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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爸许
    听了那个有意出家的人的话,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计划,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坝州,牟尼沟的所在地。这次去牟尼沟让姥爹再次大开眼界,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弱郎大王。不过最后这个希望像牟尼沟煮珠湖里从地下冒出的地热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的时候突然破灭了。刚到牟尼沟,姥爹便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来煮珠湖,将十多个瓦罐浸在温泉里。那些瓦罐刚进温泉里便像活了似的乱颤,仿佛被温泉烫伤了一般要从他手里逃脱。那人则死死摁住瓦罐,将罐口保持在水面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后年幼的我看见姥爹将小米装进紫砂茶杯里一样惊奇。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里的秘密,便找人打听。

    一打听,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许”。“阿爸许”在古语里就是巫师的意思。当地人没有宗教性组织和寺庙,遇到比较邪的事情基本都会请“阿爸许”来解决。寨中凡祭山、冠礼、还愿、安神驱鬼、治病、出人意料秽、招魂、消灾、看风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儿命名、超度亡灵等,均必请“阿爸许”前来主持,因而他在当地的地位比较高。

    姥爹打听阿爸许的瓦罐为什么会颤动。

    别人却不知道。

    姥爹又问,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许能不能解决。

    别人说,凡是与鬼灵有关的事情,还没有见过阿爸许不能解决的。

    姥爹惊喜不已。来这里泡硫黄温泉只是出于侥幸心理,能不能让弱郎无法辨识本就不确定。但如果阿爸许能帮助自己彻底解决问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姥爹偷偷观察过阿爸许的面相,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外公曾用姥爹传授的话说,有的人面相容易看,一看一个准儿。有的人面相难看,可能会有偏差。而少数人的面相极难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来看,那就无法预测。

    打个不好的比方,这算命预测就如小偷偷东西。高明的小偷只要看一眼你的穿着,就知道你有没有钱,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钱藏在胸前还是下摆还是裤兜还是脚底,抑或是缝在更加隐秘的地方。人生于世,人的命运密码就隐藏在面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师就是要从这些方面判断你的未来,将上天故意隐藏的信息偷窥出来。

    当然,有的人是天生面相泄露的天机不多,有的人却是会隐藏。

    阿爸许显然属于后者。

    姥爹打算亲自跟阿爸许会一会面。

    经过询问,姥爹得知阿爸许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瓦兹格,瓦兹格在古语里是萝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个地方做萝卜寨。

    进萝卜寨之前,姥爹从高处往下看,发现寨子的形状像条鱼。进了寨子之后,姥爹发现萝卜寨寨门相当特别,门上有太阳形状的图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萝卜寨的每家屋顶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当地语言,见人便问:“阿爸许?阿爸许?”

    寨子里的人便给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个黄泥筑成的围墙外站住,这时,围墙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许。

    “是你要找我吗?”阿爸许用汉语问道。

    姥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爸许将姥爹往大门方向请,回答道:“你进寨子大门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谁给你通风报信吗?”姥爹问道。

    “竹溜子告诉我的。”阿爸许伸开手掌,一只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里。

    “老鼠?”

    阿爸许点头,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个小球似的滚出了好远,然后突然四肢伸展开来,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见了。

    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当地人尤其如此。姥爹来牟尼沟不过几天,就知道此处之人特别厌恶竹溜子,视其为不祥之物,就像汉族人视乌鸦为不祥之物一样。可是身为阿爸许,他却养一只不祥之物为他通风报信。

    于是,姥爹不解地问他:“阿爸许,你怎么会养这种不祥之物呢?”

    阿爸许半边脸扯出一丝笑,半边脸表情僵硬,说道:“要想控制它们,就要借用它们本身的力量。驱鬼也一样。我无须亲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对付它的同类。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巫师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的原因。”

    “原来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许问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类似的事吧?”

    姥爹点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林芝的时候被弱郎大王看过一眼,据说被它看过的人它一个都不放过,它会一直追踪被它看过的人,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杀死他。我来找您,就是问问您能不能让我摆脱弱郎大王。”

    阿爸许面露难色。

    姥爹怕他畏惧麻烦而拒绝,急忙借用别人夸他的话来奉承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比较难,本不打算来找您的。但是牟尼沟的人说,凡是鬼灵之类的事情,阿爸许你还从来没有不能解决的。所以我才来找您的。”

    他听了这话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道:“当然!当然!我既然身为阿爸许,就要给大家解决所有难题!别的寨子的阿爸许能办到的事,我必定能办到。别的寨子的阿爸许办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办到。别的寨子有些阿爸许背后说我的坏话,那是他们自己无能,羡慕我的能力的表现!”

