不习惯,双手扭弄衣角半天,终于还是屈身朝李素行了个蹲礼,楚楚且柔弱地垂头,嘴角却悄然扬起一抹动人的轻笑。
脸红得厉害,心跳也快,许明珠发现自己好像病了,从见到夫君那一刻起,她就病了。
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对许明珠来说已然是大逆不道的事了,与多年受到的妇德教育完全相悖,重逢的喜悦和激动过后,许明珠心中难免惴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李素一眼,发现李素脸带笑容,似乎并无生气的迹象,许明珠急忙又垂下头,心虚地不敢看他。
许久,听到李素无奈的叹息。
“你啊……你真不该来的。”
许明珠不敢抬头,低垂着脑袋讷讷道:“夫君怪妾身么?”
李素板着脸道:“我知道你心里预估我的回答,有很大的可能我会说不怪你……”
许明珠俏脸白了。
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李素忽然展颜一笑:“好吧,你猜对了。”
许明珠脸色这才恢复了红润,然后察觉自己刚才可能被夫君调戏了,忘形地抬头白了他一眼,又觉这个举动太过轻佻,于是再次垂下头。
完全置旁边目瞪口呆的蒋权和那焉不理,李素看着她,温和地笑道:“你何时从家里跑出来的?”
许明珠忸怩地道:“夫君前脚启行,妾身后脚便悄悄跟来了……”
抬头怯怯地朝不远处的王桩看了一眼,许明珠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妾身路上见到了王大哥,他……躲躲藏藏的也跟在夫君的骑队后面,走得不太稳,妾身眼睁睁看他摔了好几次。”
李素扭头看了一眼王桩,这家伙,丢人丢到婆姨家了。
“你为何不与王桩结伴而行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许明珠摇头:“妾身妇道人家,除了夫君以外,不该与别的男子结伴,再说……妾身也不知王大哥会不会强行把妾身赶回家去。”
李素指了指前方的胡人商队,道:“所以你跟胡商一起结伴了?你胆子可不小。”
许明珠轻笑一声,道:“后来妾身觉得女子装扮太危险,所以在东市成衣铺里买了一身男装和一匹骆驼,然后等在城门口,遇到要出城往西去的商队便拦下来问一问,给他五贯钱,只求结伴到凉州,到了凉州妾身再找别的商队结伴到西州……”
李素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这女人……胆子可真不小,她以为换身男人打扮别人就真当她是男人了?皮肤也好,隆起的胸脯也好,还有说话的声音也好,李素仅只一眼瞟去,便能发现她身上五处以上的漏洞,这帮胡商没欺负她,恐怕多半还是他们都老实,不敢对唐人有觊觎之心,怕给自己惹来大麻烦,当然,钱的面子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总的来说,许明珠命太好了,许家祖宗把许敬宗这辈子本该具有的品德全都化为运气,填补到许明珠身上了,所以许明珠运气这么好,而不肖子孙许敬宗又那么缺德……
“你……”李素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位妻子,千言万语只好化为一句话:“以后再敢乱跑,腿打断!”
“哦……”许明珠垂头委屈地应了,嘴角却勾起淡淡的微笑,她知道,夫君这句场面话说过后,这件事便不会再与她计较了。
龟兹商人那焉一直保持惊呆状态,见自己的商队里莫名冒出一个女人,而且居然还是眼前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李别驾的夫人,后背顿时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脑海里心念电转,那焉仔细回忆与这位别驾夫人的认识经过,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回忆,发现自己和商队的同伴们对她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抹着冷汗放了心。
同时那焉也感到一阵庆幸和后怕,幸好他和同伴没对这位别驾夫人怎样,其实早在出长安城时大家便看出了许明珠的女人身份,只是收了她的钱,况且在大唐境内,胡人们还是颇守大唐律法的,天朝上国的威严令他们不敢做出任何违法的事。
夫妻重逢相认后,那焉挤出一脸喜色,先是忙不迭恭喜二人,接着趁热打铁,自以为非常含蓄地在李素面前邀功,大意无非是我们这一路上把你的夫人照顾得如此周到,连根寒毛都没少,风吹掉的不算,唐龟两国作为友好邻邦,是不是可以允许我们与别驾大人同行云云。
话说到这份上,李素不承情也不行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休息半天后,队伍继续启程,这次又多了一队百来匹骆驼的商队,队伍愈发壮大。
在诸多羡慕的目光注视下,许明珠被李素扶上了马车,夫妻二人以特权阶级的姿态,以最舒服的方式继续旅途。
许明珠憔悴得不行了,以往红艳欲滴的嘴唇如今也干枯得裂开了口,李素从马车内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装了水的皮囊,递给她。
许明珠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把皮囊推回去:“妾身不渴,听说路上水很珍贵呢……”
“喝吧,水多的是,看见咱们后面两辆大木桶马车了吗?里面装的都是水。”
“妾身知道呢,只是不清楚两马车的水用来做甚的,都用来喝吗?”
“不,用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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