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洞房,晟睿直奔懿沧群书房,进门便问:“叔父,她不是我要娶的那个人,我的女人现在在哪?”
懿沧群怒声道:“女人,还要什么女人,你看看这个。”
他将手上一封正在读的信函丢在桌上,晟睿拾起一看,才知是懿沧武士从鸾倾城飞鸽传来,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意外得知,本该死在鸾倾城的皇甫晟睿竟然没有死,有人在鸾倾城内看见了他好端端地出现。
晟睿一惊:“那具尸体不是皇甫巍鸣本人?”
“他们倒是乖觉,知道移花接木糊弄老夫,现在兜不住了,才来向老夫请罪。”懿沧群一想到被自己手下摆了一道,顿时恨意勃发,抬脚踹翻面前书案,怒声道,“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杀不死。”
如若巍鸣不死,那么他们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转瞬为空,最糟的也并非如此,若是让荆南苏穆先一步得手找到了皇甫巍鸣,威胁他们的,并非只有野心落空这么简单。
“叔父,现在该怎么办?”
“带上你的人,跟我去一趟鸾倾城,无论皇甫巍鸣是死是活,绝不能落入鸾倾城手中。”
如此情形,再无他法,也只有自己去一趟才能放心,晟睿只得强压心头怒火,领命随他出了逍遥堂。
如何送巍鸣回鸾倾城成了眼下困扰叶蘭最大的难题,据外出打探消息的瘦猴回禀,鸾倾殿门口有懿沧武士日夜把手,漫说送一个人进去,就连飞进一只蚊子都无异于登天。叶蘭无计可施之下枯坐了半天,从窗户望出去,瘦猴瘪猴二人正在表演戏法,愿意很简单,演的是如何将鸡蛋藏在篮子中骗过观众的眼。
她眼睛忽然一亮,看向巍鸣:“有了。”
他一愣,脱口道:“我的?”
叶蘭站起来,一巴掌扣上他的脸,印了整整齐齐五根手指在他右脸颊:“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么?跟我来。”
他一面揉着脸一面嘟囔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说了嘛!”见她走远,巍鸣才慌慌张张起身追她,“咱们要去哪儿?”
二人出了大杂院,往城里去,最后停在棺材铺前,抬头望着牌匾和头顶烈日,巍鸣还是觉得有一种阴冷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嫌弃道:“敬鬼神而远之,先生教过吧,还来这种地方,晦气死了。”
叶蘭简单道:“这是进入鸾倾殿唯一的办法了,况且,还能有比现在更晦气的时候么?”
巍鸣无奈,只得随叶蘭走进棺材铺,才一进门,便有几只鸟扑面飞来,横冲直撞,险些撞到巍鸣脸上。
巍鸣被吓了一大跳:“这雀儿成精了么?”
叶蘭见这店铺气氛阴森,虽是白日却不见多少光亮,不由多了几分心,神色警惕,将飞刀捏在手里。
巍鸣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奇地东张西望,向里喊道:“老板,来一口棺材。”
屋内飞尘正捧着荆南依留下的衣物在脸上不住摩挲,自荆南依走后,他可谓镇日里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动用种种旁门左道去寻她,上回巍鸣碰见的无心人便是他的杰作。这一回他另辟蹊径,寻了些死鸟过来,咬破手指,将血画在那鸟的额头之上,口内念念有词。那死鸟的翅膀忽然一震,在他手里活了过来,伶伶俐俐地飞出窗外,飞尘看着它们越飞越远,喃喃道:“飞吧,飞到我的小宝贝身边,陪着她,别留她一人孤苦伶仃。”
听见外面有人进来,飞尘放下衣物出去,一挑帘子先望见了叶蘭,他本是个色鬼当中的头儿,怜香惜玉一把好手,一眼望穿叶蘭女扮男装的真相,眼睛一亮,含笑欠身道:“小娘子……要个什么材质?”
叶蘭心虚极了,瞪他一眼:“谁是小娘子?”
飞尘但笑不语,巍鸣急忙冲到二人中间解围:“棺材,我们要棺材。”
“好的,小公子。”
巍鸣不无得意地转头看向叶蘭,冲她眨了眨眼。
叶蘭好不恼火,转开头去不去看他。
巍鸣忍笑,捅了捅她胳膊:“怎么了,这就生气了,人家说你是个姑娘,就要不高兴啦?”
叶蘭不理他,看见棺材盖上散落的几只死鸟尸体,蹙眉指着道:“那是什么?”
巍鸣也好奇,转头问飞尘。飞尘掠了一眼,闲闲道:“误飞进来的鸟儿,没找到出去的路,撞死在这里了。”
叶蘭巍鸣看了彼此一眼,目中有相似的惊疑。
从棺材铺出来,刚巧遇见一家布店正在揽客,玲琅满目地挂满了新衫,叶蘭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巍鸣身上,巍鸣觉出她的打量,低头看遍周身,不解地问:“怎么了?”
她微抬下颌,一指店内,淡淡道:“走吧。”
巍鸣面色一喜,快步走至她身边,喜滋滋道:“你要给我挑衣服么?”
叶蘭说:“既是要回鸾倾殿,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哪有个少堂主的样子?”
巍鸣笑道:“都听你的。”
二人阔步入店,叶蘭逛了一圈,挑挑拣拣,选中一件,拿在手里在他身上比了一比,他伸展双臂端然站着,原本便是清俊的少年,此刻以闲散的态度任她装扮,嘴角带笑,容貌俊美,翩翩风度不是不引人注目,而叶蘭好似浑然不觉他出众外表,令巍鸣有些许失落。
最后叶蘭拿了一件,塞给他,说:“那,给你,换上试试。”
巍鸣自然地伸开双臂,看着她笑。
叶蘭皱眉:“你干嘛?”