    每个寨子里都会有一个阿爸许。所以阿爸许与阿爸许之间也有竞争,常常暗暗较量。真应了同行是冤家这句话。

    萝卜寨的阿爸许是牟尼沟这一带最有名的,自然免不了对手会在其背后说一些闲话破坏他的威望名声。

    “不过追踪你的不仅是弱郎,还是弱郎大王,这确实比较麻烦。所以你要在我们萝卜寨多待几天,我要做够准备才能帮那你解决你的问题。”阿爸许慎重地说道。

    于是,姥爹在到处都是黄泥巴墙的萝卜寨住了几天。

    在这短短几天里,阿爸许不仅为弱郎大王的事做准备,还时时在姥爹面前炫耀他的实力,驱邪捉鬼一定要拉着姥爹一同去。因为姥爹是外地人,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寨子,阿爸许不担心姥爹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大方方地向姥爹讲解他驱邪捉鬼的方法,让姥爹收获不少。

    姥爹也没闲着,有空便帮寨子里的人看相算命,借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迷海大师传授的大小轮回术。

    有一天,寨子里一个人来找阿爸许,说最近他家里半夜总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后却没有看见人,如此反复几天之后,他妻子神色越来越憔悴,好像被烟熏过一样。

    阿爸许拿上他常用的兽骨封和羊角卦,便跟着那人出了门。出门之前,他自然不会忘记拉上姥爹。

    姥爹前几次跟他去驱邪,大多是找一找丢失的东西,或者对着窗户墙壁念念咒语,跟姥爹在老家看到的道士画符念咒没多大区别。这次难得有件听起来就奇怪的事,姥爹自然乐意跟着去。一为凑凑热闹,在这寨子里确实无聊得很;二为验证阿爸许的真实实力。

    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姥爹发现门上挂了红纸条。这是当地的习俗,家里有病人便会在门前挂红纸条。阿爸许将兽骨封放在门槛外,然后对着兽骨封念念有词,那兽骨封竟然像活了似的,旋转一周之后,紧紧贴在门槛上。阿爸许念完咒语之后对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外面的影响,好让他的羊角卦占卜得准确。有些精明的鬼灵会在门外看着他占卜,在他丢下羊角卦的时候作祟干扰羊角卦落下的方向和姿势。这样的话,他占卜出来的事情就不准,会漏掉一些重要信息。

    后来外公告诉我,姥爹在家里加高门槛的时候,在木门槛和青砖之间撒了薄薄一层骨头粉。这样的话,姥爹和外公掐时算卦都比外面的算命先生要准很多。

    兽骨封放好之后,阿爸许走到房屋中间,将手一撒,羊角卦就掉在了地上。

    羊角卦有两片,一正一反,合起来是完整的羊角。姥爹早就对卦象有所了解,知道掷出两个平面向上的卦象,叫阳卦;掷出两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阴卦;掷出一个平面向上一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圣卦。

    地上的羊角卦两片都弧面向上,阴卦。

    阿爸许的脸色顿时一沉。

    姥爹也猜测这次的问题比较难解。

    “有**祟。”阿爸许用汉语先对姥爹说了一遍,又对那个人说了一遍。然后,他跨出门槛看了一番,似乎在想象晚上的敲门声因何而起。不一会儿,他又跨进门槛,看了看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女人。巫医不分家。他像医生一样翻看女人的眼睛,扒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舌头,又摸了摸手腕处的脉。

    女人的丈夫急切地看着阿爸许,结果的好或坏只听他一句话。

    这下阿爸许似乎真被难住了,半天没有说话,眼神凝重。

    “昨晚有谁在这个门前经过?”阿爸许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的大街问道。

    这话显然不是问姥爹的,姥爹昨晚跟阿爸许聊天地阴阳聊到深夜,就在阿爸许家借宿了一夜。

    这话也显然不是问这家户主的,那人说过,听到敲门声开门之后,他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

    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

    姥爹没听懂阿爸许的话,问阿爸许道:“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阿爸许幽幽道:“跟我一个朋友说话。”

    一阵阴风从姥爹脸上掠过。

    “什么朋友?”姥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剩下两三分就差他的回答。

    阿爸许见这里除了姥爹之外没人能听懂汉语,便直白说道:“别看我平时捉鬼驱鬼,好像我和鬼不共戴天一样。实际上有些鬼是我的挚交好友。在它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会帮忙。在我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时,它会还我的人情。”

    “这么说起来不太像是好友,反而有点像相互利用。”姥爹说道。

    阿爸许无所谓道:“有利益才成为朋友嘛。没有利益就没有交集,难以成为朋友。比如我这次答应帮你解决弱郎的事情,也是为了借你这个外地人来证明我的实力。等我做到了,别的寨子里的阿爸许便会心服口服。因为其他阿爸许从来解决不了弱郎的事情。”

    姥爹哑然。

    阿爸许见姥爹惊讶,皱眉耸肩道:“请你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白。你们汉语里有一句话叫作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驱使鬼帮我办事,靠的就是给它钱,给它供养。所以我必须从别人那里收取一定的利益。”

    姥爹早就注意到,这个阿爸许每次给人办完事都要收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烟土,有时候是活鸡,有时候是酒,更多时候直接给钱。如果是别人,收钱收礼的时候或许会不好意思或者假装不好意思,而他收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要是别人送得少了,他还会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别人见他不高兴,怕他下次办事不力,只得再补上另外的礼品。

    他收了礼品回家之后,会在自己家里再办一场法事,杀鸡舞剑,烧纸烧香。每当此时,家里便无故起风。此时姥爹才知道,原来阿爸许是给暗中帮他办事的鬼灵祭祀,让鬼灵好吃好喝,以示孝敬。

