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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寄生草
    姥爹认为罗步斋的话可信,何况父亲说出那番话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意识到身体的异样了。很多人在去世之前其实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他们大多数人在大限将至前会对亲人说:“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姥爹从他父亲的话里听到了这种感觉。于是,姥爹游历回来后不到七天,他就主动带着彩礼去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家里提亲。

    姑娘住在洞庭湖附近一个叫梅溪桥的地方,那里当年是整个县最为繁华的市场,吃的零食,穿的衣服,住的家具,行的车马都可以在那里买到,应有尽有。姑娘的父亲便管着半个市场,所以家境特别好。

    但是梅溪桥经常发生一些怪事,渐渐的,人们都把梅溪桥叫作迷失桥。在当地的方言里,梅溪桥和迷失桥的发音几乎一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就这样变成了听起来冷飕飕的名字。

    那个姑娘的血丝玉镯子便是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怪闻之一。

    不过姥爹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已经不是以前初出茅庐的文弱书生了,身边还有一个见识多广的阿爸许罗步斋,再加上聪明伶俐的竹溜子,他对那位姑娘没有一点忌讳之心。

    那个姑娘姓谢,没有名字。她家里父母非常传统,非得按照古例“待字闺中”等她许配了人家才让她夫家取名字。

    姥爹去见谢姑娘的时候,罗步斋和竹溜子都跟着,另外还有几个抬彩礼的仆人。

    谢家父母高高兴兴地接待了姥爹等人,让仆人们在大厅里喝茶吃花生,然后要领着姥爹去谢姑娘的闺房见见面。

    姥爹刚迈开步子,竹溜子就一下子蹿到了姥爹是脚面上,似乎要拉住姥爹的脚,不让他跟着谢家的人到后面去。

    谢家父亲见了竹溜子,皱眉道:“哪里来的耗子?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猫,难道都是摆设吗?”

    姥爹知道谢家养了许多猫,都是捕捉老鼠的高手。这谢家人并不是有多喜欢猫,而是他家管着迷失桥市场的货物,货物里又多有粮食干货等老鼠爱吃的,所以不得不养许多猫。曾经有个人劝谢家人别养这么多猫,因为猫是夜灵,阴气重,养太多了对主人不利。谢姑娘年幼时也多次被猫挠伤。

    可是谢家不能不养猫。

    谢家的一位老仆人马上从侧门走了出来,对着谢家父亲连连鞠躬道:“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老鼠进来的,这是我的失职。”

    姥爹连忙说道:“这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我从四川带来的宠物,它不会乱咬东西的。”

    谢家父亲有些不悦,斜睨了姥爹一眼,说道:“看你文质彬彬,又考过秀才,怎么会玩这种讨人嫌的宠物呢?”

    在那个时候,人们普遍喜欢常见的宠物,有养猫的,有养狗的,高雅点的养鸟,有钱的养马,信风水的养鱼,打猎的养鹰隼,确实没有人会养老鼠。所以姥爹对谢家父亲的不悦非常理解。

    罗步斋见竹溜子行为异常,便丢了手中的花生,走到姥爹身边,说道:“这竹溜子是我养着玩的,我跟你们一起到后面去,只要我在旁边,这竹溜子就不会乱跑。”

    姥爹也感觉到了竹溜子的异常。如果有外人在,竹溜子一般不会贸然现身的。它会躲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或者栖息在房梁上。虽然姥爹跟竹溜子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及罗步斋,但是他们之间相互熟悉的程度以及远远超过罗步斋还是阿爸许的时候。

    对于这其中的差异,姥爹认为是因为自己把竹溜子当作朋友,而罗步斋以前只把它当作傀儡。有感情的关系总是胜过雇佣的关系。

    于是,谢家父亲带着姥爹,罗步斋和竹溜子一起走到了后面。后面是一个“回”字形建筑。四周是小厢房,“回”字中间是天井。天井不是水井,而是用来蓄水排水的。在那个时代,一户人家如果能有一个天井,那就代表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因为一般人家是盖不起这么多房子的,当然,也有好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天井的,那就另当别论。

    姥爹以为谢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里了。可是谢家父亲的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从一条小走廊穿了过去。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回”字形建筑,中间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天井。

    能有两个天井的人家,那就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罗步斋窃窃对姥爹说道:“这些房子够我们萝卜寨住十几户人家了。”

    姥爹故意走慢一些,与谢家父亲落开一段距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如果做两个天井的话,这里是要住十几户人家的,不过这十几户住的都是老爷的小妾。可惜这谢家子孙稀薄,居然只有一个女儿。”

    罗步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道:“你感觉到没有,这屋里的阴气非常重,不像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此时太阳当空,阳光扑到了天井上,也照到了走廊里。没进谢家之前,姥爹和罗步斋都热得额头冒汗,挑彩礼担子的仆人们更是汗湿了衣服,肩胛骨的位置甚至析出了一层白色的汗盐。其实仆人们挑的彩礼并不重,多是绸缎,布匹,红白糖,椅子之类有些象征意义的东西。那时候交通不便,如果凭人力挑重物还走那么远的路程,那就太笨了。重物是早就用车拖了过来的。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走进谢家后院之后居然就如走进了井底一样清凉,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姥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穿过两个天井之后,谢家父亲还没有停住,继续顺着小走廊往后走,来到了第三个天井旁。这时候,姥爹也忍不住感叹谢家财大气粗了。不过此时姥爹多了一分担忧。之前那些大家族争夺这个姑娘,不会是为了分谢家家产吧?如果是为了钱财,那谢姑娘就不一定像传说中的那么好看了。

    以前姥爹不少听说长得丑的大户人家小姐骗婚的事情。在男方派人来看人的时候,大户人家找个漂亮的婢女端坐在房中,让人误以为这个千金小姐长得特别漂亮。等结婚抬轿子那天,仍由婢女坐轿,而小姐假装婢女,再等洞房的时候两人换过来。等到第二天一看,身边睡的是另一个人,后悔也来不及了。

    同样,有钱的公子也会用类似的方法骗大户人家的小姐,用俊俏的下人假装见面,新婚之夜偷梁换柱。性子弱的千金小姐见木已成舟,也就认了;性子烈的千金小姐可能立即用丝绢悬梁了。

    在第三个天井的南边厢房里,姥爹终于见到了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谢姑娘。

    “姥姥!”罗步斋一见那个面色白得像纸的姑娘,就忍不住惊叹一声。

    那谢姑娘见罗步斋叫她姥姥,表情呆滞了片刻,复而缓和过来,故意用手摸摸脸,微笑道:“我长得有这么老吗?”

    罗步斋自知失言,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见姑娘长得这么漂亮,非常惊讶,不自觉就说出了感叹的话。”他拱手弯腰,做得比姥爹还讲礼节。

    谢姑娘听到夸奖,忍不住露出喜色。

    她父亲在旁哈哈大笑道:“我家女儿当然是国色天香!你们不知道多少好男儿打破头想挤进我家门。可惜她一个也看不上。独独马粮官报上你的名字之后,她就答应了。你是我们县最年轻的秀才,要不是科举停了,定然是高中皇榜的文曲星!男才女貌,也只有你能配得上我家女儿了!”她父亲肥胖的脸上笑得冒出了一层油光。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阳光从那里直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使得油光更加闪亮,让人看了发腻。

    姥爹自然明白罗步斋情不自禁地叫出一声“姥姥”的原因,立刻也明白了竹溜子在大厅里的时候为什么一下子蹿到他脚上不让他走。

    不过见谢家父亲在旁边,姥爹不好把话挑明,只好假装温和地跟谢姑娘寒暄几句,问问谢姑娘的生辰八字。

    问生辰八字也是结婚前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只有问回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回家后找算命先生配合自己的八字算一算是不是相配。如果相配的话,后面就可以继续婚娶。如果不配甚至相克,往往婚姻就此取消。

    谢姑娘说:“我是庚午年腊月初七午时出生的。”

    姥爹当即辩驳道:“庚午年?还要几年才是庚午年呢。难道你的出生年月还没有到?”

    谢姑娘慌乱道:“怎么可能还没到!早过了!”

    姥爹说道:“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如果早过了的话,难道你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旁的谢家父亲急忙打断道:“她不是庚午年的,她是农历庚子年出生的,也不是腊月初七午时。”然后,谢家父亲报出了女儿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时辰。

    谢家父亲瞪了谢姑娘一眼,责备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生辰报错了,万一八字不合,这婚约是要取消的!”

    谢姑娘瞥了姥爹一眼,对她父亲娇嗔道:“我以为马秀才只是一个不通世事,呆板腐朽的文弱书生……”

    姥爹顿时明白,谢姑娘是怕自己的本相被揭露,才拒绝了其他的公子,选择了呆板书生。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有书生她才能骗得过。骗不过的话,书生也最容易动恻隐之心。

    谢家父亲见女儿不知礼节,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做爹的也是看马秀才是文弱书生才答应这门婚事的,怕你去了婆家之后受你男人的欺负。之前那个李公子,他天天舞枪弄棒,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打伤。还有那个白公子,天天寻花问柳,你去了岂不是天天受气?做爹的放心不下。”

    屋顶的琉璃瓦有三片,各有两个巴掌加起来的大小。一束透过琉璃瓦的阳光落在谢家父亲的脸上,一束落在罗步斋的脚前,还有一束落在姥爹的鼻尖上。

    姥爹见那阳光比以前吸食的阳光要微弱,又比晚上吸食的月光要温暖,禁不住想上前去尝试一下这种不强不弱的阳光。

    这种想法刚涌上来,姥爹就感觉耳朵突然失灵了,听不见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的声音了,只有嗡嗡嗡的声音,仿佛他们三个是苍蝇一般。而那阳光却仿佛有了声音,像倾泻而下的瀑布一样震耳聩聋。阳光丝丝缕缕,就如流下的水一般。姥爹心中微微一惊,心想道,难道这经过琉璃瓦透射的阳光如此与众不同吗?如水一般,既吸收了阳光的阳气,也吸收了月光的阴气?以前吸食过至阳的阳光,后来吸食过至阴的月光,而眼前仿佛是阳光和月光的交融。

    在峨眉山的时候,迷海大师说过,世上所有东西都是阴阳俱有的。至阳的东西里也有细若游丝的阴气,而至阴的东西里自然也有细若游丝的阳气。男人是阳,也有阴虚生病的时候;女人是阴,也有阳气不足的时候。哪怕是阳光,也是如此。而月光虽然是至阴之物,但它其实是阳光在月亮上的反射光。经过反射,阳光中的阳气被过滤,所以才成为至阴之物。

    姥爹看着眼前的阳光,由此推想,琉璃瓦不是反射而是折射,这样是不是将阳气过滤了部分却也留下了部分?这样的话,经过折射的阳光就是阴阳调和的光线了。

    这种阴阳调和的光线,应该尝一尝。

    姥爹往前挪了一小步,让光线直接照到脸上,然后轻轻张开嘴。

    这阳光果然不同,既没有峨眉山中那种饱腹的感觉,也不是萝卜寨阿爸许家屋顶上那种喝汤的感觉,也不是在鸡鸣三省遇见阿爸许的执念时那种喝水的感觉。这次他如同喝着掺了蜂蜜的茶,蜜的感觉非常非常淡,淡得要细细体会才能感觉到,仿佛一小滴蜜落在舌苔的一个味蕾上,然后慢慢侵染开来。茶的感觉也非常非常淡,淡得要轻轻吸嗅才能感觉到,仿佛一杯上好的茶擦鼻而过,没有浓香,只有后香。

    因为这种缥渺的感觉,姥爹也不敢大肆呼吸或者吞咽,只敢轻轻地嗅,轻轻地吸。怕太过用力而毁坏,怕太没力气而溜掉。

    很快,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的嗡嗡声都消失了。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将全世界的其他声音全部遮掩,如突如其来的狂暴雨将整个世界淹没,所有的东西都被遮住了。姥爹感觉到阳光将他淋湿淋透,仿佛站在雨中。这雨是太阳雨,所以不会感觉到冷,温度刚刚好。那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

    姥爹不禁联想,春季的花草树木遇到第一场春雨也应当是这种感觉吧。可惜人无法知道花草树木的感受。

    后来谢姑娘告诉姥爹,她在“贵如油”的春雨中就有类似的感受。那是一种万物生长的力量。

    姥爹站在透过琉璃瓦的阳光下时,谢姑娘还没有跟他交流感受。但是姥爹确实感觉到浑身的生机,仿佛自己是一棵树,脚是根,手是叶。吸收了这种阴阳调和的阳光后,他感觉到脚要往地下去,吸取更多的养分;他感觉到手要继续向前生长,要像树枝一样开枝散叶,吸收更多的阳光。甚至身体的骨骼也要膨胀开来,获取更多的空间。

    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一棵树苗为什么可以吸收天地精元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也体会到了一棵小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顶着沉重的石头生长出来,甚至体会到人为什么能从父母的精血长成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姥爹顿悟了。

    佛经有言: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意思是说,人处于“执迷”的状态是多世累劫的,但是开悟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姥爹切身体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自己曾在峨眉山修行,曾去寺庙渡人济世,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积累劫难,以待此时的开悟吗?姥爹心中自问。

    有此领悟之后,瀑布的声音次第消失,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谈话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来。如沐雨水的感觉顿时消失,阳光仍旧照在脸上。

    这时,罗步斋推了推姥爹的肩膀,说道:“婚姻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倒是说两句,发生么愣啊?”

