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证明清白都讨价还价,各种怕死各种怕疼,李素觉得许敬宗肯定干不出太缺德的事,上天给了他一颗缺德的心,却忘了给他一个缺德的胆子。
见李素面色无异,许敬宗这才稍稍安了心。
听说李世民将他许家的远亲侄女赐婚给李素,许敬宗吓坏了。上次结亲许敬宗在背后搞鬼,李素发动长安的人脉深挖许家的底细,许敬宗当时逃出关中的心都有了,从那以后他便清楚了李素的底线和能力,从此彻底绝了与李家结亲的心思。
这次赐婚许敬宗确实很清白,他担心的是李素的智商,他怕李素以为这次又是他搞鬼,吓得他一晚辗转反侧不成眠,天刚亮便起身朝太平村而来。
幸好李素的智商没让他失望。
“许少监勿多疑,我相信你便是。”李素笑道。
许敬宗小心看了李素几眼,发现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心中愈发不敢肯定,只好试探着道:“多谢监正信任,说来陛下这道赐婚旨意来得有些仓促,下官也是许家人,事先却没听到任何风声,突然便下了旨……”
李素叹道:“是啊,旨意太突然了。”
许敬宗道:“下官素知李监正心有所属,与许家的这门亲委实不合时宜,若监正果真不乐意与我许家结亲,要不要下官……给陛下上一道表,代许家辞了这门亲?”
很显然,许敬宗这是句客气话,如同吃饭时家里忽然来了客人,主人随口招呼一句“吃饭没?要不要吃点?”,很敷衍式的客气。
谁知李素的反应却大出许敬宗意料。
李素闻言两眼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便请许少监给陛下上表,推辞这门亲事,一切拜托许少监了,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啊?”许敬宗呆住了,张着嘴怔怔看着李素。
这……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大家还能愉快的聊天么?
李素还很认真地帮他出主意:“许少监在奏疏上不妨说许家闺女已经许配他人了,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陛下自然懂的,相信陛下一定会收回成命。”
“这……这个……”许敬宗老脸顿时涨红了,捋须的手微微发抖,无助地看着屋外的天色。
说句客气话居然当真了,虽然对陛下忽然赐婚的举动感到很惊讶,可许敬宗也不是傻子,前些日子李素与东阳公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东阳公主被赐婚高家,接着遭了报应后不得不解除婚约,东阳公主也出了家,再后来,陛下又忽然赐婚李素……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事件许敬宗默默看在眼里,精明如他者,怎能不知里面的水有多浑浊,他要是敢上这道婉辞的奏表,第二天就会被怒极的陛下扔进大牢里反省反省自己的人生为何如此失败。
“早上出门天还晴着,一会的功夫咋就快下雪了?下官失礼,得赶紧回去了,雪下大了怕封了路,关中的天邪得厉害……”
许敬宗面不改色起身告辞。
李素想笑,天不邪,人邪,找借口都喜欢拿天色说事,老天招谁了?
“坐下坐下,逗你的……”李素拦住了许敬宗,白了他一眼,道:“做人真诚点不行吗?非要搞得这么虚伪。”
许敬宗讪笑,暗暗做了个决定……以后继续虚伪,但不要跟这家伙聊天,太心塞。
“说说吧,许家那闺女怎么回事?我记得退婚是半年前的事吧,这半年里她一直没嫁?”李素淡淡地问道。
许敬宗苦笑:“我那远亲是商贾人家,本来地位不高,后来乡邻听说许家被县子退了亲,背后说了许多闲话,她家父母愈发抬不起头,闺女的亲事一直就这么耽搁了,本打算明年开春后托牙子去长安东西两市打听打听,若有河东道江南道的商人,便把她嫁过去,说来父母在,不远游,可是许家已成了方圆乡邻的笑话,只好将闺女远嫁了……”
许敬宗神情变得古怪:“……没想到昨日宫里的宦官去她家宣旨,仍旧将闺女许给监正,人还没出阁便封了个七品诰命,她家父母懵了一整天,现在还没回过神呢。”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此事是我的不对,当初退亲太生硬了,没想到给许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许敬宗摇头苦笑,没接话。
李素长长一叹,道:“娶吧,当初想方设法一次又一次抗拒结亲,原以为此生与许家女无缘,没想到一道旨意终究还是把我和她栓在一起,看来缘分注定是缘分,跑得多远都没用,这又是一桩因果。”
许敬宗见李素脸上露出似悲似怨的模样,不由劝慰道:“监正勿伤怀,你和东阳公主殿下的事,下官不敢多言,下官比监正痴长几岁,说来也算是过来人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也,娇小者,柔弱者,喜欢笑的,喜欢哭的,千种姿色,万般风情,监正欲求何人而不可得,非要执着于东阳公主?”