    阿爸许回到那人屋里,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抽烟的姿势。那人急忙将屋里藏着的好烟恭恭敬敬地送上,任他抽吸。

    那人见阿爸许畅快地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见他面露惬意,忙凑到他面前一边打手势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按照那人的手势和急切的表情,姥爹猜测他问的大概是还要多久才能好之类的问题。

    阿爸许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大概是对别人的质疑表示愤怒。

    他朝姥爹招招手,说道:“可能要等一会儿,你也坐着歇歇。”

    “等什么?”姥爹问道。

    “等我朋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道。

    他们三人对坐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门口起风了,卷起地上的树叶和渣土,呜呜地叫唤。阿爸许立即放下烟,小步跑到门口前。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

    屋里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扰。

    风渐渐弱了下去,树叶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许转身回到座位上,对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说得那人面红耳赤。

    姥爹好奇,刚要问,阿爸许就主动对姥爹说明情况了。

    “原来是个獐子作祟!”阿爸许愤愤道,“那獐子把这里当它家了,晚上敲门进屋,进了屋之后就和他老婆睡觉。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獐子,还以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过那档子事后,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回到山里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档子事做多了,身体染上了邪气,所以病成这样。”

    那时候姥爹经历的鬼事不多,听到阿爸许说獐子迷人,咋舌不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姥爹诧异道。

    阿爸许不容别人质疑他,将手一甩,说道:“你不信?她手臂内侧肯定有獐子的抓痕!我叫她给你看看!”

    阿爸许对那人又说了一番话,那人也像姥爹一样惊讶。

    那人走到女人床前,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一看,果然两只手臂的内侧有数条破了皮的抓痕!

    阿爸许解释说,獐子的体格小,不能抱住女人,两个爪子只能抓到人的手臂内侧。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人开门的时候没看到什么东西,而獐子早从下面的门缝里溜进来了。

    姥爹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阿爸许又问床头的女人有没有发觉异常。

    女人这才似有所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话。

    阿爸许翻译给姥爹听,说女人想起每天晚上做那档子事之前会闻到满屋的清香味儿。那气味不但好闻,还在一定程度上令人生起难以抑制又带着羞涩的欲望。

    阿爸许说,这是獐子分泌的麝香。雄性獐子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麝香腺,在发情季节特别发达,能分泌麝香。獐子在weixie女人之前,麝香大多起迷幻作用,让女人在朦朦胧胧中误以为它是自己的男人。

    姥爹以前听说过狐狸诱人,蛇诱人,黄鼠狼诱人,还未曾听说过獐子诱人,并且是以它独有的麝香手段诱人。

    那男人知道是獐子作祟之后,气得在屋里直跳,嘴里哇哇地叫。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是姥爹知道他是在骂骂咧咧。

    阿爸许则无动于衷,或许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没有任何意义,也或许是他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又抽起了他的烟,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男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从后院里捉了一只活鸡来,翅膀和双脚被草绳绑住,丢在阿爸许面前。那只鸡飞又飞不得,跑又跑不得,像一块死肉一般跌在阿爸许面前。姥爹这才明白阿爸许是在等什么。

    这种情况之下,受害者必定会想什么办法来报复作祟者。可受害者能力有限,自然只能借助阿爸许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可阿爸许不是想请就请得动的。阿爸许是在等待这个男人的礼品。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别人会做什么,他能得到什么。

    他长于此道。

    令人意外的是,阿爸许对眼前的活鸡视而不见。

    那男人看了阿爸许一眼,领悟到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去了后院,再提了一只捆绑了翅膀和双脚的鸡进来,扔在阿爸许面前。

    阿爸许还是无动于衷,继续抽他的烟,将一个个烟圈吐得非常漂亮,圆滑细腻,粗细一致。

    那男人再次去了后院,提了一只鸡来。

    阿爸许见脚前躺了三只肥鸡,终于从座位下走了下来,手脚麻利地将三只鸡的脚绑在了一起。那三只鸡原本还算安静,可是阿爸许的手一碰它们,它们便发了狂似的挣扎翻滚,嘴巴也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不聒噪。

    阿爸许尴尬道:“它们知道我的手有灵力呢,所以吓坏了。”

    捆绑在一起的鸡无法消停,吵得人说话都听不太清楚。

    姥爹毛遂自荐道:“我在贵州的时候学了一手让鸡安静的方法,我让它们安静安静。”说完,姥爹一手伸进鸡毛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另一只手在鸡脖子上做了个象征性的砍杀手势。再松开手,那只鸡便一动不动了,像死了一样。

    轮流给另外两只鸡做了同样动作之后,那两只鸡也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三只鸡由于脚绑在一起,所以三只鸡都两脚朝天,姿势古怪。

    阿爸许见地上的鸡服服帖帖,第一回用惊讶又钦佩的眼神看了看姥爹。

    在年迈后无数无聊的时间里,他给我这个曾外孙表演了无数次给鸡催眠的绝活儿。每当有觅食的鸡走到他的脚底下啄食的时候,他便突然出手,抓住鸡的翅膀,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亮亮,看我让鸡睡觉。”