    “啊,哦。”姥爹一惊,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当目光再次对向谢小姐的时候,姥爹又有了那次在阿爸许家屋顶上的视觉。他看到谢小姐周身不但没有一点热气,反而散发出如长了毛一般的黑气。那黑气如水草一般漂动。

    姥爹揉了揉眼睛再看,黑气没有消失。

    再看谢家父亲,周身热气如在萝卜寨看到的人一样没有异常。再看罗步斋,热气仍然比常人要少一些。

    姥爹心想,这谢小姐早已死了,我看见的是一具尸体。

    罗步斋见姥爹眼睛瞥来瞥去,问道:“你看什么呢?”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表情凝固了一下。显然,他发现姥爹与刚才不同了。但是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仔细询问刚才一瞬间在姥爹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

    谢小姐的尸体说话了:“我还以为这个书生多聪明,原来见了美女也是傻愣愣的。”

    姥爹见到谢小姐的尸体说话时嘴里喷出一阵黑色烟雾,仿佛她肚子里着了火似的。姥爹明白,那是尸气。难怪这谢家府宅里阴气森森,原来是有一具不断喷出尸气的尸体。既然能将三个天井的大院弄得如此清凉,可见这具尸体在这里已经不是一时半日了。

    大院里充满了清凉之气,反过来又可以让尸体没那么快腐化。

    可是她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说话?她父亲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如果不知,那尸体是用什么手段让他们丝毫没有发觉的呢?如果知道,她父母为什么还要将她嫁出去?姥爹脑袋里疑问重重。

    脸上冒油的谢家父亲生气地斜了女儿一眼,忙给姥爹道歉:“我女儿平时足不出户,我又惯得厉害,说以嘴巴子不饶人,还望马秀才不要见怪。”

    姥爹忙道:“早就听说谢家家教最为古朴,谢家大小姐足不出户,正应了千金小姐足不出绣花楼那句话,这样严格遵照古训的家教现在很少见了。我应该钦佩谢家家教严正才是,怎么会见怪呢。”

    谢家父亲听了姥爹的话,这才勉强笑笑。

    谢小姐的尸体却不依不饶,拂袖道:“足不出户有什么好?这是把女儿做盆景观花养了,不是养人!”拂袖的时候她手上的血丝玉镯子碰在桌沿上,发出的声音却不似玉石磕碰,声音响脆,而像是木头相碰,声音沉闷。

    姥爹心想,你倒是走出谢家大院,在外面的大太阳下晒晒试试!做贼心虚的人反倒会虚张声势,越害怕的东西,越装作不害怕。

    罗步斋也看出端倪,故意揶揄谢小姐道:“看小姐脸色苍白,确实是晒少了太阳,应该多出去走走。”

    谢小姐的尸体撇撇嘴,哼了一声。姥爹看见她像抽烟吐烟一样从鼻子里冒出一缕黑色的烟雾。那缕黑色如轻纱的烟雾没有立即在空气中消散,而是像一条活了的小蛇一样蜿蜿蜒蜒地爬行到罗步斋的鼻子前,然后从他的鼻孔里钻了进去。

    姥爹心中一惊。刚才罗步斋故意揶揄她,让她生气了。这谢小姐是要用邪术来报复罗步斋!

    而这一幕只有姥爹能看见,罗步斋和谢家父亲都看不见。

    就在姥爹要提醒罗步斋的时候,罗步斋张开了嘴,手连忙护住嘴巴,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那条小蛇一般的黑色邪气被罗步斋喷了出来,摔落在地上,很快就消散了。

    谢小姐的尸体柳眉轻轻一蹙,对罗步斋的反应有些狐疑。她用质疑的目光看了罗步斋一眼。

    罗步斋则慌忙掏出手帕来擦拭口鼻,一副窘相,似乎没有注意到谢小姐的表情变化。不过,姥爹不知道罗步斋是装作没注意,还是真的没注意;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打喷嚏防备谢小姐,还是真觉得鼻子不舒服而打出的喷嚏。

    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姥爹心里都有一个答案。如果罗步斋发现了谢小姐的把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罗步斋本就是驱邪捉鬼的阿爸许,他打个喷嚏是为了自保,也给对方留一点脸面。如果罗步斋纯粹是鼻子不舒服而打喷嚏,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罗步斋现在的身体是“身外身”,与普通人的身体不一样。谢小姐用对付普通人的把戏对付罗步斋,可能确实不起作用。

    谢小姐的尸体见施害罗步斋不能,转而施害姥爹。她又撇撇嘴,哼了一声。一条黑色如小蛇的烟雾从她鼻子里冒出,然后向姥爹这边爬来。

    那黑色东西到了姥爹鼻子面前,姥爹这才看清楚,这次的烟雾形状不只是蛇形,蛇的周身还有许多细长的脚,仿佛是蜈蚣一般。显然,这次谢小姐的尸体放出的邪气比刚才的还要厉害,如果让它爬进体内,肯定不死即伤。

    看清形状的同时,姥爹闻到了一股臭味。姥爹终于明白,这黑色的烟雾是传说中的尸气。人在死后会从体内开始腐烂,尸气就是在人体开始腐烂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气体,这种气体自然带着臭味。家里有人亡故的,家眷在将亡者入棺前要给死者擦个澡,然后穿衣戴帽。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吸入尸气。身体素质差的人吸了这种尸气会扛不住。万一死者眷属被尸气所侵,生病了,可在中药店买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将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后,冲服雄黄、朱砂,并洗擦身体,可去除尸气。

    当然,可以去除的尸气都是分量非常少的尸气。如果尸气吸入太多,恐怕性命难保。

    这谢小姐的尸体能控制尸气的散发方向,还能将尸气凝聚成形,实属罕见,其实力也可见一斑。难怪罗步斋一见了她便叫“姥姥”!

    姥爹看了一眼罗步斋,希望他想办法施出援手。可是罗步斋打完喷嚏之后将手帕收了进去,没有看到姥爹身处险境之中。阿爸许自从改名罗步斋之后,将一条手帕常带在身边。天气稍热他就极易出汗,需要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

    罗步斋继续跟谢家父亲讨论婚娶的细节,他看不到那条像蜈蚣一样的尸气。

    满脸是油光的谢家父亲更不可能看到尸气了。倘若他能看到,刚才他女儿作祟害罗步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觉悟。

    当那个黑色蜈蚣爬到姥爹的鼻子面前,正要钻入的时候,姥爹急忙侧了一下头,假装去看屋里的摆设。于是,黑色蜈蚣诡计落空。

    谢小姐的尸体又撇撇嘴。

    黑色蜈蚣立即调整方向,继续朝姥爹的鼻孔爬来。

    就在黑色蜈蚣即将碰到姥爹的鼻尖儿时,姥爹又将脑袋转了一个方向。

    谢小姐的尸体再次撇撇嘴。仿佛她的嘴跟那条黑色烟雾蜈蚣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黑色烟雾蜈蚣就是她用嘴来操控的傀儡。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死缠烂打,姥爹将头转向哪里,它就飞快地爬向哪里。

    罗步斋见姥爹的脑袋转来转去,非常不自然,便问道:“马少爷,你的脖子是不是不舒服?”在正式一点的场合,罗步斋都叫姥爹为马少爷,叫粮官作马老爷。在私下里,罗步斋直呼姥爹的名字,叫粮官为大伯。

    姥爹当着谢家父亲的面不好发作,只好尴尬道:“是啊,昨晚睡落枕了,脖子怎么扭都不对劲儿。”

    姥爹扭脖子的时候恰好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把观赏用的扇子,扇子上面画着仕女图,图中仕女手里也拿着一把扇子,看那笔墨似乎非常老到,应该是某位名士画家亲笔画出来的,而不是作坊统一生产的。

    姥爹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将扇子抢在手里,在鼻子前面不停地扇风。那黑色蜈蚣既然是烟雾凝聚而成,那应该怕风吹散,姥爹故意将风扇得很大。

    谢小姐的尸体忍不住扑哧一笑,嘴巴如墨鱼一般顿时喷出一大团墨水一般的烟雾。她讥讽姥爹道:“现在又不是三伏天,我们这屋里也阴凉阴凉的,马秀才怎么还要扇扇子取凉呢?莫非体内阳气太旺?”

    谢家父亲却担心他家的扇子,忙说道:“马秀才,我这扇子可不是用来扇风的,这是我花了不少钱从别人手里高价买过来的。你热的话,我叫人拿一把蒲扇来就是。不过我这屋里常年荫静,不会感觉到热啊。”

    谢家父亲又担心这还没进门的姑爷身患隐疾,怕女儿嫁过去之后守活寡,便说道:“就算礼数到堂,八字相合,我还得请城里的知名医生帮你看看,免得身体有隐疾没发现,及时发现及时治,治好了再谈婚娶也不迟。”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父亲这话,笑得前俯后仰。她以手掩住嘴巴说道:“父亲你担心得多余了,我看他身体好着呢。”谢小姐的尸体知道姥爹不断扭头是为了避开她的尸气,所以知道姥爹并不是有隐疾在身。

    “你天天在深闺里学习女红,又没有学过医,你怎么知道别人有没有隐疾?快给我收敛一点!”谢家父亲责备女儿的放肆。

    令姥爹觉得可气的是罗步斋追问姥爹刚才来的路上为什么没有感觉落枕,现在却不舒适,是不是真如谢家父亲说的那样有隐疾。

    姥爹无法作答,但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快了。

    谢小姐的尸体嘴巴再次一撇。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立即盘起了身子,如水塘中的田螺一般。然后它滚动起来,靠近姥爹。这盘起的身子将受风影响的面积减少了许多。虽然它身上的烟雾不断地被吹散一些,可是就如吹掉身上的灰尘一样无伤大雅。

    姥爹见这样也不行,忙将扇子交还给谢家父亲,顺便借机弯腰,躲开那条讨厌的蜈蚣。在它跟随到谢家父亲身边时,姥爹又突然撤回脚步,回到罗步斋身旁,这一送一回,像跳舞似的。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看着姥爹动作突然奇异,都不理解地看着他。

    “你这是……”谢家父亲的眼神透露出越来越多的不放心。此时他不只是担心还没过门的姑爷身体有隐疾,还担心这姑爷的脑子也不太利索。

    姥爹忙指了指鞋子,说道:“来的路上鞋子里进了沙子,刚刚踩到了沙子,疼了一下。”说完,姥爹假装脱下鞋子,在鞋子里面寻找那颗不存在的沙子。

    姥爹预料到谢小姐的尸体会趁这个机会驱使蜈蚣攻击他。因为此时他已经脱掉了鞋子,不能随便走动。

    果然,那条黑色烟雾蜈蚣重新舒张身子,从盘旋恢复为蜿蜒,然后迅速朝姥爹的鼻子冲来。

    姥爹等的就是它这一毫无防备的冲击。说时迟,那时快,姥爹举起鞋子,像拍苍蝇小虫一般狠狠地用鞋底朝对着那条蜈蚣拍去!

    啪!

