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收回看着沈齐氏的目光,在车夫冷冷的注视下站了起来。
他身上挂着的布条似的中衣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了里面千疮百孔的皮肤,车夫看他这个摸样皱了皱眉头,便将自己身上的短打褂子脱了下来扔到他身上:
“穿上。”
车夫说话冷淡,带着几分不满,似是很不情愿服侍这个满身伤痕的臭小子。
少年摩挲了一下手上的褂子,很普通的细棉布,正是一般家中下人穿的,除了稍微新一些外,倒也没什么打眼的地方。少年低低道了谢,跟着车夫到了路旁拉着蔬果粮食的车,坐在了车辕上。
前面的马车上,雀儿看着天色,忧心道:
“小姐,今儿个怕是错过了呢。”
沈齐氏想了想,道:
“今日本就是打算将帖子给他,一会儿回府后让管家去送就好。”
雀儿不明白的看着沈齐氏,问道:
“小姐不亲手给他吗?今日出来不就为着这个吗?”
沈齐氏轻轻一笑,将车角上的小壁橱的抽屉拉开来,里面躺着一张大红描龙画风的洒金请帖,正中间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字“百年好合”,将请柬打开来,里面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隽秀,飘逸。
淡淡的花香气从夹在请柬中的一片花瓣上散发出来,那花朵是浅淡的蓝色,看形状竟是莲花样子,上面以行书写了一行诗句,却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沈齐氏将请柬合上,随手扔给雀儿:
“回去找一个盒子好生装起来,就送到市舶司后面的三十号。”
“不送到市舶司去?”
雀儿小心翼翼的将请柬里面的花瓣摆正,又闻了闻上面淡雅的香气。
沈齐氏看着那片花瓣清冷一笑:
“市舶司里有赵夫人在,这请柬就算是送到赵都督手上,也会少些什么。而且那天赵夫人若是来了,会坏事的。”
雀儿闻言将请柬合上,问道:
“可否需要我们帮忙?”
沈齐氏摇了摇头:
“有需要我会让你去做。”
也不过三刻钟的功夫,马车便到了齐家。
齐家是泉州富户,齐府所在的地方正是整个泉州最富庶的住宅区。
这里富人聚集,纵然别的地方因着民众内迁已然萧条,这边却还是繁华依旧。
因着府里有喜事,又因着沈家那边的丧失不过一年,所以这齐府虽然看着是喜气洋洋,却也不过是将门庭打扫的更为干净了,府中上下人等笑容多了,衣服也都换了新装。
少年自打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打量着齐府,又转头仔细看了沈齐氏的马车。
正巧此时有一辆马车在齐府斜对门的王府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少妇人,少妇人看到沈齐氏的马车,便摇摇打起了招呼:
“齐家妹子这是出去了?”
沈齐氏下了马车,转头看到少妇人便笑盈盈的走了过去:“王家嫂子,”再看后面刚刚下马的一位二十许的青年,笑着颔首道:“王大哥。”
王大哥点了点头,往齐家门前看了一眼,自然少年那个生面孔和身上的衣着,尤其是那宽大的短打下面带着血迹的类似中衣的布条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着意打量了少年,王大哥对沈齐氏语重心长道:
“齐家妹子,你们家如今也就你自己了,出入更当注意才好。”
沈齐氏感激的笑道:
“那少年是父亲故交之子,今日恰好遇到了,就帮一把手。王大哥,你们还不走吗?”
说到这个,王家嫂子脸上就显出些气愤来,她张口便道:
“走什么走?王家偌大的家财,到了那不毛之地,还能剩下多少?这人能不能平安的过去还不知道呢。”
“不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投奔亲友吗?我听说衙门里也会有相应补贴的。”
沈齐氏疑惑道。
王大哥叹道:
“不说王家家财,就说内子的嫁妆铺子和庄子也值几百两银子,可是今日去府衙一问,却只补偿一百两银子。若是去蜀地,虽然是对等换置,可是我已然让人去衙门里打听了,蜀地都是山地,一百亩水田和一百亩山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更何况王家的田都是上等水田!而且那铺子也不是城镇中的铺子,而是我们这些从泉州过去的百姓安置后自然形成的镇子上的铺子!!”
王家嫂子也是沿海富户,当年出嫁也是十里红妆,王大哥说什么“几百两银子”那是少说了多少,可是那一百两银子怕是着实是真的吧?
