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熬人滴水石穿,缺觉送命立竿见影。
清早,佟语声顶着黑眼圈,一边打呵欠一边慢慢磨蹭下楼。
隔壁小卖部的爷爷正躺在藤椅上,半张皱脸津在树荫下,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戏。
白蛇传游湖,白素贞对许仙一见钟情
“蓦然间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
初见的第一印象就是貌比潘安,佟语声心道,果然长得好看是拉进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敲门砖。
他想到了昨天的那位蓝眼睛的少年,外国是没有潘安的,外国只有上帝和天使,还有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塑。
老爷子跟着唱起散板
“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一见倾心藏不住。
穿过青石板阶,温言书早就提着一袋煎饺站在巷口等他。
“佟佟”那人开心地喊道。
“煎饺”佟语声比他还开心。
温言书笑着骂了一句,把他从最后一节台阶上拉下来,刚要把饺子递过去,想想又收回背后“你真的能吃吗煎饺挺油的。”
佟语声舔舔嘴唇,摇尾乞怜“就吃一点。”
温言书大约早就猜到了,打开袋子,一半煎的一半蒸的,腾腾冒着热气“自己看着办。”
微微焦黄的煎饺远比另一边的蒸饺诱人,但比起馋着,佟语声倒是更怕死,于是默默掰开一次性筷子,伸向看起来就非常寡淡的蒸饺。
食不言寝不语,看着佟语声闷头把饺子吞下肚,温言书才小心问道
“身体还没好吗我看你黑眼圈都起来了。”
佟语声慢吞吞咀嚼完,又细细把手擦了干净,这才一把勾过他的肩膀,作亲热状“想你想到彻夜难眠”
肉麻话一出,温言书立刻撒开手后退三步“吐了啊。”
温言书是个觉醒不久的同性恋,作为长在安全区内的“窝边草”,佟语声最喜欢有事没事恶心他一把。
看那人不再追问,佟语声悄悄松了口气。
他昨晚确实没怎么睡,重返校园让他有些紧张,情绪一动就开始缺氧了。
他伴着楼下夫妻的吵嚷,撑着身子打开台灯,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吸氧。
瓦尔登湖蓝色的封面和少年湖蓝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交映重叠,汇成了一个蓝色的梦,早上醒的时候,制氧机还在运转,书已经掉到了床底。
现在被他装在书包里,背在身上。
两个人边走边聊边歇,速度很慢,弯弯的石板路便也就在脚下弯弯地延伸,倒也不催人。
石板路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是一栋独立的洋房别墅。
吴桥一刚从被窝翻出来,头发翘了几缕,精神萎靡。
房间外,吴雁的声音传来“joey,第一天上学尽量不要迟到。”
吴桥一听得明白,尽量不要就是可以,于是揉着眼睛又钻回被窝里。
眯了大约五分钟,厨房传来煎锅“刺啦啦”的声音实在让他难以入眠,他烦躁地穿上衣服,出了房门。
吴雁看他起来“带上书包吧,多少像样点。”
说话间,已经把他的剑桥包从衣帽间拿出来,放到他的手边毕竟是为了“像样”,里面自然空空如也。
但是,吴桥一想,既然书签必须放在书里,那么书也应当放在书包里。
于是他回到房间,抓起床头那本花间集。
塞进去前,他翻了一眼,正巧翻到那片红叶子,在一片白纸黑字之中特别打眼,于是打了一半的呵欠断了。
吴雁笑起来,轻声问“昨晚没睡好新家还没习惯吧”
吴桥一没作声,埋头吃起煎蛋来。
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依靠药物入眠,根本就没有睡得安稳一说。
昨天也是照常服了药的,但入睡还是迟了些,总有个脆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着诗,叫他一遍一遍从困顿中清醒。
照平常,他可能已经下床去掀桌子了,但这回他难得心情平稳,任由那家伙的声音在自己脑海里窸窸窣窣了半个晚上。
最后,他疲累得遭不住,下床拿来那花间集看了两眼,瞬间药效就冲走了声音,把他裹进薄毯里哄睡了。
他低下头,认真切着那颗流心的荷包蛋,刀叉划动,浅黄色不受控制地满溢出来。
看起来有些残忍,但却让吴桥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对面,吴雁轻声问“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吗学校也不远。”
吴桥一捏着刀叉,没吭声,倒是窗外传来一声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引得他扭过头去
“你知道吗苏东坡有句诗,就是写的你和你妈。”
楼下的林荫道,少年正悠悠地从树影中穿过,声音比步伐轻快。
同行的同伴问“什么”
少年笑起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吴桥一听不懂少年文乎文乎的俏皮话,只听见同伴笑着骂道“这是形容夫妻的,你丫别乱用啊”