    鞋底拍在蜈蚣身上,与地面接触,发出响亮的一声。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被这声音吓得一惊。

    姥爹摁住鞋底,抬起头来,对着谢家父亲解释道:“对不起,刚才看到了一只苍蝇,我顺手将它拍死了。”

    “哦——”谢家父亲再次又怀疑转为释然。

    挪开鞋底,姥爹看见地上的蜈蚣已经碎为粉末。臭味呛鼻。那些粉末如水一般被gan枯的地面吸收,渐渐不留一丝痕迹。

    地上并没有苍蝇的尸体,不过谢家父亲和罗步斋不会凑过来看,所以姥爹得以敷衍而过。

    姥爹再看那谢小姐的尸体,她表情略微惊讶,似乎不曾想到姥爹能将黑色蜈蚣拍碎。

    在她看向姥爹的时候,姥爹回以一个严厉的神色,以示自己并不惧怕她那些雕虫小技。

    既然鞋子里不存在的沙子已经处理掉,那就不好将鞋子一直拿在手里。

    姥爹将鞋子穿好,直起腰来。

    可是刚刚直起腰,他就看到无数蜈蚣从谢小姐的尸体的七窍里爬出来。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角里都有黑色的蜈蚣摆动无数的脚爬出。谢小姐原本好看的脸也顿时变得狰狞恐怖。那些蜈蚣从她的脸上爬到脖子,然后从衣领爬进去,顺着她的身体爬到了脚下,最后从脚下朝姥爹这边爬来。

    此时就算将两只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拍打,也无法抵御这么多的蜈蚣。

    姥爹心想,完了,此时就算撒腿逃跑,恐怕也跑不出这位千金小姐的闺房了。

    急中往往容易生智。

    在绝望的时候,姥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随身携带的毛壳香囊。

    这尸气既然是臭的,那应该难以抵御毛壳香囊的香味。如果毛壳香囊的香味能将尸气的臭味淹没,那尸气的毒性应该也会消退。

    这只是姥爹当时的猜测而已。既然别无他法,就只能用毛壳香囊试一试了。

    姥爹迅速从暗包里掏出毛壳香囊。

    一股清香立即飘然而出。

    香气本是看不到的,但是姥爹见地上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蜈蚣,便看到了香气的形状。因为那些靠近姥爹的蜈蚣顿时粉碎了,然后迅速被gan枯的地吸收,就如刚才被鞋底拍打过的蜈蚣一样。在姥爹的周围,迅速出现了一块空白之地。那空白之地的形状,便是香气笼罩的形状。

    谢小姐的尸体没想到姥爹还有这一手,顿时花容失色。

    姥爹干脆送佛送到西,拿着毛壳香囊走近谢小姐的尸体,将毛壳香囊往谢小姐的尸体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客气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就送一个香囊吧。这香囊是我在四川的时候由于偶然机会得到的,它的香气非常特别,还源源不断,不像普通的香囊那样使用一段时间就没了香味。我想你应该喜欢它。”

    谢小姐的尸体急忙挡开毛壳香囊,以手捂鼻。

    “我不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她脱口而出。

    她这话一出口,连谢家父亲都很惊讶。

    “闺女,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吗?”谢家父亲诧异地问道。

    姥爹心中了然。这臭味的尸气果然害怕香味冲突,更何况是毛壳香囊的怪异香味。臭与香的不相容,就如水与火的不相容。要是将毛壳香囊长期挂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估计要不了多久,她那体内储存的尸气会被全部消耗。

    “香味太俗,我喜欢自然的味道。”谢小姐的尸体掩饰道。那些来不及退回的蜈蚣纷纷在毛壳香囊的香气下碎掉,来得及退回的蜈蚣争先恐后地回到谢小姐的脸上,从七窍中钻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色的蜈蚣一条不剩。

    “可是我刚才闻到了一股臭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罗步斋后知后觉说道。

    谢家父亲见氛围不太对,于是挥手道:“人也见了,生辰也取了,咱们回大厅里休息吧。”

    姥爹担心她再使其他阴招,听了谢家父亲的话,简直求之不得。

    几人回到大厅之后,谢家父亲又叫人拿来一些点心。那些挑担子的下人立即一拥而上,手在衣服上擦两下便拿起点心来尝。

    谢家父亲走到姥爹身边,说道:“马秀才,今天就在寒舍歇息一晚吧。明天早上吃完饭再赶路回去也不迟。都快是一家人了,你也不用拘束。”

    迷失桥到画眉村的路程比较远,走路的话一天刚好两个来回的样子。姥爹从画眉村出发的时候不早,路上挑担子的人走得不快,在谢家大厅又坐了许久,如果现在就赶回去确实有点着急。再说挑担子的人好不容易来一次迷失桥,都想着给家里买点什么东西回去。那时候的人绝大部分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生活一辈子,别说迷失桥,就是去离画眉村只有三四里之遥,只有五六家店铺的龙湾桥,对他们来说也是要梳妆打扮了一番才慎重地去的。

    姥爹来之前,父亲跟他说了,按照习俗,取生辰的新姑爷是要在娘家那边住一晚的。

    因此,进入谢家大门之前,姥爹是打算住一晚。可是见了谢小姐是一具尸体之后,姥爹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

    姥爹刚想拒绝,罗步斋又凑了过来,对谢家父亲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谢老爷了。我们出门之前我家老爷就说了,要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切莫把谢家老爷当外人,切莫客气生分了。”

    谢家老爷笑道:“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你们的房间。”

    等谢家老爷一走,姥爹就将罗步斋拉到角落里愤愤地责备:“亏得你以前还是专门跟鬼灵打交道的阿爸许呢!刚才你没发现谢小姐的异常吗?在这里多住一晚,就多一晚的危险!”

    没想到罗步斋不惊不讶,他说道:“我称了她的骨重,才二两一钱,是最轻的骨重。”

    姥爹讶道:“最轻的骨重?”

    罗步斋点头道:“这种骨重的人是最凄苦的。如果是男的,这就是大凶的八字,平生灾难重重,事出不断,即使有幸躲过所有凶祸,他一辈子也是困顿,一事无成。如果是女的,也好不了多少。生身此命运不通,乌云盖月黑朦胧,莫向故园载花木,可来幽地种青松。”

    姥爹见他念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口诀,忙问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命不长,要想命长,必须出家。”

    “要出家?”

    罗步斋点头道:“是的。骨重太重的人不一定好,因为可能载不住,就像船中珠宝太多,船不好的话会沉船;骨重太轻的人肯定不好,因为船中没有任何重物,来一点风起一点浪,船就会定不住,会翻掉。她这船实在太轻。如果刚才我见她是病怏怏的,多病多难,活到现在那都是稀奇了。可刚才她精神抖擞,甚至咄咄逼人,可见她这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姥爹见罗步斋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反倒不急于告诉他真相了。姥爹猜测,身为阿爸许的罗步斋这次没有凭自己的感觉嗅到危险气息,可能是因为他自身已经不是正常人,所以以前积累的经验不再实用了。但好在他因祸得福,领悟了之前不懂的称骨法。姥爹想看看他的称骨法能灵验到什么程度。如果十分灵验,那么他说父亲时日不多的话更加可信。如果不太灵验,那么他之前说的话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问题很简单,她已经死了。”罗步斋自信地说道。

    姥爹轻叹一口气,说道:“原来你跟我想的一样。”

    “你已经发现了?”罗步斋愣了一下。

    姥爹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打算怎么办干什么?”姥爹说道。

    姥爹清楚,罗步斋既然发现谢小姐是一具行尸走肉还要故意留下来住,必定是想跟谢小姐的尸体一较高下。可是他忘记了,这里不是萝卜寨,他不再是以前的阿爸许,没有鬼灵暗中帮忙,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话姥爹不能说给罗步斋听。

    而姥爹从谢小姐的闺房回到大厅之后,眼睛那种奇异的能力就消失了,看人的时候再也没有热气。刚才亏得在琉璃瓦下吸食了阳光才得以看清尸气的形态,因此破解了谢小姐的诡术。现在连这种眼睛的能力也没有了,倘若跟谢小姐的尸体再做一次较量,恐怕自己还没有反抗就尸气中毒,倒地身亡了。

    罗步斋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掌握她的弱点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绣花针。

    “你越来越像女人了,随身带着一个手帕不说,还带着绣花针?”姥爹哭笑不得。

    罗步斋将绣花针藏起来,说道:“这绣花针不是我带来的,刚才看见谢家一个老妈子在纳鞋底儿,我找老妈子讨来的。”

    “一个绣花针能有什么作用?”姥爹还是将信将疑。

    罗步斋凑到姥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他的计划。

    姥爹听完说道:“事已至此,那就试试看吧。”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谢家的人和姥爹还有罗步斋坐了一桌,姥爹带来的下人坐了一桌,姥爹这桌的菜比下人那桌要好上一个档次。姥爹于心不忍,从这桌端了几碗到下人那桌。

    谢小姐的尸体看见了姥爹的一举一动,似乎有些欣赏姥爹的所作所为。

    罗步斋专选偏冷的菜吃,滚烫的汤一口也不喝。他吃了过热的东西就会拉肚子,跟正常人吃了冷食容易拉肚子刚好相反。姥爹知道他的变化是因为身外身温度较低,不适应太热的食物。而罗步斋认为自己上了年纪,肠胃不行了。

    姥爹转眼去看谢小姐的尸体吃饭,她似乎非常讨厌桌上的所有食物,每次下筷子只夹一丁点,放到嘴里后不咀嚼就咽了下去,好像喝药一样难受。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故意将碗中的饭粒拨到地上。

    姥爹心中诧异,你不吃也就算了,干吗要糟蹋粮食?

    在别人才吃了一半的时候,谢小姐的尸体就放下了筷子,礼节性地淡淡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谢家母亲忧愁地望了女儿一眼,说道:“你这样老不吃饭,身体会垮掉的!为了你我都换了十多个厨师了,天南海北的特色做了个遍,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你喜欢吃的菜吗?”

    父亲比母亲宽心,谢家父亲说道:“你念什么念?她一直吃这么点,也没见怎样,你就由着她吧。”

    谢小姐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嘴,然后迅速离开了饭桌,向屋后的小门跑去。

    其他人继续吃饭,说说笑笑。

    姥爹看了看地面的饭,心中疑惑,于是也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也吃完了。”

    谢家父母客气地劝他再吃点,姥爹坚持不用了。谢家父母便叫下人去给姥爹泡茶喝。

    姥爹急忙跟着去了谢小姐的方向。走过一段走廊,姥爹来到谢小姐的闺房门外。才走到窗边,姥爹就听见谢小姐歇斯底里的干呕声,仿佛要将肚子里的肠子都吐出来。姥爹没急着进去,而是偷偷在门框边上朝里看。

    此时谢小姐的尸体正抱着一个痰盂,脸色非常差。在姥爹的眼睛恢复平常之后,他再看谢小姐的尸体时还是感觉这个女人面容姣好,顾盼生情。可此时的谢小姐脸色又变成了青白色,仿佛发了霉的豆腐。

    她的嘴角还粘着几颗饭粒,看来她将刚才吃的一丁点儿食物也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她的脚边,蜷缩有五六只黑色的猫。猫的眼睛有蓝色,琥珀色,紫铜色等等,仿佛是一颗颗异域引进的宝石。当姥爹站到门槛前的时候,那几只猫都警觉地将眼睛对向姥爹,竟然瞬间有了老虎那种虎虎生威的感觉。有的猫甚至呲起了牙,仿佛即将展开一场饕餮盛宴。

    看来这里的猫都被她驯化了。

    姥爹害怕她再放出尸气,也担心那群疯狂的猫乱挠乱咬,于是停在门槛前看着她手里的痰盂,轻声问道:“你吐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怀孕了?”

    谢小姐听了姥爹的话,脸上居然露出一点难得的绯红,有了几分羞涩的姿态。

    姥爹心想,这或许是所有女人初次被问到这种问题时的反应吧,就连已经死去的女人尸体也不例外。

    但那丝羞涩很快消失不见,谢小姐换上一副怒容,啐道:“呸!你这是故意讥笑我吧?”

    姥爹确实不是有意讥笑她。虽说那时候的思想趋于保守,但是实际上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几个人能完全战胜?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未嫁人先有孕的情况也不是太少见。那些开口闭口君子圣人的读书人也不乏爬墙翻窗的情yu之徒。

    有的大户人家为了隐藏家丑,发现女儿怀孕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寻找新姑爷。手段高明的,还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人。没什么手段的,往往将女儿屈就于家里的长工或者仆人。所以如果听到某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爱上了地位卑微的奴仆,然后他们终于在一起之类的内容,往往故事本身已经被人们神化了,其真实面目不过是藏不住大肚子的大家闺秀迫不得已找了个邋遢的男人作上门丈夫而已。

    “倘若不是怀孕,你怎么这样干呕?”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将痰盂放下,一脚踢在脚边的猫身上。猫“嗷呜”惨叫一声,连翻了好几个滚,跌在墙角里。她假笑道:“你不是已经看穿我的把戏了吗?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干呕呢?”