沈齐氏唏嘘不已,安慰了王家嫂子几句。王嫂子又就前几日沈齐氏的庄子遭难问了几句,听闻沈齐氏差点儿命丧歹人之手,便板了脸,道:
“你也真是,家里人手不够也不来我们家叫,别的不说,这人可是多着呢。”
沈齐氏笑道:
“哪儿能事事麻烦你们,再说王家的庄子也多,也是那日我去的庄子与你们的庄子太远,另一个庄子因着距离嫂子的嫁妆田近,也得了嫂子家中下人的帮助呢,说起来还要谢谢嫂子呢,只是最近事忙没有抽出时间来道谢。”
王家嫂子拍拍沈齐氏的手,笑道:
“这说得什么话,见外了不是?真要谢啊,你成亲那日请我们过去喝杯水酒就是了,你……哎……”
说着说着,王家嫂子叹起气来,想是想到了沈家那边如今也是只剩满府下人了,遂为沈齐氏的命运惋叹。
沈齐氏岂会不知王家嫂子为何叹气?这几日越是临近婚期,左邻右舍的碰到沈齐氏谁不叹息几声?又与王家嫂子说了几句话,间或有过往的人与他们打声招呼,沈齐氏方才回了沈府。
正院中堂。
沈齐氏看着立在中堂的少年,柔声道:
“你先去随管家沐浴更衣,让人帮你看看你的伤,我们过一会儿说话。”
少年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随着齐家管家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处,他忽然回身说道:
“大白天的与人在大门口说话,是不是不合规矩了些?”
沈齐氏微微怔愣了下,再看少年的面色,却是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来,她略一思索,笑道:
“这一片俱都是商户,没那么大的规矩,泉州也一向如此,便是知府夫人有时还与人在门口说上几句话呢。”
少年深深的看了沈齐氏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沈齐氏看着少年的背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机会,已经来了,就看下面了。
帖子是上午送出去的,赵都督接到帖子已然是晚上从军营回来了。
是赵信将帖子拿了过来,他对沈齐氏的出现还是抱有些许疑虑的,以前在边关,敌人也不是没用过美人计。
“都督,卑职还是觉得事情有些疑虑。”
赵括跟着点头道:
“都督,卑职也这么觉得。”
“你不是都查过了吗?”
赵都督翻开请柬,那勾魂摄魄的清雅淡香便扑鼻而来,他闭目深深一嗅。
赵括认真道:
“就是毫无破绽,所以卑职才担心。”
赵都督轻笑一声,将那片蓝色的花瓣拿了起来,看到上面的诗句心中一喜,:
“你们说这是什么花?”
赵括看了看,道:
“像是荷花。都督,那个齐小姐是怎么知道都督的字的?都督被圣上赐字已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齐小姐还是个孩子吧?都督一说字,她便知道了。”
赵都督本来是想瞒着沈齐氏的,可是又不想她随便叫别人的名字,所以就将自己的字说了出来,却不料被沈齐氏给拆穿了。
赵信忽然道:
“圣上下的圣旨上有都督的字。我们在这里征调水军是要张贴告示将圣旨内容撰写下来的。”
天色已晚,去城门口的告示栏上看征集民夫当水军的告示已然不大可能,不过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赵都督点了点头,道:
“如今齐沈两家就剩下了齐小姐,齐小姐要忙的事情很多,少不得常常出门,出入也会看到那个告示也无可厚非。”
见赵都督主动为沈齐氏开脱,赵括垂了头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赵都督翻看着手中的帖子爱不释手,知道这书房不是藏东西的地方,却又舍不得将这东西交给别人,最后还是拿了先前装帖子的盒子将帖子装了,往怀里一揣,道:
“去后街。”
赵都督的长随连忙为他拿了外氅披上,赵信赵括两个照旧跟上。
出了市舶司衙门,赵都督却说:
“一会儿你们各自回家便是不用跟着我。”
“是。”
赵信赵括两人应了,却又互视了一眼,谁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这次都督怕是真的陷进去了。
赵都督赵元清拿着请柬去了后街三十号,也没让人伺候,自己和衣躺在沈齐氏曾经躺过的床上,将请柬摊开来放到枕边。
水绿的被褥仍旧是那日沈齐氏盖过的,赵元清没让人将被褥换了,只让人将屋子细心打扫一遍,也不曾焚香。如今伴着这片花瓣,赵元清似乎又闻到了沈齐氏身上那淡雅的清香。
赵夫人今日在梅素素的巧手下又换了一个妆容,整个人不说年轻了几岁,还带着几分妖娆美态,这样的妆容放在以前赵夫人是绝对不愿尝试的,可是如今赵元清对她视而不见的,赵夫人有些急了,一日一个妆容,一日一件新衣的折腾,可仍旧换不来赵元清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