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气候着实养人, 一场春雨后,一切都重新焕然生机。
常氏医馆里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医馆开在了嵇山山脚,虽说地域位置有些偏僻, 但总不缺少来问诊求药的老百姓。大都是听闻医馆里头有位包治百病、妙手回春的神医,几乎可治天下一切不治之症, 经他手的, 就连死人下一秒也能回过气来。
传闻到底是传闻,常奕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牛逼。
那所谓的“下一秒能回过气来的死人”, 不过只是个假死来骗取关注的小孩儿罢了。
而近日, 那远近闻名的常氏医馆来了个气质颇为独特的小哥。
这个年轻的少年据说是来打下手的, 一身同医馆他人无异的白衣,却无端被人穿出了矜贵之气, 一举一动都如豪门贵公子般惹眼,不自觉地便容易让人被吸引了注意。
只是他却拿面具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了一双深邃眼眸同尖削的下巴,无端却更让人遐想了。
常奕微微抬起头, 看向面前前来问诊的年轻少女,嗓音温和“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那女孩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他身后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不觉羞红了脸, 目光像黏在了少年身上似的,怎么都不肯移开。
“神医, 我今日胸口总有些发闷,”她故作虚弱道,轻蹙眉头捂住了胸口,眼神却依然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配药的少年身上瞟。
“您看我这病,可还有治”
常奕“”
他嘴角抽搐, 面无表情地给人开了张下火的药方,随手将单子递给了她,深吸一口气。
“姑娘这是相思成疾,赶紧找人嫁了吧。”
小姑娘
神医抬抬手,笑得一脸慈和,示意她可以走了。
本就是谎称胸闷来偷看这位传闻中矜贵公子的女孩,也不敢和面前这位江湖名声极好的神医叫板,只得含混地应了声,灰溜溜地去了。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难掩不舍。
“谢临,”送走了面前依依不舍的姑娘,常奕搁下手中的竹笔,哂笑一声,语调半是调侃半是无奈。
“你自己瞧瞧,这都多少个借口求医来看你的姑娘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大魅力啊”
被称作谢临的少年动作顿了顿,垂眸看向身侧的郎中,“这并非在下本意。”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十分认真地开了口,“不然在下以后还是摘下面具”
那样总不会有人对他起什么非分之想了罢。
“别,那可千万别,”常奕连忙制止住对方危险的想法,“你要是还想在我这儿继续打下手,就把你的脸给我藏好了。”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扭头看向少年,表情有些费解。
“不过我不明白,你明知晓我有办法可以尽可能地将你面上的疤痕给除干净不说恢复得和过去别无二致,至少还要留个人样吧,你何必如此呢”
何必留下个这么明显的伤疤。
“反正这穷乡僻壤的,可没有人认得你这个四皇子。”
谢临顾安绍却扬唇笑了起来。他放下了手中包好的药草,随手又将纸包上拿来封存的、多余的草绳编成栩栩如生的形象。
兴许是少年的笑容过于灿烂了,常奕瞧得有些心悸,不由得怔了怔。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他轻声吟道,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熠熠生辉。
“在下舍不得啊。”
常奕费解地皱起眉头来。
不就将那大片烧伤的疤痕抹去吗
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真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理解对方的脑回路。
常奕叹了口气,不远处木门又是吱嘎一声响,又来了位新的病人。
他即刻回过神来,专心致志地诊病去了。
其实与那年有关的记忆,于顾安绍而言,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可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少年在火海中,轻声唤他“绍绍”、质问他为什么要拿走玉玺的模样。
想起那场“意外的”走水,顾安绍总是忍不住想笑。
那次真是他疏忽了。他回府邸本是为了拿回玉玺前些日子他将玉玺藏回了未建成的府邸,哪曾想才踏入府中不久,就瞧见了摄政王的旧部。
他像是已经埋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发现自己的踪迹时还朝自己笑,那笑容癫狂的很,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顾安绍不记得了。