    姥爹经她点拨,顿时明白了,她是一具已经死了的尸体,自然是不能吃饭的。她的尸气在皮囊里已经够多了,这些尸气都被她努力压制,以降低尸体的腐烂速度,如果还有其他食物进入里面腐烂,则会加快内脏的腐烂速度。再者,死了的尸体已经没有生命特征,没有新陈代谢,食物不能消化,只会增加她的身体负担,甚至让她拉肚子。

    因此,她吃饭的时候尽量少吃,吃完了还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出来。

    姥爹见她这样,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心。

    “谢小姐,你这样呕吐非常困难。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用一根稻草穗儿慢慢塞到喉咙里,像挠痒痒那样挠喉咙,这样可以让你不由自主地呕吐,比你自己干呕要好多了。”姥爹说道。

    外公给我说姥爹教谢小姐的尸体怎么呕吐的时候,我不太相信姥爹说的方法。后来我们村里有个想要殉情的姑娘喝了老鼠药,在众人觉得没办法救的时候,一个老人随手摘了一根稻草穗儿,叫人掰开姑娘的嘴,然后将稻草穗儿伸进姑娘的喉咙里。那位姑娘立即呕吐起来,虽然没能将所有的老鼠药吐出,但是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小姐也不相信姥爹的话,斜睨着他,嘴角扯出一丝鄙夷的笑,说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以为我会拿一根稻草穗儿伸进喉咙里?然后让你嘲笑我傻?”

    姥爹道:“不信算了。”

    谢小姐的尸体冷冷笑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伤了我的尸气,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姥爹刚想回答她,却听见背后传来了谢家父亲的声音。

    “喂,我说马少爷,你不要这么心急好不好?饭都不好好吃就跑到我家女儿闺房里来,像什么话嘛!只要礼数到位,我家女儿迟早是你的人,不要这么心急嘛!”谢家父亲跑得脸上的油光又泛了起来。

    姥爹哭笑不得。

    谢家父亲就像一个要倒不倒的不倒翁一样跑了过来,拉住姥爹,生怕他跨进女儿的房间。

    “亏得你还是秀才呢,孔圣人说的礼义廉耻你都忘记啦?居然趁着我们家里人吃饭偷偷跑到这里来调戏我女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谢家父亲一脸痛惜的表情,似乎为姥爹的堕落和风流而痛心惋惜。他用力地拽住姥爹的手,将原本就不敢进去的姥爹拉了回来。

    别看谢家父亲一身肥肉,力气其实大得很。姥爹只好跟着他往回撤。

    离开的时候,姥爹听到闺房里谢小姐的尸体发出笑声。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声,也是一个女孩子忍俊不禁的笑声,有意掩饰却掩饰不了的笑声。

    嗤嗤嗤嗤……

    她在里面笑个不停。她一定是想象着姥爹的窘态而发笑。

    姥爹听那笑声听得有些发愣。

    姥爹认为能发出这种笑声的女人一定不是坏人,女鬼也一定不是坏鬼。

    可是谢家父亲却将姥爹当作了坏人,他将姥爹拉到第一个天井的院子里后,松开了姥爹的手,责备道:“我说马少爷,你这样像话吗?我不答应之前那些求婚的公子少爷,就是担心他们的品行,担心我女儿以后受委屈。我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掌心里怕跑了,我能容忍以后其他人欺负她吗?”

    姥爹连忙解释道:“谢老爷,您误会了,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马秀才读圣贤书的这都不懂?明明被我抓了个现行,你还狡辩,这更让我放心不下!”谢家父亲确实愤怒了,唾沫星子乱飞。

    姥爹连忙以手遮住脸。

    谢家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表示歉意道:“我刚才太激动,有点失礼了。”

    姥爹就坡下驴道:“没有,没有!父亲爱女之心,是可以体谅的。”

    谢家父亲见姥爹没有因为他的责骂而生气,还说父亲爱女之心可以体谅,便将手一挥,说道:“算了,算了。我叫下人把你们睡觉的房间铺好被子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再跑到我女儿那边去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警告,又像是提示。

    于是,姥爹在谢家下人的带领下去了厢房。

    罗步斋和其他挑担子的人都已经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姥爹吃饭前就跟罗步斋讨论了对付谢小姐的尸体的时候,所以恳请谢家父亲在他的房间加一个床和铺盖,让罗步斋和他共用一个房间。

    谢家父亲自然答应,叫下人七手八脚将罗步斋的床抬了进来。

    姥爹和罗步斋打算今晚一起偷偷去谢小姐的闺房,弄清谢小姐的真相。但见天色还不算晚,到处还有人走来走去,姥爹和罗步斋便在房里聊天文地理,易经八卦。聊完这些,两人又交换了一下对谢小姐的看法,并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姥爹想到罗步斋说过谢小姐的骨重,之前还说道父亲的骨重,便问罗步斋能不能给他也称一下骨重。

    罗步斋摇头道:“你的骨重我看不到。”

    “是很轻吗?如果是的话,直接告诉我,没有关系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道:“不是轻不轻重不重,是我看不到。”

    姥爹以为他不肯说,便说道:“看别人看得这么准,为什么看我就不行了呢?不过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分。”

    “你猜得到?”罗步斋问道。

    “当然,你看我一路走来没有什么安分日子,现在还担心弱郎大王随时出现,取我性命。这是忧愁到老多灾多难的八字,这种人的骨重肯定很轻,跟那个二两一钱的区别不大吧?”姥爹说道。

    聊天的时候,罗步斋面对着门口,姥爹背对着门口。

    罗步斋说道:“你是多灾多难没错,但是每次你都比以前有所进步,这是越来越上升的趋势啊。刚遇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连外甥级别都没到的普通人,在我家屋顶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外甥级别了。刚才在谢小姐的房间突然又发现你到了舅舅级别。真是惊人!我驱邪捉鬼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爸许,现在才勉强达到外甥级别!骨重太轻的人是没有这么快提升的。”

    姥爹自嘲道:“照你说来,我的骨重是太重不成?骨重六七两的人有我这么多挫折吗?考上秀才后哥哥就死了,家中老父不让我读圣贤书了。没过几年连科举都停了。读了一肚子的书却没有用处,在外游历一圈招惹上弱郎大王不说,回到家里准备娶亲却又遇到这个离奇古怪的已经死了的谢小姐。”

    罗步斋给姥爹斟上一盅茶,笑道:“这种事情也不是说得清的,你看你虽然经历这么多,但是心境宽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看我在萝卜寨的时候看似风风光光,实际上处处受其他阿爸许的排挤和挤兑,表面驱邪捉鬼,实际上给鬼做供吃供喝的奴仆,最后还被鬼指示一个不知名的乞丐泼了一身大粪。看起来处处受压迫的人不一定不快乐,看起来处处受追捧的人不一定不郁结。”

    姥爹抿了一口茶,齿间留香,味道却不如农家自采的看似粗糙的茶。那香气香得有些假了。

    罗步斋给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润了嗓子继续说道:“所以,看起来没有福气的人不一定没有福气,看起来很有福气的人未必真有福气。”

    姥爹道:“你这是给我说禅来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真不能还是假不能看出我的骨重?”

    口若悬河的罗步斋突然闭上了嘴巴,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姥爹的背后。

    姥爹见他两眼发直,问道:“谁来了?”说完便转过身来。

    “是我。”一个面容俊俏身姿绰约的美女站在门口回答道,声音如风铃过耳。

    那美女不是别人,正是谢小姐的尸体。

    此时姥爹的眼睛看不到热气或者黑气,加上天色近晚,天地之间到处是黄澄澄的,正处在白黑交替的过渡时间,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黄的色彩,一时之间竟然颇有迷离玄幻的感觉。在这种环境和时间的衬托下,姥爹丝毫看不出谢小姐是一具尸体的迹象,恍惚间认为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她不是一具已死许久的内部开始腐烂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住诱惑的美人。

    后来姥爹教外公的时候说,人被鬼迷惑,往往是鬼利用了人自身的弱点。有的人贪婪,有的人懒惰,有的人嫉妒,有的人好色,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比如说水鬼会变成在水边游泳的漂亮女人,诱惑男子下水。如果人能克制自己的弱点,鬼就难以得逞。甚至有时候人的善良也会变成弱点,比如水鬼找替身时还会幻化成溺水待救的人,让好心人走进水边伸手去救,之后则被水鬼拖下水。

    年轻时的姥爹心境还不够平静,还会受到诱惑。

    谢小姐的尸体穿着一身黄色的衣服,身子被紧紧包裹,曲线毕现。

    姥爹听到罗步斋轻轻叹了一声:“姥姥……”

    姥爹感觉到罗步斋这轻叹跟他第一次见谢小姐的尸体时所表达的情绪不一样。上次不过是窥破她的等级后不由自主地说破了。这次则是由衷地赞叹这种等级的实力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修复已死的人体。即使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幻化成人,也难免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即使是萝卜寨的獐子精,也因身形天然欠缺而抓伤女人的内臂而露出破绽。

    眼前谢小姐的尸体修为远远超过了五百年的狐狸精和身怀法宝的獐子精。

    这就是姥姥级别实力的体现。

    谢小姐的尸体见屋里两人皆有惊讶之色,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她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了?今天不还见过两次面吗?现在就认不出我了?”

    “我认得谢小姐,却认不得你。”姥爹急忙收回心神说道。

    罗步斋也急忙调整坐姿,眨了眨眼睛。

    谢小姐的尸体转了转手腕上的血丝玉镯子,问道:“你们可认得它?”

    姥爹摇头道:“来迷失桥前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这才是我。”她说道。

    姥爹和罗步斋聊天的时候,竹溜子栖息在他们头顶的房梁上倾听。谢小姐的尸体走进来后,竹溜子就不见了。

    姥爹没想到谢小姐的父亲叫他别去女儿闺房,他的女儿却从闺房找到这里来了。

    “谢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泯然一笑,说道:“我到这里来,省得你去找我啊。”

    “你来找我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的笑容淡去,说道:“我来把我的前因后果坦白给你们听,让你们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决定放过我还是不放过我。”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姥爹对着一个空椅子伸手道:“请坐,慢慢说来。至于放过还是不放过,不要说这么快,最后是您老人家决定放不放过我们也说不定。”姥爹故意将“您老人家”四个字说得非常慢而重,让她知道,他们两人对她的情况有了一个基本判断。“您老人家”四个字既可以表示对她的实力有所预估,也可以表示对她的道行年龄有所把握。上次她失口报出了自己的生辰,而没有报出已死的谢小姐年龄,姥爹和罗步斋就已经预测她的年龄至少将近六十岁。当然,这是最低最低的预估。她可以是两个六十岁,三个六十岁,甚至十个六十岁,二十个六十岁。

    姥爹倾向于猜测她有十个六十岁,大概是六百年的修为。这才配得上她能将尸气控制得如此自然的实力。至于什么样的实力才可以将尸气凝聚成形,姥爹还没有把握。

    谢小姐的尸体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下,将衣服稍稍整理,将露出的脚稍稍遮挡,然后指着窗外的一棵树说道:“你们看那麻雀。”

    窗外是一棵槐树,槐树上站着一只小麻雀,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树枝上跳上跳下。

    姥爹和罗步斋都看到了那只麻雀,但是不知道谢小姐的尸体要说什么。

    谢小姐的尸体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我知道你们熟谙玄黄之术,阴阳之道,那你们说说看,那只麻雀如果看到我们,突发奇想要修炼成人形,它大概要花多少年月?”

