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她从容起身,向着密探道:“今日殿上用剑的只我一人,违反禁令的只我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哪怕认罪她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不见一个末落士族的谨小慎微,天生从容不迫的气度。密探被她的气势所慑,竟然心生怯意,嚷嚷起来:“带走,把他给我带走。”
苏穆失魂落魄地向前几步,似欲抓住她遗留在身后的影子,没走几步就被辰星和含露二人从身后拉住,齐声低唤他:“君上。”他仿若未闻,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抬头看向光线射进来的殿外正门,她渐行渐远,融入殿外硕大的光影当中。
心头泛起久违的潮痛,这一幕与记忆中的那个场景何其相似,远去的姑姑成为他心底永恒的痛楚,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又会失去什么?
含露低声道:“君上莫急,咱们从长计议。”
苏穆缓缓摇头,眼中重现清明和冷静:“不必了。”
“苏穆君有何打算?”含露困惑地问。
“他说的没有错,在这大殿之上我是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肩上担着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可是到了晚上,就不是了。辰星,我们现在就走。”
辰星肃然领命,二人去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当天下午就出发。
暮色渐渐西沉,为世间万物披上一层惨淡的金灰。马车押解着叶蘭往城外行去,叶蘭身负镣铐枷锁,安静地坐于狱车一隅,密探并不忌讳当着她的面议论对她的处置:“先带他回去好好审讯,若是能问出幕后主使是荆南苏穆,就再好不过。”
另一人则阴阳怪气附和道:“何必多此一举,要他是,他就是,鸾倾城主人违反禁令私自动武,正好快了我们懿沧涧主的意。”
叶蘭一直低头坐着,听到这席话不由捏紧拳头,双目猝然一沉,暗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对方如何逼供,她绝不会松口,势必保全荆南苏穆和鸾倾城。
太阳终于收起照拂世间的最后一缕霞光,黑夜代为接管大地,狱车行到一处密林,忽有两名黑衣蒙面男子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赶车的密探抽刀而出,质问的话还未开口,就被领头那黑衣男子一个旋踢,踢飞了手中刀剑。懿沧武士们眼见形势不对,蜂拥而上,搅入混战当中,被辰星一一轻松制服。苏穆趁乱奔到狱车前,拔剑削断锁链,一把割开她手上脚上的枷锁。
连月光都被乌云遮蔽的夜晚,她还是认出了他手上那柄剑,心头一震,话未出口就觉鼻腔酸楚难言。
他没有失言,他来救她,用的是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
苏穆扶她起来,她双手双脚被捆了太久,血液淤塞,行走不便,才刚站起险些又栽倒在地,苏穆低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拦腰将她抱起,飞身跃下马车。
她的脸就贴在他胸口的位置,能听见他湍急的心跳,跳得又快又急。
丝丝缕缕的幽香钻入他鼻尖,令他觉得似曾相识。苏穆低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眼格外明亮,月影移转间,映见他秀逸侧脸,和嘴角那不合时宜的微微一笑:“是你。”惊喜的语气。
叶蘭不自觉地仰起头,没有料到他正好俯身来她耳畔说话,他的唇阴差阳错地拂过她额头,温柔的一触,如火苗迅速点燃她两颊,她无意识地深呼吸,没想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流浅浅地撩拨她心意:“我知道,那个人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香气。”
叶蘭脸上轰然一炸,苏穆不疑有它,凑近了细看她:“你脸红什么?”
强迫自己泯去脸上热度,叶蘭移开目光,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
苏穆一牵她手腕,说:“跟我走。”
这时候忽然听见辰星急促的一声小心,但箭已在即,要躲已经来不及,叶蘭猛地推开苏穆,长箭飞旋而来,射中她肩膀,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她半边衣袖。苏穆这才看见身后朝他放暗箭的两名懿沧武士,双目一沉,飞跃而起将他们刺死,转身扶住叶蘭,见她伤势严重,抱起她避入密林。
懿沧武士穷追不舍,一直深入密林腹地,苏穆奔到开阔处,望了望四周,只见参天巨木,并无可以藏身的地方,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苏穆被逼无奈,双足轻点树干,飞身斜掠而上,抱着叶蘭飞入茂密枝叶当中。懿沧武士循着血迹追到此地,见四下无人,兵分两路继续追击。
两人潜藏在繁盛的枝叶之下,身体紧贴着对方,静默地等待了片刻。四野寂静,偶尔能听见归林的倦鸟掠动某处枝桠,几处蝉鸣也是若隐若现,若断若续,越发衬得此刻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纠缠,清晰可辨。
如果再近一些的话,他是可以亲到这个人的,一念刚起,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
不妨她正仰头来看自己,一清如水的目光困惑地扫过他脸颊,令他当场汗颜难当。
同为男子,他对他竟有这样轻佻的念头。
这显然违背了他十数二十多年来恪守的君子之礼,苏穆坐正身体,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叶蘭并没料到他想的是这些东西,以为他是担心眼下处境,便满怀歉意道:“苏穆君,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你了。”
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唯有清苦一笑。
如果他告诉叶蘭,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亲密独处的片刻,会否显得他过于轻浮?