继而两个人的嬉笑声传开,在树荫下砸出一串浅金的花来。
吴桥一站起身,从二楼的窗边往下看去,少年刚好拐向街角,只悄悄然留下一个镀着光边的背影。
坐回桌边,怔愣了片刻,吴桥一才缓缓想起吴雁方才的问题“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吗学校也不远。”
于是他抓起书包,随手又抄了块吐司,临走道门口才想起和吴雁报备“我自己去。”
没等吴雁回答便关上门,哒着硬底的英伦皮鞋下楼去。
吴雁刚起身,要从窗台看去,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每天早晨丈夫都会从大洋彼岸打来一通电话,此时的剑桥正渐渐步入深夜。
“anne刚睡着,你们最近还好吗”男人用带着牛津口音的英语问道,“joey现在在干什么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应”
问题太多,吴雁只是笑着,慢条斯理地用英语一个个回着
“挺好的,joey刚刚去上学了,话还是不多,虽然免不了焦虑发作,但他好像交到了朋友,至少,他应该有这方面的意向”
男人只是一个劲地“fe,fe”,素日里的沉稳劲都被喜悦盖了去。
在从窗口看去时,吴桥一和他干净的黑皮鞋一齐消失在视野里。
此时,人正站在别墅后的岔路,看着一条路生生分出的三个巷口,一时做不出选择来。
晨练的大爷、早起买菜的阿姨、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每条路都有人走着,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吴桥一肩上挎着书包,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流动的人群,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追什么吴桥一寻思了半天,竟一时也找不到突然冲下楼的理由。
自己这样的无目的行动,让他联想起每个圣诞夜的壁炉里,总会有不识好歹的飞蛾被火焰吸引,没有原因,只是结局永远惨烈。
回家吧,莫名其妙。
吴桥一悻悻转身,回头看向自己刚刚来的方向时,他发现,身后的路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像毛线团一样复杂。
“嘶”他倒抽了一口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身前身后,自己站着的路口起码能走出几百种路线来。
吴桥一之前在英国的时候就不怎么认路,更何况,这里还是以路况复杂而闻名的渝市。
他抬头观察情况,路口的大爷大妈正聊得火热,他的汉语听力能拿满分,但偏就理不清这永远高亢激昂的渝市方言。
于是他皱着眉,非常勉强地站到了路口的指路牌前东南西北。
东南西北
要能分得清东南西北,路痴还能叫路痴吗
吴桥一有些恼火,伸腿踢了脚马路牙子,靠着直觉随便挑了条路走了。
他也不知是朝着家走、还是朝着哪里,只是看到岔路就随便选一条,直到他第七次看见街角同一只老狗时,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佟语声虽然路痴,但脑子不笨。他在路口揪了些草,经过一个路口就放一根做标记,及时止损了好几次,终于走到一条豁然开朗的大路前。
“渝市第一中学”,路对面的大门这样写着。
他隐约记得,自己应当就是要来这里上学的。
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轻松感,他走在稀稀朗朗的读书声中,一脚踩着一片树的影子。
就像是书签应当在书里那般自然。
“跟我先熟悉下单词。”
西楼,走廊最靠里的教室传来讲课声,高一5班,吴桥一的班级。
“sahire,是蓝宝石的意思”
讲台下,佟语声枕着方玲讲课的白噪音,放肆地趴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补眠。
听着忽远忽近的讲课声,脑子里出现一颗形状清晰的蓝宝石。
那宝石棱角逐渐模糊,变成了一片湖,一本书的封面,最后竟成了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
蓝色的眼睛。
“是蓝眼睛吧外国人”
“好好看,好像蓝宝石”
“这都快放学了,长得帅就能为所欲为”
蓝眼睛的外国人
朦胧间,佟语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清晰的讨论声和他脑子里的蓝眼睛相交融,他才从睡梦中抽离,缓缓抬起头。
这已经是今早的最后一节课了。方玲站在讲台上,本有些恼火,但一看来人的面孔,气便消了一半
“快进来吧,开学第一天怎么就迟到呢”
佟语声这才闻声望过去
那少年就站在门口,湖蓝色的眸子正好映出窗外秋日的天。
那是万里无云的,天上也是,他眼底也是。
那一瞬间,瓦尔登湖、sahire、秋日之空都汇聚在一起。
佟语声惊喜地睁开眼,困意一扫而空
“joey”
作者有话要说joey谢邀,我想回家,但不知道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