    他的那双手仿佛有瞌睡的魔力,到他手里的鸡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睡得很深,深得像死了一般。只要我不用手指去戳,不震脚去吓,那鸡就会睡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外公说,你姥爹的手软绵有力,非常灵活,让鸡睡觉那是小菜一碟,更厉害的是能让麻雀在他手掌心飞不起来。一只灵活的麻雀,如果放在姥爹的手里,即使姥爹张开手掌,麻雀也无法飞出他的手掌心。因为麻雀无法在姥爹的手掌里借势。

    可惜我未曾亲眼见过。

    不过姥爹用他的手摸我脑袋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那双手除了能给我安全感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感。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阿爸许斜扯了嘴角笑道。

    姥爹说:“雕虫小技,比不得您。”

    阿爸许道:“等我帮你解决了弱郎大王,你就教我这一手,怎样?”如果他学会了这一手,确实以后收人家的鸡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姥爹答道:“好。”

    阿爸许转头对那个男人说了一番话。随即那个男人面露不满,但不满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又走进后院,再次提了一只活鸡进来。

    姥爹惊讶地问阿爸许:“不都收了三只鸡了吗?你还嫌不够?”

    阿爸许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刀来,在鸡的脖子上一抹,鸡血飞溅而出。

    他撅起嘴巴控制垂死挣扎的鸡,说道:“那三只是给我的,这只是给他们自己的。”

    鸡血喷洒在地上,画出一个粗劣不堪的符。

    然后,他叫那个男人拿出一个瓦罐来,放在喷得到处都是的鸡血上。他用鸡毛擦了擦手上的血,将鸡塞进瓦罐中。

    他的手指在瓦罐上指画了片刻,然后在瓦罐前面坐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一只獐子出现在门外的大街上。它扭头看见了门内的瓦罐,立即蹦进屋里来,围着瓦罐钻。

    那男人见了獐子比见了仇人还要激动,急忙从屋后提了一把屠刀来,牙痒痒地要当场宰杀了它。

    阿爸许喝了一声,示意那男人不要动刀。

    那男人站住了,眼睛能喷火。

    屋里突然弥漫了清香,屋里的人如同置身于春季的花海中。那是獐子的麝香散发出来的香味。那男人却没有半点享受的意思,脸涨得如猪肝。手里的屠刀仿佛被风吹动的树叶,震动不已。

    那只獐子用前腿抱住了瓦罐,后身战抖。看来它是将瓦罐当作了被它迷惑的女人。香气越来越浓。

    獐子忽然一跃而起,跳进了瓦罐中。它那明显大于罐口的身子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阿爸许见请君入瓮完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将瓦罐盖住,然后从他自己的腰上解下腰带,系在那块红布上。

    看着盖着红布如酒坛一般的瓦罐,姥爹想起第一次在牟尼沟的煮珠湖看见他提着瓦罐的情形。那时他手里的瓦罐也是这样盖着红布,透着诡异的气息。姥爹如当头棒喝,突然明白了那些瓦罐为什么开始安安静静的,浸入温泉水中的时候像活了一样颤动。原来他将捉到的精怪在温泉里活活浸死憋死。

    不用问也知道,阿爸许这么做是不想亲手杀死这些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免得煞气缠身。他可以将死因归结于水。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在煮珠湖的温泉里浸死它们,姥爹也能略知一二。既然煮珠湖的硫黄温泉可以让人的身上充满硫黄味,自然也可以让那些死去的精怪染上硫黄味。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让那些精怪的同类无法发现已经死去的同伴,从而不在他的身上找麻烦。这跟凶手作案后抹去留下的痕迹一样的道理。

    再看阿爸许的时候,姥爹忽然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比鬼灵的还要凛冽三分!

    阿爸许将酒坛一样的瓦罐提起来,满意地将瓦罐旋转一周,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对那男人哇啦哇啦地说了一些话。

    那男人满意地点头。

    姥爹猜测阿爸许说的是要照例亲自将獐子浸入温泉中溺死。跟着迷海大师学习了七天大小轮回之后,姥爹暗暗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了狂飙式的提升。虽然来这萝卜寨时间不久,听的当地语言不多,但是姥爹感觉能听懂五六分此间人对话的意思了。

    这是他自己完全没想到的。

    或许,这就是迷海大师说的“知行合一”的效果。

    捉到獐子之后的那个夜晚,阿爸许又杀了一只鸡给他的朋友们分享。姥爹见到三两个黢黑的影子从外面进屋然后离开。阿爸许特意交代,叫姥爹避开它们。它们如果见到生人,定然会不高兴。

    姥爹猜测,帮阿爸许做事的那几个鬼灵是害怕其他人知道它们是谁,免得走漏消息,让它们的同类知道是哪些鬼灵在帮人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推磨的鬼未必就心不虚。它们如出卖同类的人类叛徒一样害怕,却又如贪婪的人类一样舍不得那点利益。

    萝卜寨的阿爸许比其他阿爸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而不是在法术上要胜出其他人一筹。难怪其他阿爸许会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那几个被阿爸许利用的鬼灵走后,阿爸许又烧纸焚香,再将它们供奉一番。