他一向不会记得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只是觉着有趣,又十分不解。
摄政王都死了,这些所谓的旧部为什么又要出来垂死挣扎、去给摄政王陪葬呢
顾安绍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可以做到对一人自始至终地、如此的忠诚。
他的母妃湘贵妃自打幼时便开始教他,教他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教他不要信任任何人,教他父皇那个位置只要他愿意争,也能是他的。
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顾安绍起初对那个位置并没有什么念想。
只是母妃常说,他要斗得过大皇兄,要斗得过太子,方才能成为这泱泱南燕最至高无上的帝皇。
虽然他并不想成为帝皇。
但如若母妃想,他便试试看好了。
于是人生的前七年,自打他懂事起,都在为了母妃所说的那个未来忙碌。
皇宫里的日子本就枯燥又乏味,那些夫子太傅讲的他也都在书上看过了,都是些很好理解的东西,他不懂为何这些太傅要把简单的事物讲得如此繁杂。
前些日子,他发现有宫女在拿干草编织各种各样的小生物。他有样学样,很快就编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
竟然如此轻易。
他失望地垂下眼。
可顾宜雅似乎喜欢得紧,说着要给他再寻些干草来,让他也给自己做一个。
顾安绍随口便答应了。
也就这些小孩喜欢这种东西。
啧。
无聊。
好无聊。
就没有哪怕是一点,能让他打起兴致来的东西吗
那个还不及他高的小孩便是这时候落入了他的视野。
有点吵。
他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在御花园外吵吵闹闹的小孩,登登登地跑到了他的跟前。一双极亮极美的蓝瞳里像是盛了万千星辰,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个他传闻中足不出户的、痴傻的三皇兄。
痴傻儿。
好像有点意思。
顾安绍垂眸看他。
小孩眨巴眼睛,却没从那只草蚱蜢身上移开过目光“哥哥,好看”
哦,他喜欢这个。
顾安绍低头看看石桌上的草蚱蜢,一下便明白了过来。
“不是哥哥,那是什么”
小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十分认真地反问他。
“妹妹吗”
顾安绍瞧着他的模样,嘴上回答的很是无奈,心中却有些难言的悸动。
如此美好。
如此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顾安绍此生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中、竟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被一束如此耀眼的光照亮。
他
何其有幸。
那日将少年推出火海后,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响,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只是全然迷蒙前,他好像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顾安绍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
由于重度烧伤,他的视线都是模糊不清的,嗓音也说不出话,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特别是那条被压伤又被刺穿的腿,根本没了知觉。
他这是在哪里
“啊,你醒了”耳边传来女孩惊喜的呼唤,不多时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全然迷蒙着的,他看不清女孩的脸,只听得见那清脆的嗓音在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感觉好些了没你等等啊,我这就去唤我兄长”
脚步声渐去,不多时另一个脚步声便又匆匆响了起来,停在了他的身边,又开始作一系列的检查。
“感觉如何还是无法开口说话么”这次是个清朗的男声。
顾安绍无端感觉,这两个声音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熟悉了。
他的手不经意间抖了抖。
“别担心,这个地方很安全,没有人会害你。”那个青年又开了口,嗓音沉沉,带着宽慰的口吻。
“你安心养病就好了。”
那养病期间,顾安绍认真地想过他三皇兄提出的那几个问题。
为何他要取走玉玺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便做出了那般决定,将那隐藏在暗格深处的玉玺给取走了。
兴许是骨子里那被母妃深深刻进去的、最后一点对皇位的执念在作祟
不,他更觉得是自己一时兴起。
就是十分恶劣的,不想让太子那么轻而易举地登上那个宝座。
为何他要杀死摄政王
为什么顾安绍认真地想了想,其实他最开始也没有想着要杀死对方的。
只是这些年,他看着三皇兄时不时地都在观察摄政王府的动向,制定的每一条计划都与“杀死对方”息息相关。
虽然后者只是他的猜想罢了。