“因为那些女子都不是东阳!”李素冷冷地回了一句,目光朝他斜扫,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少监是过来人,情关就是一道坎,横立在面前,你呢,一步跨过去了,我呢,还在坎后面急得团团转,许少监你在坎那头朝我招手,说没事你跳过来吧,可是我胆子小,不敢跳,若是一头栽进坑里怎么办?所以,少监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就让我在坎的这头自生自灭吧。”
许敬宗尴尬地揉鼻子,李素笑道:“你那位远亲侄女嫁来李家,我会以礼待之,不会让她受委屈,她是御封的诰命夫人,李家上下不敢对她不敬,少监回去跟我那两位丈人丈母说一声,请他们放宽心,三媒六礼一样都不会少,成亲该有的礼数都会尽到。”
许敬宗彻底放了心。
这下好了,许家终于跟李家攀上了亲事,今日登李家的门可谓“圆梦之行”,有了李素这层关系,将来被陛下起复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此刻许敬宗有了一种与李素同样的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大家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只是其中多了一桩注定的因果轮回而已。
登门的目的达到了,许敬宗起身告辞,说实话,李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跟他聊天很累。
如今许敬宗已算是李素的妻家叔父了,李素很客气地将他送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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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正请道士掐算了日子,婚事定在十日后。
公主府的改建已近完工,工匠们陆续撤去了不少,一座集幽雅与恢弘于一体的道观悄然露出轮廓,轮廓每一天都变得愈加清晰。
李家上下忙坏了,急着采办亲事的各种用品,李道正还亲自登许家的门,第二次与许家交换子女的生辰名帖,六礼里的“纳采”和“问名”已完毕。
亲事由家里人去忙,李素实在提不起热情,每天风雨无阻地蹲在公主府的工地边,亲眼看着一座公主府渐渐变成了幽雅出尘的道观。
东阳仍没有消息,或许直到道观竣工的那一天她才会出现吧。
…………
亲事的效率很快,十天的时间里,男女双方都卯足了精神操办,忙里忙外团团转。
这是一场气氛很诡异的亲事,男女两家忙成一团,却看不出多少喜气,好像双方只是在认真做着一件皇帝陛下要求他们做的事情,把事情做好,做完美就行。
李家觉得太仓促,许家觉得莫名其妙,无端端的一道赐婚圣旨砸在头上,皇权,皇威,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许家终于亲手触碰到了它,尽管它来得那么莫名其妙。
至于这件事的本质……
这件事没有本质,只是一桩被权力强行捆绑而成的婚姻。
李许两家准备亲事的时候,长安城里也没消停。
这次的事情终于与李素无关。
早在元旦前,朝堂便放了假,大概半月左右,名曰“休沐”,上元节那天皇帝陛下在太极宫祭天祭祖之后,才正式开始朝会和办公,这段日子算是国家法定节假日。
朝臣权贵们各自在家准备年节之时,李世民也在太极宫过着享受日子,李素弄出来的大浴室和桑拿房被李世民原封不动地在太极宫复制出来,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进去泡一泡,蒸一蒸。
不仅如此,李世民还是个很好客的人,并不吃独食,大抵从小被李渊教育过好东西要与好朋友一同分享,于是叫来了长孙无忌,李靖等开国功臣一同入浴。
太极宫的浴室比李家大很多,而且也奢华很多,浴室修在甘露殿旁的侧殿里,里面轻纱薄帐,香暖如春,进去后有一条小径,工匠们别出心裁地用华贵的猫眼石铺就,光脚踩在上面又痛又痒,可痛痒之后跳入池里又很舒服,包括浴池底部也镶嵌着各种名贵的宝石,这些年唐军横扫天下,吓得各番邦国主争相称臣纳贡,如今各国进贡的宝石大抵有小半被镶嵌在这个新修的浴室里。
太奢华了,进门便觉刺眼,李世民却很得意,拉着长孙无忌等人炫耀般指指点点,这颗明珠是哪个番邦国君所献,当时朕的将士攻克了他多少座城池,吞下了他多少国土,那颗宝石又是哪国王子所献,当时边境摩擦,朕一句话吓得国主连夜派使臣进长安磕头赔罪……
每一颗宝石似乎都有着一段霸气蛮横的故事,这座浴室根本就是李世民的个人功绩展览室。
长孙无忌和李靖开始还面带笑意,兴致勃勃地听李世民追忆往事,看到珠光宝气,光芒四射的浴室后,二人的笑脸终于有点僵硬,仍保持着耐心听李世民夸耀他此生文治武功何等不凡,长孙无忌和李靖二人不敢再搭腔,任由李世民独自滔滔不绝。
最后功绩总算夸完了,李世民仍意犹未尽,邀请两位功臣入浴,如此基情满满的邀请令长孙无忌和李靖很难为情,然而李世民实在太热情,二人推辞不过,只好当着面脱去衣裳,君臣三人赤条条地跳进了大浴池,彼此坦诚相对。
君臣数十年了,从未这般泡在一个大池子里,今日……似乎有点害羞呢。
微烫的池水刺激着日渐松弛衰老的肌肤,再环视四周奢华如仙境般的装饰,长孙无忌和李靖只觉浑身不自在,而李世民则舒服地半躺在池子里,李素的享受法子被李世民原封不动地照搬,水面上居然也浮着一个大托盘,盘内盛着美酒和酒杯,泡带酣畅处,君臣三人自斟饮尽,怡然自得。
最后李世民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管两位功臣内心什么感受,李世民完全赤条条袒露着不文之物站在二人面前,手指着自己已微微发福的肚子,黯然叹息:“朕一生戎马,功绩与威名从来只在马上取,如今登基十一年,已然大腹便便,怕是再也拉不开强弓,跨不上战马矣!”