    罗步斋说道:“我以前捉过不少动物精灵,老鼠精,狐狸精,獐子精等等,知道它们的修炼过程非常艰苦。说到那只麻雀,就算它突然心机一动,想要修炼成人,也不一定是花多少年月就能修炼成人的。它首先要有机缘,要有灵智。像灵智较高的狐狸,蛇龟,狸猫等动物可能容易获得机缘。但灵智较低的麻雀获得机缘的概率要小得多,即使有机缘,多半也会擦肩而过。”

    “假如获得机缘呢?”谢小姐的尸体问道,没有半点敌意,像是一位前来虚心求道的普通凡人。

    “假如机缘巧合,它灵智一通,那也得至少五六百年才能修成人形吧。在这五六百年里,即使不遇到我这样的人去捕捉,也会有天劫降临。由于它扰乱人鬼畜等六道轮回,苍天会用雷击的方式迫使它灰飞烟灭,所以,这也叫雷劫。雷劫不一定是雷电直接击中,更多时候是将它们的魂魄惊散,或者说吓得魂飞魄散。魂魄消散后,实力稍弱的便是前功尽弃了,实力较强的或许可以重新凝聚魂魄,但修为大打折扣,折损几十到数百年的修为。之前的几十或者数百年就算一笔勾销,需要从头再来。”罗步斋说道。

    姥爹插言道:“这么说来,最短需要五六百年,最长可能超过千年了。”

    罗步斋道:“正是如此。”

    姥爹道:“我对精灵修炼不甚了解,但是以前听一个道士说过一句话形容其他生灵修炼成人形之难。那个道士说,其他生灵修炼成人,就如在一片大海中盲龟遇见浮孔一般艰难。”

    罗步斋没有听过这种说法,问姥爹道:“大海中盲龟遇见浮孔?”

    姥爹点头道:“是的。一只瞎了眼的乌龟在茫茫大海中漂游,正好遇到一根漂浮的木头。木头上有一个孔,刚好容得下一只乌龟的脑袋。其他生灵要修炼成人形,其难度就如这只瞎了眼的乌龟恰好在浮出水面的时候将头钻进木头的孔里。”

    谢小姐的尸体笑道:“对。我刚开始修炼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种比喻。不过我还是想修炼成人。”

    罗步斋惊讶道:“你是其他生灵?不是鬼魂?”

    罗步斋和姥爹都认为谢小姐的尸体上附有能量极大的鬼魂,因为只有无所寄托的鬼魂才需要占据人体,控制人体。人体就像一个庇护场所,也像容纳魂魄的器物,这也是一般鬼附身现象发生的原因。

    他们没想到谢小姐的尸体说她是修炼成人形的。

    罗步斋问道:“既然你是其他生灵修炼成人,那你是故意修炼成谢小姐的模样的吗?你修炼成她那样就可以,又何必强行占据她已死的尸体呢?”

    姥爹看了一眼面前的谢小姐的尸体,不紧不慢说道:“是不是你的本体已经消失或者被雷劫击坏?”

    谢小姐的尸体却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继续前面的话题说道:“罗先生,你既然知道一只麻雀修炼成人如此之难,那你说麻雀栖息的那棵树要修炼成人形有多难?”

    罗步斋道:“因为树木灵智比麻雀还差,所以它要修炼成人形,比麻雀要难上一倍。”

    谢小姐的尸体继续问道:“罗先生,如果修炼的是树上长的一片苔藓,或者是依附在树上的小草呢?”

    罗步斋道:“比树木修炼成人形再难上一倍!”

    谢小姐的尸体这才表明自己的身份,说道:“我就是树上长的苔藓,是依附在树上的小草。”

    “啊?”罗步斋惊异道。

    姥爹也目瞪口呆。

    “我是寄生草修炼而来。”谢小姐的尸体微微得意地笑道。她脱下血丝玉镯子,平放在手掌心。那玉镯子上中的血丝流动起来,血丝末端如小草发芽一般从晶莹的玉石中钻出来,先是拱成一团,低头缩身如豆芽,但是浑身血红色,接着渐渐舒展,仿佛要迎接阳光照耀,长成了一棵小草,翠绿欲滴。

    一棵小草长成之后,其他地方纷纷长出同样的小草来。

    眨眼之间,血丝玉镯子上长满了绿色小草。

    “我便是这种寄生草修炼而来。没错,你问我生辰的时候,我将自己的真实生辰不小心说了出来。其实我在谢家生活了已经四五年,期间我不是隐藏得很好,可以说漏洞百出。但是谢小姐的父母感觉迟钝,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的女儿已经变了。”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你……已经有五六百年的修为了吧?”罗步斋没有底气地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仰头大笑,好久才停了下来。她说道:“五六百年?你太小看我了!我从修炼到现在已经一千一百三十五年零八十三天了!”

    她将日子记得如此清楚,这让姥爹惊讶不已。

    一个人活了多少年自然记得住,但是零多少天未必随时随地能说出来。一个寿命不到一百年的人都因为日子太多而记不清具体多少天,她寿命超过千年却能记得清清楚楚,姥爹如何不惊讶?

    罗步斋问道:“你多少年的修为我不知道。但是我这双眼睛能看透很多常人看不透的事物。我第一眼就看出你的级别在姥姥级别,但没有达到祖宗级别。”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这个罗先生的眼睛还有这种特殊能力。她刚才的得意之情消失了,脸上被苦闷之情遮盖。她说道:“对。一千多年的修为应该是祖宗级别了,而我才刚刚达到姥姥级别,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常理又岂是人人相同的?我从修炼到现在经历的天劫不计其数。我记得我修炼了多少天,却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天劫。每次都是生死攸关,一旦失败便是前功尽弃。好在我除了最后一次没能守住心神魂魄之外,前面每次都有幸逃脱。但每次逃脱付出的代价都是十多年的修为白白耗费。所以,这一千多年中有将近一半是被天劫给损耗了。因此你说我只有五六百年修为,不算看错。”

    “原来如此!”罗步斋也忍不住为她艰辛的修炼之道而感叹。

    姥爹问道:“你说最后一次没能守住心神魂魄,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占据谢小姐身躯的?”

    “嗯。”谢小姐的尸体神色黯然。

    谢小姐的尸体说,她最后一次经历雷劫的时候刚好逃到谢家附近,就在谢小姐闺房窗前的一个槐树上。那时候谢小姐已经重病在身,气息奄奄。一个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起,闪电落在槐树附近。虽然闪电没有直接击中它,但雷电的能量太强,将它惊得魂飞魄散。它的魂魄飘飘忽忽栖落在谢小姐的窗台上。

    屋里的谢小姐本来就气若游丝,听到那声炸雷之后吓得一惊,居然一口气没有吸上来,就此断了气。

    谢小姐断气的时候,身边没有其他人。当时是深夜,下人们早都睡下了。

    它看见谢小姐的魂魄像烟雾一样离开本体,便立即乘虚而入占据了谢小姐的尸体。它本是寄生草,最擅长的便是寄生,所以在尸体上寄生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它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之后,还是担心她的父母觉察出来,便又幻化成一个道士,故意偶遇谢家父亲,然后说它有一个血丝玉镯子,可以保住谢小姐的寿命。

    谢家父亲一直为重病的女儿忧心忡忡,见道士说血丝玉镯子可以保住女儿,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他哪里知道,那血丝玉镯子其实是寄生草的本身,将血丝玉镯子戴在女儿的手腕上,便是寄生草寄生在树木上一般。

    姥爹点头道:“原来是你失去了本体才寄生在尸体之上的,这就解开了我之前的迷惑。”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寄生之后,见谢家父母待我太好,心中有愧。有时候我故意露出破绽,比如说将生辰说错,比如说吃饭当着他们的面呕吐。但是他们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候我就想,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女儿已经不是他们曾经的女儿了,可是他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宁可自己欺骗自己,也不要接受这个伤心透顶的事实。后来我就稍稍收敛,呕吐的时候避开他们。”

    姥爹苦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原来见过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意外身亡,但是她的母亲依旧每天早上去女儿房间叫女儿起床,打洗脸水送到女儿房间,估摸女儿洗完脸之后将洗脸水倒掉,吃饭的时候仍旧备上女儿的碗筷,往女儿的碗里夹菜。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女儿的房间自言自语,但是外人听起来好像是在跟另一个人聊天说话。这个可怜的母亲一直坚持这么做,直到自己去世。”

    后来在画眉村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得以亲眼所见。画眉村有两个洗衣池塘,一个稍大,一个稍小。从姥爹家去稍大的那个洗衣池塘的路上,我常看见一个老妇女坐在自家门前的地坪里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抽烟的女人。在我们那个地方,女人抽烟很少见,所以我记忆深刻。

    有一次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又看见那位老妇女在抽烟,便问母亲,为什么她是女人还要抽烟?

    母亲骗我说,她是外地来的女人,她老家那边很多女人都有抽烟的习惯。

    母亲当时那么说,是怕我追根问底,怕我知道真相后吓到。

    后来我终于从别人口里得知,那个老妇女根本不是外地人。她的丈夫去世得早,原来有个儿子。她为了生活到处赚钱,因此儿子疏于教养,染上了一种毒瘾。

    之后毒瘾虽然戒掉,但每天必须不停地吸烟。老妇女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在儿子的烟头上烧光了,包括老妇女原本留给儿子娶媳妇的钱。

    老妇女的钱全部用光之后,她终于爆发了,又一次将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她打儿子的方法画眉村人人皆知。她将地上铺满猫骨刺,猫骨刺则是山上最为坚韧的一种刺。然后,她将儿子剥得只剩一条内裤,让儿子在上面疼得打滚。可是越打滚被刺到的地方越多,刺得越深。

    曾经一度,画眉村的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时就说:“你再调皮,我就把你扔进装满猫骨刺的箱桶里!像某某某对付她儿子一样!”某某某就是那位老妇女的名字。

    时日已久,我已经不记得那位老妇女的名字。

    画眉村的人说,那个某某某一直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这种单一而残酷的方式。

    她那个二十岁的儿子在再次受到这种惩罚之后,觉得自己已经大了,这种方式是对他的污辱。虽然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反制他的母亲了,但是在他的母亲惩罚他的时候他没有抗拒,不过,第二天他的尸体就从稍大的那个洗衣池塘里浮了起来。他知道母亲为他付出太多,他欠得太多,所以不忍心伤害他的母亲,却选择了伤害自己。

    他投水自杀了。

    自那之后,那位老妇女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转变。她照常给儿子做早饭,给儿子铺被子,给儿子洗衣服。衣服洗净晾干之后放到儿子的床边,过几天之后又换了新的衣服放那里,将落了一层灰尘的衣服再洗净晾干。每天中午前后,她便坐在家门前的地坪里抽烟,抽烟的姿势跟当年她儿子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开始村里人很同情她,时间久了之后一些人开始笑话她。当她坚持这样二三十年后,大家纷纷装作她儿子还在世的样子,路过那里的时候还跟她说:“劝劝你儿子不要抽烟了嘛!你一个女人挣钱不容易,以后还得留点钱养老!”

    她却改变了态度,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说道:“抽烟能花几个钱?他想抽就抽呗。”

    有些人并不在乎事实是什么样子,哪怕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或他仍然要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生活。

    那个某某某老妇女就是这样。

    或许,谢家父母也是这样。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隐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谢小姐的父亲母亲。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要做到尽孝心的责任,不让他们伤心。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的一分子了。嗯……或者说,我不是寄生,我是重生。”

    谢小姐的尸体眼里居然沁出了泪水。

    姥爹和罗步斋被她的话打动,心生恻隐。

    未料谢小姐的尸体话锋一转,语气冷冷说道:“为了不让我的父母知道真相而伤心,我必须今晚除掉你们两个!”

    姥爹和罗步斋大吃一惊,没想到她说到最后居然是要杀掉他们。

    不过这虽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谢小姐的尸体不主动找上门来杀掉他们,他们也会去她的闺房将她捉起来。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谢小姐的尸体主动找到这里来,是化被动为主动,对她有利。

    姥爹和罗步斋反而措手不及。

    不管是为了她的假父母,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得这么做。

    姥爹心想,之前眼睛能看到凝聚成形的尸气,还能勉强处于守势,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毛壳香囊了。

    谢小姐的尸体猜透了姥爹的想法,笑道:“马秀才,你就别指望那个古怪的香囊了。我之前被你香囊击败,并不是我没办法制止它,而是我父亲在旁,我怕太多的尸气凝聚起来会伤害到他。你能看到我的尸气,已经让我很意外,这很了不起了。但你别以为那就是我尸气凝聚的最高境界。”

    说完,她张开嘴来,一团黑雾从她嘴里吐出,落在地上却变成了一只浑身漆黑发亮的猫,连瞳孔都是黑色的。

    姥爹记起吃饭时他看到谢小姐闺房的一幕,她的脚边有很多猫,其中一只便是浑身黑色的。原来院子里的猫中除了活生生的猫,还有她的尸气凝聚成形的黑猫!