苏穆的手原本一直放在叶蘭腰后,一来是防止她因体力不支失足跌落,二来认为彼此都是男子,不必计较这些俗世虚礼。只是幽香屡屡不绝,那属于女子天然的体香,越发让他觉得手下的腰肢细软非常,柔若无骨,不由想起杂耍那一天,剑舞那一日,叶蘭身姿优美如莲,翩然降落在他目前,成为他视线的唯一焦点。妙目自他身上冷淡旋过的瞬间竟会让他产生一种冲动,他要捉住这朵白莲,哪怕深陷泥泞也在所不惜,他要这清净之莲陪他度过接下来暗无天日的岁月。
只可惜他也是男子,当时苏穆黯然地想。
这念头仅仅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硬生生逼出了苏穆背后一身冷汗。他心神一凛,深呼吸,强迫自己回到眼下险境重重的空间,小心拉开她衣袖,想要察看她肩上伤势是否严重,叶蘭本能的一躲,牵动伤口,她咬紧下唇,以意志抿住了那呼之欲出的一声痛呼。苏穆误以为她躲是担心他下手不知轻重,反而弄伤自己,便合言安慰她说:“放心,从前我在山中打猎,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置的。”
叶蘭咬紧下唇,只是低着头,护着衣襟说什么都不肯放。叶蘭虽说从小在江湖长大,可是再爽快到底也是个女儿家。苏穆见她如此,又不好硬将她的手拉开,无奈道:“这不行,得找个地方。”可是荒郊野外哪还有人烟。苏穆背着她一路往山里去,两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水源的附近找到一处猎户的平房,苏穆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一对守山的老夫妻,夫妇二人心性善良为人淳朴,见有人受伤,即刻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指点苏穆小心地将叶蘭放在屋内床上,二老烧了水,又拿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苏穆撕开她袖子,仔细察看叶蘭的伤势,见伤口血流不止,当务之急是要把她肩头的箭给拔出来。
叶蘭混混沌沌,依稀能听清楚她嘴里发出的不要两个字。
苏穆温柔地替她擦去额上虚汗,安抚她道:“箭一定要拔,否则你的小命都难保。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拔箭之前,苏穆先以指封住叶蘭伤口附近几处重要穴位,拿剪子小心剪开她衣袖,箭虽无毒,但是末端生有倒勾,拔出之痛显然超出常人能忍受的范围,苏穆握住箭羽,回首看了一眼面如白纸的叶蘭,面色亦有不忍:“如果痛的话,就咬我的手。”
叶蘭侧首避开伤口,虚弱道:“没事,动手吧。”
苏穆心一狠,四指按住伤口四周,然后猛然用力,一把拔出箭头,叶蘭的身体本能地随他的动作一仰,颈间发出一声痛呼,即刻又咬唇忍住,在那之后若非回答苏穆的提问,她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包括痛吟。她的冷静令苏穆动容不已,深看叶蘭一眼,道:“我真好奇,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叶蘭闻之一笑,虚弱道:“如果这次我们能够平安无事,我就告诉你。”
苏穆郑重其事地应她:“好。”
处理完她的伤口,又扶她喝完有助睡眠的药物,叶蘭昏然睡去,期间苏穆几次来看她,只见她闭目安眠,一把青丝拖于枕畔,扰扰乌发之间一张素容白净如雪,难耐伤口痛楚,她双眉浅颦,让睡中的叶蘭看起来有股不胜柔弱的娇态,平日里见到的叶蘭大多冷静仗义,罕见这幅模样,苏穆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也变得柔软。就是这样一个人,与他生死同途,与他命牵一线,就是这样一个人,带他领略了前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的以命相托的信赖。
苏穆伴着她坐到后半夜,没料到天亮时分,叶蘭开始发热,周身滚烫,说起了胡话,苏穆万分焦灼,用尽各种办法为她降温,成效均甚微。无计可施之下,他索性脱了衣服,赤膊跳进山间小溪,等到身体冷透,立刻奔回叶蘭身边,扶起她再从身后抱住她,用他的体温替她降温,如此反复。觉得叶蘭身上的衣物碍事,他单手扶住她肩,另一只手则迅速抽开她衣带,中单落下的一瞬间,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旖旎画面,苏穆连呼吸都忘却,耳边清楚地传来血液轰然流淌的声音,他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