“替我更衣啊。”
“你以为你是谁啊?”叶蘭怒了,“太上皇啊!”
“如此粗鲁,”巍鸣摇头,“怎可母仪天下?”
周围几个来买新衫的姑娘们听见二人对话,不时有眼睛偷看他们,捂嘴窃笑。
叶蘭沉下脸来,将衣衫摔在他身上,冷道:“爱穿不穿。”
巍鸣委屈地接住,无辜道:“谁说不穿了,只是你们鸾倾城的服侍跟我们的大为不同,左襟还是右襟,哪个搭哪个,我弄不清楚啊。”
他说得诚恳,且一直用目光真诚地看着叶蘭,叶蘭似有所动,接过衣服,叹道:“我还真是请了尊大佛啊。”
巍鸣暗笑。
铜镜内映出相对而立的二人,焕然一新的巍鸣面带微笑注视着面前女子,叶蘭正在为他整理衣襟,因身高的关系她微微踮脚,为配合她,巍鸣便主动俯身靠近,嗅到她颈间发梢幽幽香气,如缕不绝,心神为之一慑,正巧她抬起头,双眸亮如点漆,笑得轻巧:“好了。”
四目相触,她脸上的笑尚未隐去,嘴角梨涡浅显,眼睫楚楚如扇羽,现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可爱,看得巍鸣怔在那里。理智还未提醒自己,他的手先伸了出去,扶住她的手臂,继而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神色却茫然。
她亦是一怔,咬唇抬头,两颊浮出一层窘迫的红色,顾及四周都有人,她低声喝他:“干什么?松开!”
巍鸣回过神来,慌忙松开手,一时之间只觉得手足无措,方才讷讷道:“太紧了……腰带。”
叶蘭走到巍鸣身后,替他调整腰带的长度,巍鸣目不转睛地自镜中看着她一举一动,竟有些鄙夷适才自己的慌乱。
“这样可好?”她在背后问。
他仓促地应了一声。
“那就这件吧。”叶蘭满意地拍了拍手,与他一起看向镜中,镜中二人站得颇近,中间隔了不过一丈远,女子清秀婉约,男儿俊朗挺拔,站在一处竟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样想着,巍鸣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被叶蘭一眼看破,嫌弃地瞥了镜中的他一眼:“你笑什么笑?”
他低头,却止不住脸上笑意:“我们……看起来真像成亲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叶蘭当下就不高兴了:“你会不会说话啊,我有这么老么?”
巍鸣微笑:“你不老,我能够想象,二十年后的你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叶蘭失笑:“骗人吧,哪有人能青春永驻?”
巍鸣急急解释,指着自己的心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老,永远都是我们在竹林里第一次相遇时的模样……”回忆着昔日情景,他的表情好似沉入过去,脸上泛动着属于温柔的粼粼波光,“第一次你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从那群怪物手里救下我的性命,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历经种种生死关头,我落水的时候,是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我被追杀的时候,是你不顾性命将我推开……你生气的表情,你无奈的样子,你对我绽开的第一抹微笑,你为我落的第一滴泪,都铸成了你在我心底永恒的模样……这个模样是不会老的,这种感觉也是永远不会消散……”
叶蘭刚要开口,就被他用食指温柔地抵住了唇,他专注地凝视着她,此刻他的眼中也因此再无旁人,只有她一个小小的身影:“别开口,起码……现在,别说那些话……那些我听了一定会吃醋的话。”
这些话对他而言,想必是艰难的。
对他的自尊,身份和骄傲而言,更是不被允许的。
看着她的眼,他忽然问:“我若死了,你会为我哭么?”
“一定会的,”他想了想,自顾自地回答,“你会流泪,替我伤心,可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忘了,因为我是这样无能,身为幼主,手无实权,又无经世治国的才能,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吧,更不会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吧。”
叶蘭的心黯然一痛,看着他坚定地开口道:“巍鸣君有巍鸣君的优点,这些优点是别人所没有的。”
巍鸣一笑,语气轻松了一些:“脸皮厚么?”
她摇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说:“不是,你的优点是善良,你真诚地善待所有人,你爱你的子民,你的手足,甚至,想要杀你灭口的舅父,所以你才会屡次想到自己去死,你以为只有死亡才能中止一切杀戮,可是并非如此,”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异常的坚定,“在这乱世里,只有坚强勇敢才能换来盛世永治。”
他低头看她。
她目中有光斑点点。
他忽然就笑了,注视着她的眼问:“那么,我还能活着回去么?”
叶蘭说:“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刀山哪怕火海,我都跟着你去。你生,则我生,你若死了……”
巍鸣拔高音量打断了她,焦急地仿佛遇见了那可怕的未来:“那你也不准去死!”
叶蘭目中暖意融融:“嗯,我们都不会死的。”
巍鸣似喟似叹,颇动容,展开双臂拥住了叶蘭,这次叶蘭没有躲开,而是伸手轻拍了拍他小臂,仿佛鼓励。
“在你的心里,或多或少也有我的影子,对么?”他止不住心头的喜悦,问她。
这话似曾相似,曾有人这样跟叶蘭说起,相似的句子,不同的语气,却带着三分同样的欣喜,猝然重逢,她不觉愣在那里,心头随之翻涌而起的,却是怆然酸楚。
“我不要你去死,”他低声道,“我要你幸福一辈子,这一辈子,都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