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西,孙轻与太史慈的斥候轻骑驻扎在这里。
没有营栅的防备,虽然扎了帐篷但作为这支军队主要构成的乌桓战士们却更乐意将皮子铺在地上,纷纷躺在篝火旁边三五成群地说话……而他们的战马,永远都会绑在篝火,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身旁不远处。
营地外侧二百步的位置相隔不远便布下篝火,四面八方皆是亮堂堂的。
乌桓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民族。说复杂,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尴尬,同出东胡的鲜卑最终彻底击垮东胡,而同族的乌桓却始终各部各自为战,未能生出好似鲜卑檀石槐那样聚合各部的伟大首领。地缘也同样令他们尴尬,乌桓并不是没有雄起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却因为所处地域而被扼杀。
任何一个民族或是国家,生存在强大的汉与匈奴、汉与鲜卑之间,能坚持着不被灭掉,就已经能够称得上顽强了。
大汉雄踞中原,各路民族被灭掉的不知凡几;鲜卑称霸草原,更加速了其他民族灭亡的速度。而乌桓就在这种条件下臣服于汉三百年,为其征战。
他们本是生于游牧,却因为臣服汉人,而使得国内既有游牧又有耕种,但是……那是先汉时的事了,到了后来他们的生活便是劫掠与偶尔的牧马。种地比得上杀人夺来的钱财快吗?
为汉朝征战三百年,他们已经形成了独特依附于汉朝这个庞然大物的军事体系,每一名青年乌桓男儿都拥有自己的战马与弧刀,等待着汉朝将军的号召而战。
幽州突骑,称名天下,是与汉六郡良家子并称的优质兵源,而成建制的乌桓突骑更是天下具名的强兵。甚至在大汉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幽冀单单依靠乌桓突骑便能安定。
乌桓人的战力并不弱,弓刀战马,他们不必鲜卑人差多少。而装配上汉人打造的铁质兵器甲胄,战场上他们无人能敌。
不过近二十年就不太一样了,汉人的皇帝贪财,让乌桓人不再喜欢为汉人卖命,因为就算战场上的缴获也要像那些汉人一样上交,这哪里受得了。
这也就造成了乌桓人跟着汉人作乱也好,平乱也罢,都不喜欢出大力气。他们为的是财物,而不是战功。
这是问题的结症所在。
苏仆延穿着铁大铠用木棍挑动篝火,今夜的月光太暗,篝火要燃得旺盛一些才好。他盘着腿,对身旁的年少的乌桓武士缓缓说道:“你要向尊敬乌桓各部的大王一样尊敬将军,甚至比尊重我们更多,知道吗?”
坐在他身旁的少年名叫骨进,是峭王部下小部落的首领,虽然这个部落首领的年岁比他的部落还要小,才不过十五六岁。乌桓人内部等级松散,即便是苏仆延这样的部落大王有时也会与牧民坐在一起用餐,但这个名叫骨进的少年在部落中地位不低。
“但我并不尊敬那些大王。”少年其貌不扬的脸上却有天生的傲气,安静地用石头缓缓打磨弧刀,发出磨耳的声音,看了苏仆延一眼说道:“我只尊敬你,叔父。”
虽然苏仆延是他们部落的大王,也是乌桓五大部落的首领之一,但他不单单是骨进的首领,也是骨进的叔叔。他的父亲在前几年二张之乱中死在围攻公孙瓒的攻城战中,虽然继承了部落却为部众所仇视。即便骨进的部落很小,却一样有其他的乌桓贵族,人人都想做首领,便有人刺杀当时只有十三岁的骨进。
刀手被父亲留下的护卫杀死,骨进什么都没说。但在去年,当时派人刺杀他的乌桓贵族在一个夜里全部都被砍断手脚杀死,骨进以十五岁的年纪牢牢地将上千人的部落攥在手中。
这令苏仆延很重视这个小侄子,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很亲待骨进,所以这一次将骨进带在身边,一起为燕北打仗。
“那你就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了。”
苏仆延将手掌盖在自己的铁铠上,这是平定冀州黑山乱之后燕北派人送给他的铁铠,在他的部落里,有五十套这样的铠甲。这也是辽东铁邬自己制造出的第一批铁铠,锻造的技艺不高、铠甲也不算美观,跟燕北自己身上那套朝廷赏赐的精锻铠甲更是没有一点可比性。
但这都并不妨碍苏仆延对它的爱不释手,铁铠远比皮甲、乌桓人自己的青铜铠要强上太多!