    这时姥爹才看到他家里有专门供鬼的牌位,之前用一块绣了花纹颇具民族特色的布挡着。如果不细心看,还以为那里供奉的是祖先或者神仙。

    把鬼供奉在家里,姥爹闻所未闻。

    阿爸许见姥爹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忙重新将那块遮挡的布挂起,将漆黑如墨的鬼位牌挡住。

    见阿爸许这样,姥爹便假装没看见,顺口问道:“阿爸许,你说帮我解决弱郎大王的问题,到底要多久才能解决啊?我远在湖南的父亲托人带了好几次口信,叫我尽早启程回去,我等不起啊。”

    姥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收到老家托来的口信。他是在从峨眉山来这里之前收到口信的。

    阿爸许从旁边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奇怪的帽子,说道:“一切都在准备中。弱郎大王有多难对付,你不是不知道。我除了要我的鬼灵朋友帮忙,还得做一些其他的准备。这两个帽子就是我最近做出来的。”

    姥爹拿起帽子一看,类似明朝官员的帽子,以铁丝为框,外面蒙着一层布,冠后还有两个翅。

    “你弄这种帽子干什么?这是明朝官帽,要是被人发觉,小心告你图谋不轨!”姥爹说道。

    也许是因为这里一直沿袭当地风俗,并没有受到太多朝廷强制规定的影响,阿爸许不以为然地抢过姥爹手里的帽子,给自己戴上,然后指指点点道:“什么图谋不轨?就算皇帝倒台,我也不会关心半点。我这帽子是给你和我预备的。”

    “给我们预备的?预备干什么?”姥爹不解。

    “你看,这种帽子有铁丝定型,在头顶之上还有一截帽冠。倘若弱郎大王以手摸顶,帽冠能隔开手和脑袋的距离。它就摸不到你的顶,就不会让你也变成弱郎。这是假如我们失败后的自保办法。”阿爸许拉起姥爹的手,让姥爹的手压在帽冠上,模仿弱郎大王以手摸顶的样子。

    这种还没有开始就想着失败的准备,姥爹不知道该称之为未雨绸缪的聪明,还是自伤士气的没信心。

    阿爸许从姥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笑着对姥爹说:“我不是没有信心……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跟它的实力差距太大。我的师父生前曾经给我说过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由于各个地方各个法术流派不一,对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称呼不一。我师父自己重新划分了一个等级标准,就像你考取功名也分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之类的。”

    “最弱的自然排除在等级之外,就像你们在没考取秀才之前没有任何功名一样,虽然这些人都读过书,但是不给与级别。最低等的叫作外甥,高一点的叫作舅舅,再高叫作姥姥,最高叫作祖宗。那弱郎大王就是祖宗级别的。而我刚刚够得上外甥级别。你说我们跟它实力差距大不大?你说我该不该先想自保?”阿爸许说道。

    阿爸许这些话倒是实话实说。他虽然比其他寨子的阿爸许有能力,但他多是借助鬼灵的力量,所以自称外甥级别并不是有意贬低自己。

    姥爹放下帽子的事情不谈,转而对这种级别区分十分感兴趣,忙问刚才捉的獐子算是什么级别。

    阿爸许说这獐子也算得上外甥的级别。

    后来,姥爹一直用这种级别来区分遇到的怪力乱神。

    他曾偷偷告诉外公,埋在后园里的小米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它的能力远不止于此,小米是达到姥姥级别,几乎就要够到祖宗级别的实力鬼灵。只是小孩子都是玩性太重,就像再聪明的学生在贪玩的年纪很难完全发挥实力一样,小米的潜能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姥爹又问了许多种类的鬼灵各属于什么级别。

    阿爸许一一回答,回答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线装书,叫姥爹自己看。那书是阿爸许的师父总结了百余种鬼灵等级的经验,跟后来姥爹研习的《百术驱》有很多内容重合的地方。

    姥爹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将那本书草草浏览了一遍。

    阿爸许要在天明之前收回他的书。他说那本书是不能白天翻阅的,不然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姥爹虽然按照他的要求在天明之前合上了书,但不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弱郎大王找到萝卜寨来了!

    在弱郎大王来萝卜寨的那天傍晚,姥爹已经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那天傍晚,姥爹和阿爸许刚吃完饭。姥爹突然心神不安,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可是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丢。

    很多第六感敏锐的人会在大事来临之前有预感,就像马儿能嗅到危险气息止步不前,就像老牛在主人起了杀意之时会流泪。很多生灵包括人在内,都有这种超乎寻常的知觉,不依附于肉体器官的知觉。

    阿爸许见姥爹坐立不安,问他怎么了。

    姥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爸许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羊角卦,就地占卜了一卦,问是不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卦象是两个弧面朝上,代表不吉的阴卦。

    并不是阴卦就代表不好。

    在羊角卦的占卜中,圣卦有给予,保护的意思;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阳卦有自己做主,拒绝参与的意思。

    除了阴卦阳卦圣卦,还有马头卦。

    马头卦就是丢下的卦既不是卦面朝上,也不是卦面朝下,而是卦尖插在泥里,形似马头。马头卦是最不好的卦象,出现马头卦预示将出现不祥的事情,当然,马头卦出现的情况很少很少。

    问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好。问不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不好。因为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阿爸许问的是会不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出现阴卦则代表认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种占卜方法最容易,所以最常见。不过占卜的问题也最简单。复杂一些的问题便不能用这种占卜方法。

    阿爸许对着两片弧面向上的羊角卦看了一会儿,然后安慰姥爹道:“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吗?”