    罗步斋也看到了这只木炭一般的猫,吓了一跳。

    要说之前看到凝聚成小蛇和蜈蚣的尸气,姥爹就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了。此时却凝聚成肉眼可以见的黑猫,这次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姥爹的惊讶程度。

    谢小姐的尸体蹲下来抚摸黑猫的头,说道:“马秀才,我知道你那个古怪的香囊还有催情迷幻的作用。可惜我只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再催情迷幻的东西,对一具尸体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那只猫似乎被她摸得非常舒服,眯着眼睛让她任意地抚摸。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我不是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之上,不被你们发现的话,我还是很愿意嫁给你这样的秀才的,可惜……”

    她瞥了姥爹一眼,继续说道:“可惜喜缘变成孽缘,原本要做丈夫的人变成了生死不与共的对手!”

    姥爹自知不能掏出毛壳香囊来对付她了,之前杀死那么多的蜈蚣,毛壳香囊就损失了不少香气。那时还是无形的香气对抗无形的尸气。现在要用毛壳香囊的香气抵消一只能成形的黑猫,以无形对抗有形,恐怕损失更为严重,甚至使得毛壳香囊香气尽失。

    于是,他将伸向毛壳香囊的手缩了回来。

    就在同时,罗步斋将手一挥,一根绣花针从他手里飞出,直奔谢小姐的尸体门面而去。

    谢小姐的尸体轻轻一晃,绣花针便如针眼里拖着一串长线般在其后面划出一道细长的黑色痕迹。绣花针还没有碰到她便落了下来。那条细长的黑色尸气立即如线团一般将绣花针裹住,仿佛是哪位老太太用过绣花针后将它插在线团之中备用。原来她的尸气还能变成比小蛇和蜈蚣还要细小的事物!

    谢小姐的尸体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这谢家大院里到处都是我的尸气,哪是你们想伤到我就能伤到我的?我刚才还说过,我父亲在旁边的时候,我不想用你们可见的尸气伤害你们。现在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我的尸气,你们没有任何胜算的!”

    她看了一眼罗步斋,鄙夷地笑了笑。她一挥手,那只黑色的猫便蹿了出去,叼起地上的尸气线团回到她身边。

    她将线团拨开,用纤细而瓷白的手指捏起那根绣花针,说道:“罗先生以前是专门捕捉邪灵的吧?你的想法很不错,知道我的皮囊内全部是尸气,如气在气球之中,只要扎一个针眼大小的洞,尸气就会从这个小缺口里喷涌而出,尸气乍泄,甚至将我这副臭皮囊爆裂!”

    罗步斋脸色一暗。

    “可是你以为你的针可以扎到我吗?”谢小姐的尸体得意扬扬。她玉手一扬,那根绣花针便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飞到屋外的天井里去了。

    在那只黑色的猫叼起尸气线团的时候,姥爹发现猫的脚步并不像真正的猫那样娴熟自然。姥爹在练习猫脚功夫的时候,曾偷偷注意过猫走路时的形态动作,并有意模仿。所以他对猫的行走姿态非常熟悉。

    姥爹知道,谢小姐的尸体能将尸气凝聚成猫的形状,却还不能让这只尸气猫有猫的动作和性情。说到底,这是一只像猫的尸气,而不是一只真正的猫。

    谢小姐的尸体道:“你不知道,我以前不会刺绣女红,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之后,也懒于模仿学习,更害怕针尖刺伤指尖,导致我的宿主皮开肉绽。但是谢家父母对我的好让我感动之后,我认认真真地学习刺绣女红,对针线的拿捏比别的真女人还要精准三分。你们去迷失桥问一问,谁家的刺绣卖得价钱最高?谁家的刺绣质量最好?必定是我谢家!那些刺绣就是出自我的双手之下!”

    “关公面前耍大刀了!”罗步斋惭愧道。

    “我不过是寄生的草木而已,怎可自比关公?”谢小姐的尸体谦逊道。

    姥爹没来迷失桥之前就听说过迷失桥最为知名的刺绣是谢家刺绣。谢家刺绣是用的湘绣的方法手艺。材料由布料和绣线结合而成,布料多以纯丝纯色的硬缎、软缎或透明纱,绣线为纯丝丝线和丝绒线。

    传统湘绣多以国画为题材,色彩艳丽,图案纹饰的装饰性较强。图案以画稿为蓝本,形象生动、逼真,质感强烈。手法上通过针法与丝绒线交错使用,来表现物象的真实性和立体感。单单针法就有七十多种,每一个绣品都是通过不少于七种以上针法配以粗细、浓淡的各色的丝绒线绣制而成,如旋纹针、回旋针、花游针、齐毛针和掺针等针法。

    一个害怕针,随时会被针尖扎破皮囊而尸气泄露甚至引爆的女人尸体居然能肯学这七十多种复杂的针法,可见其恒心毅力。她居然学会了这七十多种针法,可见其心足够灵,手足够巧!

    湘绣中又以双面绣为最难。双面绣即是在一幅布的两面绣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图案,画面典雅,无任何针线痕迹,为湘绣极品。

    双面绣耗时耗力,往往一个双面绣需要数月甚至一年才能绣好,复杂精密的也许要数年才能完成,而谢家的双面刺绣几乎每月一新!

    可见这谢小姐的尸体不但对针法熟练掌握,速度还比常人要快出好几倍!

    在来谢家之前,姥爹以为谢家聘请了几十上百位湘绣高手在作坊日夜不停地刺绣。

    来谢家之后,姥爹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工作作坊,更没有很多工人。

    此时,姥爹才知道这些市场热销的谢家刺绣全部来自这个寄生在谢小姐尸体上的“姥姥”之手!他也顿时明白为什么罗步斋扔出的绣花针尾后为什么拖出一条黑色的尸气线了。那应该就是谢小姐的尸体平时用来做刺绣的手段。仅凭双手,即使速度再快,恐怕也难每月做出一幅双面绣来。如果有了尸气线的牵引,这就方便多了。

    如此说来,罗步斋想要用绣花针对付谢小姐的尸体,确实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姥爹站了起来,问谢小姐的尸体道:“既然你已有把握杀死我们,何必这么着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不知道你能否给我解答。如果你解开我心中的迷惑,我死也无憾了,对你来说,这也是功德一件。”

    谢小姐的尸体笑道:“你问吧。”

    姥爹问道:“你以前是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的寄生草,按说比平常吸食大地精气和接受日月之光的草木还要难以开通灵智,你是如何得以突然醒悟,决定开始修炼的呢?”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立即有了虔诚的表情。她缓缓说道:“只因偶然机缘听到了四首以寄生草为名的诗句。”

    罗步斋一脸迷惑,问道:“四首以寄生草为名的诗句?”

    饱读诗书的姥爹则顿时释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罗步斋转头问姥爹道:“你知道?”

    姥爹道:“这是讲酒色财气的四首有禅意的诗句。许多人读过既忘,没想到小小一株寄生草却因此开悟,走上修炼之道!”

    罗步斋虽然接触过汉语方面的知识,但是对诗词了解少之又少,所以虽然经过姥爹的提点,还是不知道领寄生草开悟的四首诗句到底是什么诗句。

    “你说的酒色财气的诗句有这么好的开悟能力吗?”罗步斋将信将疑。

    姥爹说道:“这四首诗句你一定不知道完整的,但是其中有一首写色的,或许你听到过。花尚有重开日,人决无再少年。恰情欢春昼红妆面,正情浓夏日双飞燕,早情疏秋暮合欢扇。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

    在姥爹念出那首诗句的时候,谢小姐的尸体不由自主地闭目聆听,仿佛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正在聆听高僧说法。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句我倒是听过。原来是出自这首诗里?不过我还是不懂这首诗的意境。武陵溪和楚阳台是什么意思?森罗殿我知道是阎王殿的意思。”罗步斋问道。

    姥爹说道:“武陵溪即是桃花源,世外桃源的意思。楚阳台是男女合欢之所的意思。”

    罗步斋有所领悟,微微点头。

    谢小姐的尸体双手在半空虚抓,两团黑色火焰一般的尸气在她手中出现。她的五个手指将黑色火焰随意扩大或者缩小,对尸气的把握可谓炉火纯青。她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也问完了。你们该踏上黄泉路了。我出门前查看了老皇历,今日鬼星当值,是上黄泉路的好日子,走到半途不至于迷失方向,流落人间。”

    由于空气中的尸气涌动,谢小姐的尸体身上的衣服无风而动,裙摆飞扬。谢小姐的尸体周身仿佛蒙上了一层黑色轻纱。

    姥爹淡然问道:“你既然决意杀掉我们,又为何刚才阐明自己的身份?”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知道两位不是等闲之辈,何况我和你还有婚约,不能让你们做冤死之鬼。说明我的过往和苦衷,是让你们明白,我要杀你们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们没能认出我的真面目,我得以顺利嫁入你们马家,恰好掩人耳目,没人能发现谢小姐的变化。我也就不会想要杀害你们两位了。”

    说完,她双手突然往下一沉,那两团黑色火焰浮在了半空中,然后围绕谢小姐的尸体旋转起来。黑色火焰之上居然有了一些暗红色的火焰。这让姥爹想起冻死骨的火堆。冻死骨的火焰让人越烤越冷,莫非这谢小姐的尸体释放出来的尸气火焰也是同样的道理?她的火焰肯定也是吸收人体热气的。被她的火焰杀死,死者的死状必定与冻死无异。

    这就给了谢小姐的尸体开脱的机会。即使马家的人找到这里,与谢家打官司,对簿公堂,也无法给谢家的人定罪。因为公家人见了姥爹和罗步斋的死亡现场,肯定要将他们定为冻死的,而不是有人故意杀害。

    迷失桥之所以由梅溪桥的名字慢慢变成了迷失桥,是因为有好几次有人晚上去梅溪桥的时候失踪了,不久之后失踪人的尸体在梅溪桥附近出现,尸体浑身没有一点伤痕,但嘴唇乌紫,双手抱膝,仿佛生前遭受了难以忍耐的寒冷。

    人们找不到那些人失踪又出现的原因,便认为那些人是在经过梅溪桥的时候突然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误入了黄泉道走到了阴间。阴间太寒冷,阴气太重,所以那些人才会冻死。阴间只收魂魄不收皮囊,所以这些失踪者的尸体会被小鬼们抬回来,丢在他们生前失踪的地方。

    这些传说越传越广,传播得越广信的人就越多,渐渐地,人们便将梅溪桥的名字忘却,将这里叫作迷失桥了。

    姥爹看着围绕谢小姐的尸体旋转的黑色尸气火焰,想起迷失桥的传说,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传说了,也知道了这个传说的制造者到底是谁。

    那是误入阴间的失踪者应该基本都是有意或者无意得知谢家大小姐真相的人。

    姥爹看着谢小姐的尸体脚边的黑猫,说道:“你不怕绣花针,但是怕老鼠吧?”

    谢小姐的尸体慌了一下,又急忙稳住,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怕老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怕阳光,将这大宅院里充满了尸气来保护你的尸体,却责怪谢家父亲让你足不出户,虚张声势。刚才你说你本来害怕绣花针却故意学习湘绣针法,抵御恐惧心理。现在我见你身边不离猫,必定是害怕老鼠近身。”姥爹指着那只假猫说道。“越是害怕什么的人,往往越装作不怕什么,但是破绽往往越多。”

    谢小姐的尸体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我连你们都不怕,怎么会怕小小的老鼠?”

    姥爹继续说道:“你既然是寄生草,自然天生就怕老鼠。老鼠做窝要用到能轻易拖回洞中的草,饿极了也会吃草。这是其一。第二,你寄生在一具尸体上,尸体也是怕老鼠咬坏的。谢家养这么多猫名为保护迷失桥市场的货物,实际是怕老鼠咬坏了谢小姐的尸体。第三,你身为女人,我估计你和谢小姐生前都害怕老鼠。综合这三种猜测,加上你的尸气不凝聚成别的,偏偏凝聚成猫,我就能猜到你是害怕老鼠的。不仅仅是害怕,还是害怕得要死!”