“他是奴隶做的将军。”骨进这一次头抬都没抬,说话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我不必尊敬他。”
苏仆延很欣赏骨进这种傲气,更欣赏不过少年却有成人难比的坚定,他像慈祥的父亲般盘腿烤着火,轻声说道:“奴隶不可能做将军,但是燕将军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这还不值得尊敬吗?”
说罢,苏仆延想起当初在甄氏邬见到燕北时的模样,那张野心勃勃无所畏惧的姿态让他缓缓摇头,对骨进说道:“现在北方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乌桓也是一样,谁亲近燕将军,谁就会得到更多,你是部落首领,要学习将军的公正。”
燕北的确很公正,乌桓五部大王中丘力居和苏仆延最为亲近,两个人亲近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丘力居愿意为燕北运送物资保护商队,每一次都能得到一些粮食,但他并不愿意让自己部落的勇士为燕北打仗。但苏仆延愿意,只要燕北打仗,他便会派兵相助,即便他部落里的人马并不多。
现在他得到了什么?争斗中的战利、钱财,还有那些来自辽东的铁甲铁刀!
苏仆延可以想象,这次讨伐中原朝廷如果胜利,燕将军会从他们汉人的朝廷得到更多,而他苏仆延,也会得到更多赏赐……再有两年,他的部落就将会成为乌桓各部中最强的部落!
“峭王,你的勇士们怎么样?”骨进正想要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孙轻挎刀搓着双手走了过来,盘腿围着篝火一屁股坐到旁边,对苏仆延问道:“这是你的儿子?”
虽然苏仆延是乌桓五部的大王,但在燕北麾下的这些部将中,他也仅仅是一员部将罢了。苏仆延和燕北的私人关系不算亲近,但与孙轻这些人关系还不错,毕竟数次并肩作战,他们发自内心地将苏仆延当作半个自己人。
这半个自己人可比韩馥那种半个自己人亲近的多。
“不是,是我部落下的贵族首领,叫做骨进。他很厉害,可以把小马驹举过头顶,今晚将会是他的第一次打仗。”苏仆延看着骨进,目光中露出的欣赏之色无以言表,指着对孙轻说道:“等他长大,我希望能把峭王的封号给他,让他统率我的部众。”
“第一次打仗?那你待会可要小心些。”孙轻说着便解下腰间酒囊递给骨进笑道:“饮两口酒?”
孙轻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笑声,太史慈大步走来对孙轻道:“好啊你,正要寻你,却跑到峭王这里来喝酒。难道不知道将军严禁部下战时饮酒吗?”
“那是你们不能饮酒,我们做斥候的夜里凉气那么重,若再不饮两口酒,还能活吗?”孙轻笑着拍拍身旁皮卷对太史慈道:“子义过来坐,你要寻我,难道是城里的敌人出来了?”
“刚才斥候回报,荥阳城门开了,虽然太黑不知道有多少人,但是斥候说能看出来他们没有骑马。”太史慈说着便坐在孙轻旁边看着孙轻与苏仆延说道:“算算脚程,至多再有两刻他们便能摸过来,我已让士卒去叫睡下的人,让你睡会也不睡,明天有你受的。”
“睡个屁,夜里收拾了凉州人,明天咱们就打进荥阳睡觉去,谁稀罕在野地里睡!”
太史慈笑笑,没接这句反而说道:“下午将凉州兵进城的消息告诉将军,就传信让我们夜里防备着,果然被将军说中……咱们真按将军说的打?我觉得先跑再打,何必呢?”
孙轻麾下除了亲自训练的五百汶县斥候之外,还带着自己的五十名亲随,那可都是早年间山贼里头的老斥候兄弟,说起接触斥候的时间大多都是闹黄巾那会,也是整个幽州最优秀的斥候。
也只有他们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游曳于荥阳城外,将华雄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甚至就连傍晚华雄派人盯着他们的斥候都早就被发现。如果孙轻想打,那些斥候一个都回不去。
“子义以为那些篝火是干嘛用的,那就是帮咱们照明的。峭王,你给部落里的勇士都说了吧,咱们先往西跑他五里,再聚兵打回来。”得到苏仆延的准确答复后,孙轻才对太史慈说道:“这么暗的夜里,就是让敌人看见咱们在这儿。可惜这些军帐万一抢不回来怎么办?”
“这些军帐就留在这,还有粮食甚至多余的军械,咱们都留在营地里显眼的位置吧!”太史慈听孙轻的话有些道理,接着说道:“他们看见了肯定会像带走所有东西,这里这么亮,正好让咱们的骑手射他们。”
“你说得对。”孙轻起身笑了,拍着刀柄对二人说道:“让士卒准备吧,敌人包抄过来咱们就往东跑……今天夜里宰了他们,兵甲战马,还有荥阳城,都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