    阿爸许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门外街道上“哒哒哒”类似奋马疾蹄的声音。他们一同朝门外看去,只见僵硬如稻草人一般的弱郎大王在黄色泥墙的背景下蹦跳而来。

    由于身上的衣服多年未换,衣服已经破烂得如一块抹布。它的脸如同经历了风吹雨洗的花岗石,上面长出了薄薄一层类似绿苔的东西。即使它与姥爹上次见到的时候差别很大,但是姥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它的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从它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伤疤皮下的肉翻出,如同从它眼角爬出的一条肉虫。

    那道伤疤让姥爹认定,弱郎大王是痣起弱郎,绝不会是肤起肉起,也不是血起骨起。但当看到弱郎大王那双手的指甲时,姥爹犹豫了一下。那双手的指甲有三寸来长,显然是后来生长的。骨起弱郎的骨骼和指甲会继续生长,但是眼前的弱郎大王指甲在猛地生长,骨骼却不见增长。

    “我的祖宗!”阿爸许收起羊角卦,急忙返身去了鬼牌那里,掀开遮挡的布,抓了一把香灰抹在脸上。这样可以避免弱郎大王看到他的真面目。然后,他迅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顶明代乌纱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递给姥爹。

    姥爹戴好帽子,看了一眼阿爸许家的门槛。

    他家的门槛太低了,可是现在加高已经来不及了。

    “快跑!”姥爹见识过它轻易撂倒三十多个弱郎的场面,知道毫无防备的两个人不是它的对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阿爸许却比较有定力。

    “先不要跑。虽然这些天准备还没有做足,但是它既然来了,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阿爸许的眼神里难得地闪过一道坚毅的光辉。

    姥爹见他不肯撤退,便也只好跟他并肩作战,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陪在旁边做一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竹溜子!”阿爸许低喝一声。

    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迅速从外面梭了进来,爬到了阿爸许的手掌心。是姥爹第一次见阿爸许时看到的那只老鼠。

    一只老鼠能做什么?姥爹心中打鼓一样慌乱。

    阿爸许抬臂一甩,将老鼠甩到了房顶上。房顶有个小口,通向屋顶。

    萝卜寨的屋顶跟南方多雨地区的屋顶不一样。南方的屋顶多为倾斜的,有密密麻麻如鱼鳞的瓦,为的是排雨方便。萝卜寨的屋顶几乎都是平顶,常做晒玉米或者柴木而用,有点南方晒谷场的意思。

    老鼠上了屋顶之后吱吱吱地叫,老鼠爪子在上面抓得嗤嗤嗤地响。

    当弱郎大王快蹦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无数圆溜溜的豆子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如大雨倾泻。豆子蹦蹦跳跳,在门前撒了一大片。豆子有大豆、蚕豆、豌豆、绿豆、菜豆、小豆,种类混杂,难以分辨。豆子有黑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红色的,不一而足,色彩斑斓。可能一种豆子数量太少,阿爸许才各种豆子凑到了一起,早早地藏在了房顶上。而房顶肯定有一个活塞类的开关或者漏洞类的遮挡,只要老鼠从那里钻进或者钻出,就能让豆子漏出来。

    姥爹看到倾泻而下的豆子敲打在地面和石头上,咯咯噔噔,淅淅飒飒,如同一支毫无章法却悦耳动听的曲子。

    姥爹明白阿爸许这么做的意思。弱郎什么都不怕,但怕高门槛,那是因为怕绊倒跌倒无法爬起来。这些豆子晒得干干脆脆,踩上去肯定滑溜滑溜,站立不稳。弱郎如果踩在上面,必定也难以保持平衡。这跟高门槛的作用殊途同归。弱郎忌惮于高门槛,应当也忌惮于这些豆子。

    姥爹料定门外还有几个看不见的阿爸许的朋友在帮忙。因为豆子虽然撒得到处都是,但显然没有蹦出去多远,全部集中在弱郎大王和门槛之间的道路上。一个一个的豆子停下之后,还在不停地旋转,并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这也应该是他的朋友作祟的缘故。

    倘若是普通人帮忙,不可能腾出千万只手来将每个豆子旋转。可是对鬼灵来说,这是作祟的小把戏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旋转的豆子更增加了滑倒的概率,恁是姥爹的猫脚功夫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走过去。

    看着地上旋转不停的豆子,姥爹忍不住心生感叹——这阿爸许的能力还真不容小觑。

    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豆腐腰。而打弱郎,只能将它打倒。

    阿爸许的脸上不禁露出几丝诡异而又紧张的笑,仿佛小孩子拉满了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麻雀儿,只等麻雀儿痛叫一声从枝头跌落。

    姥爹经历了三十六个弱郎瞬间土崩瓦解的场面,此时自然心里不如阿爸许那样充满希望,但是谁不会在失望中又抱有一点希望?由是,姥爹也暗暗攥紧了拳头,眼睛如炬,死死盯着一蹦一跳的弱郎大王。

    在峨眉山遇到迷海大师的时候,姥爹就僵尸的迷惑问过迷海大师。迷海大师却说僵尸与大小轮回无关,所以不讨论。

    姥爹据理争辩道,世间万物不都在轮回之中吗?