    谢小姐的尸体每次听到姥爹说到“老鼠”二字就脸上抽搐一次,显然对老鼠心有余悸。她咬牙切齿道:“害怕又怎样?反正你们死到临头,就让你们嘴上痛快!受死吧!”她将双手一挥,旋转的黑色尸气火焰分别朝姥爹和罗步斋的脸面扑来。

    这时,屋里突然响起吱吱吱的老鼠叫声。

    谢小姐的尸体双手一抖,急忙缩了回去护在胸前。那两团黑色尸气火焰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半空落下,在地面发出扑嗤一声,消失不见了。

    “老鼠!老鼠!哪来的老鼠?”谢小姐的尸体顿时吓得哆哆嗦嗦,双脚乱踢,完全是一副胆小女孩的模样,与刚才的威风凛凛相差甚远。

    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脸色恢复冰冷,怒视姥爹,讥讽道:“我以为你有什么好绝招抵挡我呢,原来就靠学几声老鼠叫吓唬人吗?”她听出了老鼠声的异常。

    这是姥爹模仿老鼠发出的叫声。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泥砖青瓦,用红砖或者青火砖做房子的人家非常少见。由于泥砖没有火砖结实,所以老鼠在各家各户之间串门非常方便,繁殖得非常快。除了养猫之外,几乎家家户户都用老鼠夹老鼠药来对付老鼠。

    但是姥爹从来不用老鼠药,也不用老鼠夹,更不养猫。

    用老鼠药的,偶尔难以避免自家小孩或者鸡鸭鹅误食中毒。用老鼠夹的,也偶尔难以避免其他东西被夹到。而养猫有一个缺点,就是猫屎特别臭。本地有一句口头语是“我嫌得你像猫屎臭一样!”意思是讨厌别人就像讨厌猫屎的臭味一样,用这种比喻来说明讨厌一个人到极致的程度。

    我原以为姥爹不用老鼠药和老鼠夹是基于这三种考虑。

    后来爹告诉我,姥爹不用老鼠药和老鼠夹是因为他会吓唬老鼠。他能模仿老鼠的叫声,还能模仿猫的叫声。

    我没能听到姥爹模仿老鼠和猫的叫声,因为姥爹只在晚上睡觉被老鼠吵醒的时候才模仿这些声音,而我没有跟姥爹睡过。姥爹认为自己老了,身上有衰气,不能让年幼的我染了他的衰气,所以从来不带我睡觉,也不经常将我抱在怀里。假若外公带我睡觉,姥爹也会骂骂咧咧地责怪外公,怪他不让我跟舅舅睡。

    但是爹从姥爹那里学了模仿老鼠和猫的叫声。因此,我虽然没有亲耳听到过姥爹模仿的叫声,但是常常听到爹晚上模仿的叫声。

    爹说他学得没有姥爹那么像,但是已经能让老鼠都以假乱真。每次房顶上有老鼠拨动瓦片跑动的时候,或者房梁上有老鼠抓挠出刺耳声响的时候,爹便蠕动嘴巴咬紧牙齿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如果是单纯地模仿叫声,那也没有多大作用。爹说,要先模仿老鼠正常的叫声,叫一阵之后,再模仿猫的叫声。猫叫声发出两三次即可。然后又模仿老鼠的叫声,这次老鼠的叫声不是正常的了,而要痛苦非常,比之前要尖锐,要时而拖长,时而短促,仿佛是这只老鼠被猫抓住了而发出的痛苦叫声。模仿的人一边发声一边还要想象猫爪子将老鼠开膛破肚的惨烈场景。只有人的想象融入进去,才能将房梁或者屋顶上的老鼠唬住,让它以为这屋里有一只非常厉害的猫,吓得它落荒而逃。

    爹从姥爹那里学了这一手之后,再也没有买过老鼠药和老鼠夹。后来家里养过一只猫,不是为了捉老鼠,而是弟弟想养着玩。

    小时候每次听到爹躺在床上学老鼠的吱吱吱声,我就想象姥爹学老鼠叫的情形。

    再后来,村里基本所有的泥土房都倒塌了,人们都搬进了砖房,大部分是两层以上。我开始担心老鼠的生存。到处是坚硬的地面墙和冰冷的门,它们怎么打洞怎么偷取粮食呢?

    以前每个月都有一个卖老鼠药的挑担贩子从村里经过,后来挑担子卖老鼠药的贩子好久没有出现了。然后老鼠也很少见到了。

    我再没有听过爸爸学老鼠叫,现在都想不起老鼠的叫声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前偷偷跟着爸爸学过老鼠叫,也想有朝一日自己吓走老鼠,可是现在再嘬起嘴巴却不知道是该吸气来模仿还是吹气来模仿老鼠的叫声。

    就像我现在想不起姥爹的面容一样。

    姥爹的老鼠叫声让谢小姐的尸体一时间方寸大乱。不过,姥爹发出的叫声并不是只吓唬吓唬谢小姐的尸体。

    就在姥爹让谢小姐的尸体魂不守舍的时候,竹溜子趁虚而入,爬到了谢小姐的尸体的肩膀上。她脚边的黑猫果然只有猫的形状,却没有猫的本性,既闻不到竹溜子的气息,也没听到竹溜子的脚步声。

    竹溜子刚进谢家的时候,谢家父亲就大为诧异,因为家里这么多的猫居然没有发现它。它要避开这只假猫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姥爹指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肩膀说道:“你以为我只是学老鼠叫吓你吗?你看看你的肩膀!”

    谢小姐的尸体侧头一看,顿时花容失色,伸出手想将竹溜子打下来,可是伸出手之后又不敢碰它,怕它咬了手指。她双脚乱跳,口中乱喊,惊恐得如人见了鬼一般。

    姥爹对着竹溜子喊了一声:“咬破她的皮!”

    谢小姐的尸体惊慌得忘记了夺门而逃,或者喷出尸气吹走竹溜子。她的状体跟普通胆小女子见了恐怖事物之后吓得失了理智一样。虽然她有千年修为,可是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竹溜子朝谢小姐的尸体那雪白的脖子咬去。

    谢小姐的尸体扭了头惊恐地朝肩膀上看,却没有任何抵挡措施。

    姥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右手搭在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上,并将竹溜子赶走。

    “你的脖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我现在用手压住它。如果我松开手的话,你的尸气就会泄露,皮囊有可能像过年放的爆竹一样爆裂。”姥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谢小姐的尸体雪白细腻的脖子,如扶着一个易碎的瓷花瓶。

    谢小姐的尸体顿时安静下来。

    罗步斋看见这一幕的急转直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呆在原地。

    “老鼠走了?”谢小姐的尸体顾不上皮囊的好坏,先问竹溜子走了没有。

    姥爹点点头,说:“走了。”

    “我的皮被它咬了个洞?”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是的。”姥爹又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让一个男人碰到我的身体。”谢小姐的尸体说话的语气也急转直下。

    姥爹战栗了一下,差点将手松掉。

    “没想到你还这么害羞。”谢小姐的尸体低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害怕老鼠。”姥爹回道。

    “狗还咬吕洞宾呢。他是神仙,他还怕狗咬。我是寄生草,怕老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谢小姐的尸体嘴巴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受到刚才惊吓的影响。这也是她的本性,跟怕老鼠的本性一样。

    姥爹不愿跟她犟嘴,淡然说道:“趁现在我离你近,你可以一口气喷出尸气,将我瞬间冻死。不过我临死前手一抽搐,你脖子上被老鼠咬的洞就会开裂。”姥爹想象着面前的美丽女人像花瓶一样破碎的情景。

    谢小姐的尸体莞尔一笑,说道:“既然知道我的尸气能冻死你,为什么你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摁住我的伤口呢?”

    “因为你开始有了人性,不是一般的妖魔恶灵。你能为了谢家的人而感动,去学针线,隐瞒实力,甚至为了他们答应将自己嫁出去,做一个真正的女儿。这是一般人家的儿女都不一定可以做到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终于回过神来,拼命地朝姥爹挤眉弄眼,示意姥爹突然放手,让谢小姐的尸体像炮仗一样爆裂,不要跟她废话。他都已经将双手护在脸侧了,怕待会儿飞溅的腐肉烂血沾到他的脸上。

    可是姥爹对罗步斋视若无睹。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姥爹的话,斜眼看了一下姥爹摁在脖子上的手臂,苦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别人。”

    姥爹引用让她突然开悟的诗句说道:“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明白了这个,就会生死看淡,得失平常,能留一善就留一善。”

    “我参悟了一千多年,没想到至今还没有你领悟得深。”谢小姐的尸体叹气道,“好吧,你说吧,你救下我除了因为我有了人的感情之外,还有什么?”

    姥爹摇头道:“没有其他,我只是想帮助你完成心愿。你要杀掉我们,是希望他们女儿的真相永远不被他们知道。如果我让你爆裂,他们还是会知道真相,伤心欲绝。我希望你继续做他们的女儿,继续做你的刺绣,但以后不要再害别人。”

    “这本来就是我想做的。只是有些人好奇心太重,有意无意之间发现我的秘密,我不得已让他们命丧迷失桥而已。”

    姥爹道:“你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使得他们三缄其口。”

    “用什么方法?”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姥爹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会一种符咒,叫做三缄其口符,也叫哑口符。符上有十六个字,‘危行言逊,祸免生肘;金人示诫,三缄其口。’这种符可以让知道真相的人无法说出他们知道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可以去朋友那里帮你求得这种符咒。”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也不想害人。作恶越多,雷劫越难渡过。如果你能帮我弄到这种符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形成,只要你的手松开,我就会失去寄托。你总不能一直将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吧?”

    罗步斋立即劝道:“就是,就是。她迟早要死的,你给她再多慈善也没有用了。”他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姥爹松手。他不敢直接说出来,怕引起谢小姐的尸体的愤怒,一口尸气朝他喷过来。

    姥爹另一只手制止罗步斋走近,对谢小姐的尸体说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便有办法救你。”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光说是没有用的,我们要签字画押。”姥爹转头对罗步斋说道,“罗先生,去取纸笔来,我要跟她签下协议。”

    屋里就有笔墨。罗步斋将纸摆好,将墨研好,用笔尖舔了舔墨水,然后问道:“马少爷,笔墨备好了。”他不知道姥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姥爹认认真真的态度,便暂且放下疑虑,专心配合姥爹。

    罗步斋怕房间太暗,又点上了煤油灯。

    由于尸气的压制,煤油灯的灯火只有绿豆大小,好像随时会熄灭。灯芯上结的灯花非常多,罗步斋要不停地用一根小铁丝将灯花拨落。

    灯花并不是花。灯芯烧过后,灰烬仍旧在灯芯上,红热状态下的灰烬在火焰中如同花朵,遂名灯花。

    姥爹在世时,我还常看到灯花。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用上了电灯,但姥爹仍然要用煤油灯,灯花就如夜间绽放的花朵一般,在灯芯上出现。灯花虽好看,但影响灯火。于是,躺在老竹椅上的姥爹常常交给我一根小铁丝,叫我将灯芯上的灯火小心拨落。

    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姥爹看着我拨灯花,忽然念出一首诗来:“造化管不得,要开时便开。洗天风雨夜,春色满银台。”

    我问秀才姥爹:“姥爹,你念的什么呀?”

    灯火闪烁下的姥爹用沧桑的声音回答道:“这造化是管不得的呀,你看外面的风雨把所有的花摧残了,但是这灯芯上还开了花呢。你有再大的能力,也不能管住世间造化。可惜你现在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专心拨灯花吧。屋里又暗了……”

    我急忙专心去拨灯花。拨灯花是有技巧的,拨得太重,会将灯火拨灭,只能轻轻地将它挑落。挑落的灯花从灯台上落到桌面,由通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漆黑,一如春花从绽放到凋落。

    罗步斋挑落几个灯花之后,便提起笔,将姥爹口述的内容写在了纸上。那是姥爹和谢小姐的尸体之间的协约书。

    协约书写好之后,姥爹叫罗步斋用毛笔将墨汁涂抹在谢小姐的尸体的大拇指上。

    “没有红印,你就按个黑印吧。”姥爹说道。

    谢小姐的尸体便在协约书上摁下了一个黑色的指印。

    姥爹一手继续护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一手提起那张纸来看,见没有什么问题了,便叫罗步斋将那盏煤油灯提过来。

    罗步斋以为姥爹看不清,立即将煤油灯提了过来。

    姥爹将协议书的一角对准煤油灯的灯火。

    罗步斋大吃一惊,急忙将煤油灯移开,不理解地问道:“马少爷,你傻了吗?刚才叫我写了这些字,让她按了手印为证,干吗又要烧掉它?”

