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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一个电影不分级受害者的恐怖童年
    孩子好点了吗

    唉,又吓着了

    怎么又吓着了

    学校带他们去看《神秘的大佛》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

    又不能睡觉了……

    有一天跟朋友聊起童年看过的那些恐怖的电影,突然有点儿恍惚,之后就是一种半梦半醒状态下的历历在目。人可以用很多种方式搭建自己的成长印迹,或是每个年纪听的音乐,或是一场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但在那一刹那,仿佛十八岁以前的生命都是被惊恐编织而成。但之所以恍惚,一方面是不太相信自己曾经被那么多电影吓到过,另一方面也不太相信在那个没有《午夜凶铃》和《电锯惊魂》的年代(甚至是一个没多少电视频道可以选择的年代),怎么会有那么多恐怖的电影冒出来吓人?

    记忆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被拉回到1981年,七岁的我坐在大院里跟几十个邻居一起看院里唯一的一台电视。这时候一部让我在其后两三年常常从梦中惊醒的电视剧出场了,它的名字叫《玫瑰香奇案》。这戏讲了一个杀人案,二十七年之后我仍然能清楚记住那具尸体是撒上香蕉水烧毁的,所以香蕉水这种化学品在我的概念里就是可以用来焚尸。而真正让我多年夜不能寐的是那具被烧了一半、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其实那画面我一直都很怀疑,我相信自己是被那具尸体吓坏了,但我总不能相信1981年的中国电视工作者能够摆一具露着白骨的尸体在电视剧里,我总是怀疑七岁儿童的心智不健全放大了那种恐惧,但是又奇怪一个从未见过任何尸体的孩子怎么能凭空想象出一具露着半边白骨的尸体呢?随手Google了一下《玫瑰香奇案》,看到不少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隐约提到了“那个恐怖的画面”,并且那个画面让很多人跟我一样不堪回首。但不管那画面是否真实,结果却是真实的。那之后很久我都要在父母的陪伴下,开着灯睡觉,我仍然能清楚地记得在看过“那个画面”一年多之后,有一天妈妈带着我出门,遇到她的一位同事,那阿姨抚摸着我的脑袋,很关切地问我妈妈:“孩子好点了吧……”看来当时全世界都知道我被吓着了。

    在那个文化消费品匮乏的时代,从我们家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达旁边一个单位的礼堂,那简直是一个文化圣地,因为在这里每周可以看到新电影。80年代初,一个新电影的上映是足以引起人们奔走相告的。就在这个电影院里,前后不久放映了两部跟蝙蝠有关的电影,一部是美国的《蝙蝠》,一部是香港的《红蝙蝠公寓》,显然大银幕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放大镜后面九寸的小电视。记得父母曾跟好多邻居、朋友聊起过这两部电影,大家在传递着由“蝙蝠”招惹的惊魂未定。这两部电影我似乎看了,又似乎没看,如果看了,我奇怪我好像没怎么被吓到;如果没看,我又能隐约回忆起《蝙蝠》里那种townhouse(住宅楼)楼上楼下的阴森场景,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要买房子的时候,还会隐隐排斥这种大宅,总跟自己说,家里没那么多人,就别住有那么多房间的房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八岁了,我的恐怖记忆被很具体地放射到“眼睛”这种器官上。学校组织大家集体观看那时候红极一时的电影《神秘的大佛》,没有爸爸妈妈陪着,我和几百个惊恐的孩子一起看到了老和尚被挖掉了眼睛。这是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式的残忍,因为我又能回忆起妈妈有一天拉着我出门,遇到一个阿姨,类似的对话依然是:

    孩子好点了吗?

    唉,又吓着了。

    怎么又吓着了?

    学校带他们去看《神秘的大佛》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

    又不能睡觉了……

    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在MTV中文频道工作,听我们那著名的女老板自豪地说,她还是《神秘的大佛》女主角之一。一股寒气油然而生,只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哪个角色是她,只要那老和尚的眼睛不是她挖的就好。

    眼睛的恐怖并没有就此打住。不久,我在姥姥家的电视里看了那部1963年的老电影《农奴》,也许是还沉浸在《神秘的大佛》的阴魂之中,也许是被挖了一只眼的老和尚已经让我有了一些承受力,当那个农奴被农奴主挖去双眼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快速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了。只是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我的眼前飘浮的不再是白骨和蝙蝠,而换成了一颗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父母接受了教训,恐怖电影也进入了一个低潮。我度过了平静的两年,一点点磨掉了那些摧残幼小心灵的画面。这时候我上五年级了,十岁的我迎来了第一届法国恺撒奖最佳影片《老枪》,我眼皮都没眨地看到了被纳粹火焰喷射器瞬间烧成黑炭的尸体,这一次我有了新的反应——呕吐。那具黑乎乎的蜷缩的尸体做得太逼真了,以至于今天,当我脸不红心不跳地看过了数百部国外恐怖片之后,仍然不敢肯定自己有勇气再看一遍《老枪》。而这恐怖的一幕,在某年被学校组织观看士兵的焦尸时再次唤起,如果说在那个文化蒙昧的年代,我不能责怪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神秘的大佛》,但到今天我依然痛恨学校强迫我们这些十五岁的孩子目不转睛地去看过街天桥上的焦尸。

    十六岁,我的青春开始觉醒,嘴唇上方除了小胡子还有了几颗痘。第一次约一个女生去看电影,茫然的少年向所谓的过来人请教该去看什么电影。这已经不是八岁时没有选择的年代了,不同的电影院开始播放不同的电影,过来人告诉我要看那种会让女孩害怕的电影,这样她就会往你怀里钻,你也可以很豪迈地搂住她抖动的肩膀。对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你能得到的极限了。于是我很生猛地买了两张晚场电影票,电影的名字叫《黑太阳731》,看到这个名字,也许有人已经笑了。是的,女孩的确倒下来了,但不是在我的怀里,而是座椅的下面。我没有手能腾出来去搂住她,因为我的两只手要同时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一大半的时间,我的脸是朝向后面的,不会有人笑话你,因为当你扭过头去,看到的也都是后脑勺。电影在持续的尖叫中终于结束了,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她家门口,她感谢我请她看电影,之后好像很久我们都没再说过话。我一个人在昏暗的街灯下骑车回家,在穿越一个红绿灯时,我非常潇洒地一只脚蹬着地,站在了十字路口的中央,把晚饭全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