    迷海大师说,僵尸是什么?集天地怨气,取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被天地人三界摒弃在众生六道之外,浪荡无依,流离失所。身体僵硬,在人世间以怨为力,以血为食,这称之为僵尸。既然被三界六道摒弃,那就不在大小轮回的讨论范围里。

    离开峨眉山之后,姥爹又查阅了古文经典,从古书《子不语》中了解到僵尸还有三个别名:移尸、走影,及走尸。而民间传说共分一十八种,僵尸、血尸、荫尸、肉尸、皮尸、玉尸、行尸、炸尸、汗尸、毛尸、走尸、醒尸、甲尸、石尸、斗尸、菜尸、绵尸和木尸。

    查阅来查阅去,姥爹也没弄明白痣起弱郎到底算什么样的僵尸。

    到头来,姥爹还是觉得阿爸许的分别简单又实用。将各类鬼灵精怪统一为外甥,舅舅,姥姥,祖宗级别,就万事顺畅了。何必纠结于到底是什么类型,这或许就是“大道无形”的境界吧?

    阿爸许扯了扯姥爹的衣袖,将他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来,叫他看看接下来的精彩戏目。

    弱郎大王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蹦来。它飘然而起,重重地落下。脚步所到之处,豆子如稀泥豆渣搓成的一般变得扁平如纸。别说失去平衡了,它连个晃都不打一下,径直朝门口蹦来。

    姥爹又转身要跑。

    阿爸许再次将他拉住。

    “别急,我还有一招!”阿爸许神色严峻地说道。

    所有的闲庭信步都是从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经历过来的。姥爹后来的从容也是经历了无数次危险境地而锻炼出来的。

    姥爹紧张兮兮道:“还有什么招?”

    阿爸许说道:“这招还是从你老家那里学来的,赶尸!”

    话刚说完,弱郎大王已经到了门口。

    阿爸许奋力一震脚,两根手腕粗两米长的竹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直戳戳地朝弱郎大王刺去!

    姥爹回头一看,与门相对的墙壁上有两个圆孔,竹竿是从那里飞出来的。竹竿如射出的箭,划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叫声,如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嘶叫。姥爹忍不住要捂住耳朵。

    姥爹原以为竹竿是奔着弱郎的胸口去的,要把弱郎像豆腐一样捅穿。

    竹竿到了弱郎近前的时候突然稍稍变向,分别从弱郎的两只袖子里钻了进去!

    弱郎大王以前没有见过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对付它,对这两只竹竿莫名其妙,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茫然。就这一掠而过的惊慌,让阿爸许欣喜若狂。与祖宗级别的鬼灵争斗,倘若对方能有一点怯意,那是极度能令低级别对手骄傲的。这种逆袭的滋味不能不让他血脉贲张!

    “你看!你看!它害怕了!”阿爸许有些失态地拉着姥爹喊道。

    姥爹顿悟过来。这招确实是学自湘西赶尸。

    赶尸名为赶尸,其实是抬尸。倘若在荒山野岭看到一个道士摇着铃铛驱赶一群僵尸,确实非常吓人。姥爹出游离开湖南之前经过了湘西,目睹了好几次赶尸的场景。后来有一次赶尸的道士喝多了酒,将他们赶尸的秘密全数抖漏出来。

    原来一排僵尸中有前后两人是道士的徒弟,中间搭上两根竹竿,僵尸的手臂便绑在竹竿上。这样的话,僵尸的脚悬了空,看起来就像僵直的。只消前后两个徒弟听从道士的指挥,便可上演一场可怖的赶尸假象。

    由于竹竿有韧性,负重的时候会上下摆动,于是活灵活现。

    阿爸许就是想通过两根竹竿将弱郎大王像僵尸一样扛起来,使得它的双脚离地。一旦它的双脚离地,就无法蹦跳,无法移动,无法前进了。

    想法很好,可是谁来扛竹竿呢?姥爹心想道。

    就在此时,阿爸许大手一挥,大声喊道:“快!你我各扛一边,将它抬起来!”

    原来是要自己抬!

    此时已经容不得犹豫再三了,姥爹和阿爸许立即如兔子一般蹦了过去,一前一后抓住从弱郎大王袖子中穿过的竹竿,硬生生将弱郎大王抬了起来!