    谢小姐的尸体也有些吃惊。

    姥爹扬起协议书,说道:“我知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协议。但是这种东西存在哪里都不安全,她神通广大,无论我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偷回去,然后反悔。如果我现在烧掉它,那么她永远都无法收回协议了。”

    谢小姐的尸体看了姥爹一眼,没有质疑,只有钦佩。

    罗步斋将煤油灯移回来,将协议书的一角点燃。

    煤油灯的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舌头,不停地舔舐那张按了手印的协议书,很快将协议书舔舐得干干净净。

    看着协议书的灰烬落在地上,谢小姐的尸体问道:“现在你可以松开我脖子上的手了吧?”

    姥爹点点头,将手松开。

    罗步斋惊慌道:“可别啊!她会魂飞魄散的!”之前他力劝姥爹让她爆裂,现在既然已经签订协议,他的态度也有转变。

    姥爹退回到罗步斋身边。

    谢小姐的尸体安然无恙,脖子上老鼠咬的洞不见了。那雪白的脖颈就如冬季落下的第一场雪,没有一个足印,连片落叶都没有。

    罗步斋惊讶地看着谢小姐的尸体,臆想中的血肉横飞臭气弥漫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侧头问姥爹:“你会修复皮肤吗?”

    姥爹笑了笑,不作回答。

    罗步斋对谢小姐的尸体放下心来,可又对姥爹婚事忧虑起来,拧眉问谢小姐的尸体和姥爹道:“你们的协议倒是签订了,但是眼下你们的婚事怎么办?”

    “照办。”姥爹简短地回答。

    “不。”谢小姐的尸体立即抢言道,“我之前答应父母要出嫁,是不想让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我原想的是嫁出去之后,在洞房交he的时候用体内的尸气侵袭对方,让他落下病根。日后渐渐输出更多尸气,让我的男人的病日渐加深。最后让他病亡。这样的话,我就能成为寡妇,安安心心地继续我的修炼,保护我的魂魄,不让其他人发现。马秀才,难道你想尸气染身,得病而亡吗?”

    姥爹沉默不语。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中榜后不幸去世的大儿子,倘若小儿子又新婚后病亡,这打击也太大了。这都是大喜后大悲,父亲肯定扛不住。可眼下刚刚跟谢小姐的尸体签下协议,如果丢下她不管,那也太不仁义了。

    谢小姐的尸体看着姥爹,笑道:“你是仁义之人,我不能对你做不仁义之事。更何况刚刚我们签下了协议,我答应不再作恶,我不能害了你。这婚约就取消吧。你明天跟我父亲说婚约取消,就说看不上我。”

    罗步斋在旁点头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姥爹摇头道:“不行,如果说我看不上你,会坏你的名声。女人的名声很重要,即使你不看重这一点,你父母也会看重。不如这样吧,你对你父亲说对我不满意。恰好今天我去你房间的时候被你父亲看到,所以你说这样的话合情合理,你父亲也会理解。”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这样会坏了你的名声。”

    姥爹微笑道:“不碍事。”

    罗步斋见他们俩让来让去,感叹道:“哎,要是你不是寄生草寄生在尸体之上的话,这桩婚事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们俩现在就互相谦让,要是真喜结连理,那还了得!”

    屋内的尸气突然没有那么黏稠了,煤油灯的火焰跳动起来。

    当天晚上,他们三人约定统一口径,第二天取消婚约。

    商量好之后,谢小姐的尸体要回闺房去。

    姥爹说:“不要着急。听你说躲避雷劫非常艰难,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躲避雷劫的好方法。”

    罗步斋和谢小姐的尸体都非常惊讶。

    “马少爷,你从未体验过其他生灵修炼成人的过程,你怎么会知道躲避雷劫的办法?”罗步斋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也有同样的疑问。

    姥爹卖关子道:“不过暂时不能告诉你,等到我看见你确实不再害人,我再将这种窍门告诉你。”

    “好吧。”谢小姐的尸体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非常相信地回答姥爹。

    谢小姐的尸体起身来,朝门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姥爹突然问道:“冒昧地问一下,你在寄生到谢小姐的尸体之前,可曾取过名字?”

    谢小姐的尸体摇摇头。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谢小姐的尸体点点头。

    “行路望云情更切,不因小米故多添。你就叫小米好了。”姥爹说道。

    谢小姐的尸体笑了笑,吟出这首诗来:“我生正坐山水癖,展卷见山如蜜甜。古树含烟黑个个,远山落日见尖尖。险绝岂惟游子虑,清幽足慰老夫潜。行路望云情更切,不因小米故多添。这是一首好诗。我在开悟之后,常常坐在树枝上欣赏山水美景,江山如画。谢小米,我喜欢这个名字。”说完,她飘然离去。

    姥爹和罗步斋两人回到屋里。

    罗步斋盯着跳跃的灯火看了一会儿,突然拉住姥爹说道:“待字闺中,不是让丈夫取了名字就出嫁的吗?你刚才给她取了谢小米的名字,可是明天要取消婚约,这……”

    姥爹也愣了一下,说道:“对哦,我忘记不能给她取名字了!”

    “不过,她既然答应了,是不是说明她心有所属……”罗步斋眼神怪怪地看着姥爹。

    姥爹忙说道:“那我明天跟她说一说,叫她别用这个名字。”

    “算了吧。这次你取消婚约之后,我想她不会再嫁给其他人了。她既然答应用你取的名字,估计也是这个打算。”罗步斋浑身一松,躺倒在床,“今晚的情况真是万千变化。我们以为可以拿下她,没想到我们自己差点被她杀死。在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你又将局势逆转。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罗步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听了罗步斋说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姥爹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步斋扭头道:“你笑什么?我刚才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姥爹笑了好一阵,说道:“没什么,我也觉得今晚非常惊险。幸亏你的竹溜子听到我模仿老鼠的声音及时出现,不然我们真的完了。它去哪里了?我们还得感谢它的救命之恩呢。”

    罗步斋指了指房梁,说道:“它已经在房梁上等候多时了,等你抽烟,它的烟瘾比你还要大。”

    姥爹看了房梁一眼,果然竹溜子趴在房梁上,两颗眼珠子贼亮。姥爹拿出烟具,开始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罗先生,你知道谢小姐为何能从一棵寄生草修炼成功吗?”

    罗步斋说:“因为那首有禅意的诗?”

    姥爹摇摇头,将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说道:“非也。诗只是字和标点。其他生灵只有体会了高深的情绪,才能修炼成功。这情绪或许是悲怜万物,或许是睥睨众生,或许是万事皆空。小的生灵体会大的情绪,就有了佛性。有了佛性,就有了灵智。”

    房梁上的竹溜子在烟熏雾缭中畅快吞吐。

    罗步斋不以为然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竹溜子在你的烟雾中体会了什么样的情绪?这情绪是否有益于它的修行?”

    姥爹笑道:“那你只有问它才能知道了。”

    罗步斋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又问姥爹:“你在萝卜寨的时候教了我捉鸡的窍门,我就知道你还有很多其他的小窍门。刚才你是怎么让谢小米的脖子这么快恢复的?还有,你真的知道躲避雷劫的方法吗?如果你将躲避雷劫的方法泄露出去,那世间多少渴望修炼成功的精灵鬼怪会按照这种方法达到修炼成人的境界?这恐怕会引起六道的混乱吧?”

    姥爹哈哈大笑,说道:“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被认为是假的,假的被认为是真的。就算我说一句真话,在如此多的假话中,谁知道我这句话是真?就算我说一句假话,在如此多人云亦云的世界里,也有人当作是真的。所以,话不在我说的是真是假,在于听话的人信或不信。”

    姥爹抽了一口烟,继续道:“谢小姐身上有没有伤口,也不在于是不是真有,而在于她是不是相信真有。躲避雷劫方法也不在于真有,而在于她是否真信。信之则有,不信全无。”

    罗步斋看着姥爹吐出的烟雾,觉得姥爹的话比这些烟雾还要虚无缥缈。可是虽然虚无缥缈,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眼前。罗步斋伸手去抓丝丝缕缕的烟雾,烟雾轻易避开他的手掌指缝,让他抓了个空。

    后来听外公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问外公,谢小米的脖子上当时是不是有伤口。外公也说不知道。我又问外公,姥爹是不是真的知道躲避雷劫的方法。令我意外的是,外公说真有这种方法,姥爹不但知道,还将这种方法说给外公听了。

    我欣喜若狂,忙问外公如何可以躲避雷劫。

    我以为外公会以不适宜随便说出来而拒绝回答我。

    没想到外公爽快地告诉了我。

    外公带着我走到鸡笼旁边。鸡笼上面有一个破箩筐,箩筐的上一半被外公锯掉,箩筐底铺了一层稻草。一只母鸡坐在十多个鸡蛋上,安心地孵鸡蛋。母鸡见我和外公走近,不惊不慌,歪了脑袋看着我们。

    外公指着那只母鸡,说道:“躲避雷劫的诀窍就在这里。”

    我对着那只母鸡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它在孵小鸡呀,现在没有打雷,它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我对外公说道。

    外公说:“你再想想。”

    外公有时候把我想得太聪明,常常说出一句他原来读私塾时学到的句子来考我。当我答不出来的时候,他就说:“不可能啊,这你都不知道吗?你都能熟读易经了。这都不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外公便说现在的老师都太无用,连基本的知识都没有教给学生。

    我知道我盯着一只孵蛋的母鸡想不出躲避雷劫的方法,但是为了让外公以为我确实慎重考虑过,假装对着那只母鸡想了半天,然后对外公说我没有想到。

    外公说道,母鸡孵蛋是要避开雷电影响的。母鸡选择孵蛋的位置和方向都是有讲究的,不但要避开雷击的位置,还要避开雷声震动影响到蛋壳内的小鸡形成。如果修炼的精怪想避开雷劫,只要待在母鸡孵蛋的地方即可。

    姥爹跟谢小米签订协约之后的第二天先去药店买了一些药,药一包一包装着,每包里面有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药是按照去除尸气的方法配的。煮好中药之后,姥爹假装说这是从四川带来的特殊凉茶,让谢家人和自己带来的人喝。

    那天晚上谢小米在姥爹的房间闹出不小的动静,可是谢家大院里没有一个人来姥爹的房间一探究竟。因此,姥爹知道谢小米用尸气将住在谢家的人迷住了,怎么吵闹都不会醒过来。

    第二天中午,姥爹假装去谢家父亲那里询问接下来怎么办。谢家父亲脸色已经变了,一口咬定这桩婚事不能成。那是谢小米按照约定先给谢家父亲打了退堂鼓。

    姥爹也不多做挽留,将头一天挑来的彩礼原模原样挑了回去。

    婚约虽然取消了,但从此之后姥爹和谢小米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们成为了难得的知己。谢小米常常偷偷溜出来跟姥爹吟诗作对,讨论古诗。谢小米非常喜欢古诗,而姥爹非常熟悉古诗,所以他们有共同语言。

    几年之后,谢小姐的尸体由于长期的腐化而日益难以维持原状,姥爹劝谢小米放弃谢小姐的尸体皮囊,重新投胎转世,以获得新的有生命的皮囊。那时候谢小米已经有能力夺取别人的身体,但是她听了姥爹的话去投胎。姥爹以为这是帮助她,没想到她在投胎转世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姥爹从迷失桥回来,带回来了婚约取消的消息。姥爹的父亲非常生气。姥爹好言相劝,叫父亲不要着急。

    姥爹回到画眉村几个月后,觉得日子过得非常无聊。由于朝廷已经濒临崩溃,各方蠢蠢欲动,外面世事多变,姥爹没了继续游历的心思。在画眉村这块地方,有父亲的照顾,自己衣食无忧,不用劳作,每天除了读读书写写字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于是,姥爹开始给人算命看相,预测凶吉,借此打发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时光。只要有人来问,他就帮看,也不收钱。开始来问的人多是看看热闹图个新鲜,可是发现姥爹每言必中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姥爹。姥爹在玄术方面的名气渐渐超过了之前读圣贤书的名气。

    罗步斋平时帮粮官算账,闲时便来姥爹这里跟他讨论玄黄之术。

    有时候,邻居歪道士也来凑凑热闹。

    除了心头挂念父亲的健康之外,姥爹在那几年算是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