其实那日小年夜,他站在高处,瞧见了摄政王同那个慕美人之间的私会,自然也瞧见了躲在一旁的小孩儿。
摄政王与慕离衣有染,小孩儿显然对慕离衣十分不喜,也对摄政王没什么好感。
正巧他也对摄政王没什么好感。既然如此,他不如就顺水推舟,把人杀了算了,也算以绝后患。
只是这些,三皇兄注定都不可能知道就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如今所处的地方,竟然就是江湖传闻里那早已隐退于世的藏鹰谷,而送自己来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便是那姓白的国师,也是藏鹰谷掌门的长子、藏鹰谷的大师兄。
而很不巧。
他至今没能忘记、很久之前在小孩儿身上看到的,那枚刻着展翅雄鹰的令牌。
竟然和这藏鹰谷的标志一模一样。
他在藏鹰谷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来养伤。
期间受了国师的嘱托、悉心照顾他的兄妹俩他都熟悉,都是他在宫里见过的,常奕和常清芜。
至于他为何会认出这神采奕奕的青年便是那“垂垂老矣”的常奕这还是他无意间在清涟宫撞破的。
他曾亲眼瞧见对方将那层沧桑、满是深刻皱纹的面皮给撕了下来,露出下面焕然一新的俊朗的青年面庞。
可由于烧伤太过于严重,常清芜与常奕并未认得他。
国师似乎也没有和他们说起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时的顾安绍连嗓子都烧伤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了话,浑身又缠满了纱布,根本没有一个人样。
等他到了可以拆开纱布痊愈的时候,常清芜才一个激灵,恍然意识到为何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如此熟悉。
常清芜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
你不是那个
其他人没见过四皇子,可不代表她没有见过。
她也曾在宫里辅佐了三皇子殿下小一年,这家伙三天两头往清涟宫跑,他们也三天两头打照面,常清芜怎么可能反应不出来、面前这个浅笑晏晏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
就算对方过去隐藏在纱布下的大半面容早已面目全非,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烧伤痕迹。
可是四皇子怎么可能在这里
其实她是后来才知道,皇帝驾崩的那段时日里,四皇子府邸竟然跟着走水了,那年纪轻轻的四皇子在其中丧生,遗体也葬入了峄山。
可她从未想过
那传闻中早已下葬的四皇子如今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啊
“四皇子早就死在了火海,”常清芜看见面前的少年笑了起来,甚是不在意似的,嗓音有些嘶哑,那斑驳着大片烧伤痕迹的面容触目惊心,怎么看都十分可怖。
“初次见面,常姑娘,在下谢临。”
常清芜抿起唇,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却一言不发。
谢临谢临,何为谢何为临,一切自然都不言而喻了。
那之后他便用谢临的名字继续活着。
白日下嵇山去常氏医馆里打打下手,夜晚就回到藏鹰谷,同那些青少年们一同过招,至少不能荒废了一身技艺。
偶尔他也会去山上打猎,猎了只毛色相当漂亮的白狐。小狐狸不怕生,一来就把他家的碗盆给砸了个稀巴烂。
他也时常想起那个傻乎乎朝他笑的、天真烂漫的小孩儿,也时常想起屹立在那漫天烈火中,衣角却丝毫没有沾上零星火花,又惊又怒的少年。
顾安绍知道,少年来过好几次藏鹰谷,同那陆家兄弟插科打诨,说是要仗剑天涯,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那时便站在角落里悄悄地看着对方,少年一如他记忆里的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染上愉悦的光。
这是他的光。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一下又将他的世界给照亮了。
少年因蛊毒爆发去世时,顾安绍其实也在附近,清晰地听闻了那逐渐嚎啕的、女人的哭声。
他没有哭,只是怔怔地垂下眸,看向苍白的、蔓延了大片烧伤疮疤的掌心。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掌心里原本该青翠的草蚱蜢一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好生暗淡。
他的光,彻底湮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绍绍日子过得越来越没有盼头了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梦李白
有的人嘴上说着正文完结后再写番外,却已经忍不住了
明天还有一章番外然后便是不知道要写多少章的终卷啦
正文完结后还会有南崽游历世界的番外,到时候会一起写写大皇子、林贵人的事情,有兴趣的可以蹲蹲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