长孙无忌不知李世民想表达什么,只好安慰道:“陛下多年征战,打下一个固若金汤的江山,只要一声号令,无数臣民将士甘为陛下驱使,这些年陛下文治武功,已远迈前隋,堪比秦皇汉武,亲手创下如此盛世才是吾皇的功绩,何必非要拉开强弓,骑上战马呢?”
这番话令李世民颇为欣悦,笑道:“辅机,你说,朕登基这十一年,果真创下了盛世么?”
长孙无忌毫不迟疑地道:“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陛下在位这些年必被后人称为‘贞观盛世’。”
李世民两眼发光,仰天哈哈大笑。
“哈哈,好一个‘贞观盛世’,十一年了,朕总算觉得这个皇位坐稳当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笑而颔首。
宫中内侍递上一块巾帕,李世民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将巾帕随手往后一扔,内侍急忙接住,恭敬退下。
“既然如今已是盛世,朕可以松一口气了,辅机,你意若何?”
长孙无忌满头雾水,小心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叹道:“前隋义宁元年,朕劝父皇晋阳起兵,父皇不得已而从之,一年后遂夺取了天下……”
长孙无忌和李靖眼皮猛然跳了几下。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今日说来却大不寻常。
在今日之前,当初晋阳起兵的说法是满朝一致的,那就是当时的秦王“跟随”先帝起兵,这个说法已被写进了史书里,而今日,李世民却说是“劝”先帝起兵。
一个是“跟随”,一个是“劝”,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后面还加了一句“父皇不得已而从之”。
小小改动了一个字眼,当年晋阳起兵的主角和配角完全掉转了戏分,高祖李渊的功绩被一个字眼全然抹杀了,取而代之的,是当今陛下何等英明,从晋阳起兵开始便一直英明到如今……
看似寻常的一个字眼,听在长孙无忌和李靖耳中却大不相同,二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接着飞快对视一眼,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恐怕有篡改史书的意图!
国富,民强,军盛,万邦来朝……历代皇帝想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朝代的皇帝都做得好,人生到了他这个境界,还能追求什么呢?
身后名而已。
李世民想造神,造出的那位“神”正是他自己,从出生时天空有云龙隐现的异象,到成年后各种战无不胜,各种预敌先机,各种英明果决,再到登基后十多年创下一个贞观盛世……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李世民需要这个名声,因为这个名声不仅能极大满足他这个帝王的虚荣心,而且对他的统治有百利而无一害。
篡改史书,这个事情有点严重。别人且先不说,若被魏徵那倔老头知道了,会第一个撞死在李世民面前,临死前或许还会大骂三声昏君。
长孙无忌和李靖讷讷不敢言。
今日君臣泡澡根本就是一场鸿门浴,李世民第一句话便在试探长孙无忌和李靖的反应,见二人没有果断附和,李世民微微有些失望,接着便扔出了第二句话。
“……戎马十数年,勤勉十数年,朕未曾辜负你们这些跟随朕打江山的臣子,也未曾辜负天下子民,如今天下已安,国朝富强,朕……不想再辜负自己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顿觉很心塞,听这语气,陛下又要出幺蛾子啊。
“臣不知陛下何意……”
李世民环视珠光宝气的浴室,叹道:“朕已四十多岁,到了该享乐一下的时候了,这几日朕思之再思,决意重修大明宫,卿等意下若何?”
“重修大明宫?”长孙无忌和李靖震惊地看着李世民。
大明宫,位于长安北面的龙首原,原名永安宫,贞观八年开始修建,原本是修来给高祖皇帝李渊避暑所用,所以大明宫又叫夏宫。
按照工部的图纸,大明宫占地已不能丈量了,而是近八里方圆,也就是后世的三个多平方公里,五百个标准足球场的大小,其中宫阁殿宇共计四百间,亭台水榭不计其数,由此可见工程何等浩大。
那时离玄武门之变已过去了八年,可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的关系却未出现缓和,毕竟李世民不仅弑杀兄弟,还逼父皇退位,这种矛盾不可能化解的,贞观八年,李世民决定修大明宫,说白了其实就是给太上皇李渊找个地方安享晚年,让他好好享受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当然,顺便还带着几分监视和软禁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就是建一个大房子给你,再往里面扔无数金银珠宝和绝世美女,老爹你在里面胡天胡地没人管,前提是关于朝堂国事政务方面你就别插手了,插手就翻脸。
结果大明宫修到第二年,贞观九年五月,李渊却病死了,大明宫仅只修了个轮廓出来,主角都死了,道具自然用不上了,于是大明宫停工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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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章大章。。。又没分章。。。昨天下狠心调整作息,所以更新延后了一点,还是0点以前更新比较好,中元节了,少熬夜,怕不小心冲撞了灵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