    弱郎大王无法蹬地,便失了势,在竹竿上左右摇晃,意图将姥爹和阿爸许晃倒。

    姥爹和阿爸许急忙双手抓住竹竿,防止竹竿从肩头滑下来。

    在老家的时候,姥爹不止一次地帮人抬过棺材。棺材里人的重量其实不大。可棺材本身重量是人的几倍不说,里面还塞满了沉重的防潮石灰。于是,一口棺材必须有八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抬,号称八大金刚。

    可是弱郎大王一个便比姥爹抬过的棺材还要重,还要晃。其力量堪比一只活生生圆滚滚的野猪。且不说这手腕粗的竹竿是否承受得住,姥爹和阿爸许的肩膀早就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了。

    可笑的是,阿爸许想到了用这种方法控制弱郎大王,却没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愣愣地扛着如活蛇一样暴动不已的竹竿,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幸好他的朋友还在旁边,只要是他和姥爹抬脚踩向的地方,豆子都会往四处散开,留出足够容下一只脚板的面积。不然的话,这些豆子坑害弱郎大王不成,倒让自己摔得猪啃泥了。

    “接下来怎么办?”姥爹感觉肩膀上像破了皮,又被人泼了一碗辣椒水一样火辣辣的疼。要不是生命攸关,他早忍不住要撂担子了。

    “我也不知道!”阿爸许懊恼地喊道。此时的尴尬已经将他刚才的小小得意冲洗得无影无踪。

    姥爹一眼看到了对面的矮土墙,矮土墙旁边还有一根分了叉的树。往日里,姥爹看见过有人在这里晾衣服。姥爹心生一计,喊道:“你我合力把它抬到矮土墙那里去!我把我这边放到土墙上,你把你那边放在树杈上!如何?”

    “好!”阿爸许立即回答道。他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他的朋友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唰”的一声,豆子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阿爸许急忙往矮土墙奔走。姥爹紧步跟上。

    到了矮墙边上,姥爹急忙将肩上的竹竿移到矮土墙上,阿爸许同时将竹竿的另一头放在树杈中间。

    放下之后,姥爹跌坐在旁边,一边仰头看弱郎大王拼命晃动身子,一边揉捏火辣辣的肩膀。

    阿爸许则趴在地上喘息,如一条懒狗,只差要把舌头吐出来了。

    “你就让他晾在这里?”姥爹踢了一脚懒狗一般的阿爸许。

    嘴上虽然这么问,但姥爹觉得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如果长时间将弱郎大王晾在这里,说不定就晾成肉干了。这样倒是很省事。

    阿爸许还在喘气,根本没力气回答姥爹的问题。他一年四季只是念念咒语,舞舞大神,没做过重的体力活儿,肩膀没挑过,手没提过,这突然一下仿佛抬八个人才抬得起的棺材,筋骨当然受不了。就算弱郎大王就此变成肉干,他也得花十天半个月才能养好那身娇贵的筋骨皮肉。

    过了好一会儿,阿爸许才要死一般地弱弱回答:“如果你是我寨子里的人,给我一百只鸡十只羊我都不会答应给你办这种事。”事已至此,他居然还想着鸡和羊。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竹竿上的弱郎大王,瘪嘴道:“原来祖宗也不过如此嘛!”

    姥爹看了看街道两头,诧异地问道:“我们跟弱郎弄出这么大的声响,为什么左右两边没有半个人来看热闹呢?难道你们羌族人不喜欢看热闹?外面有很大的响动也不出来瞧一瞧?”

    阿爸许窃笑道:“他们能听到响动,就是走不到这里来。”

    “为什么?”

    “我的两个朋友在路的两头堵住了,当有人听到声音想走到这里来时,我朋友便略施小计,让他们走到另外一条道路上去,或者在原地打圈圈。”

    “鬼打墙?”姥爹问道。

    阿爸许举手道:“对对对。就是你们汉人说的鬼打墙。要是他们跑到这里来,一不小心让弱郎摸了顶,那我们萝卜寨就别想安宁了!我也会被其他寨子的阿爸许取笑保不住自己的寨子。”

    姥爹心想,你没想到扛起弱郎大王之后该怎么办,倒是周全地想到了左邻右舍的安全,看来还有点善良之心。

    阿爸许刹不住地说道:“要是被他们取笑,寨子里的人以后就不会再来找我驱邪捉鬼,会找没出事的寨子里的阿爸许。我就不能天天往家里提鸡提烟了。”

    说到底,原来还是为了拿人钱财。

    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古以来就有之,也说不得什么闲话。

    阿爸许摸了摸头顶的明朝官帽,不无遗憾地说道:“我这个帽子算是白白浪费了,害我浪费了不少材料!要是先让它摸一下我的头又摸不着,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帽子的妙用了。”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来,要拿下帽子,全然没有注意自己的脑袋就在弱郎大王平伸的手掌下面。不用弱郎大王主动来摸他的顶,他却主动地将头顶送到了弱郎大王的手下面。

    “阿爸许!小心!”姥爹连忙喊道,将他往外推。

    这时,竹竿发出“咔嚓”的一声。弱郎大王的身子一斜,在阿爸许头顶上的那只手直接压了下来。弱郎大王的手触到了帽冠。由于阿爸许自己松开了帽子,所以弱郎大王的手轻易将帽冠压歪。

    阿爸许的脑袋上冒出了一丈青烟,仿佛头顶中央着了火。

    姥爹及时地奋力一推,将阿爸许推出几米之外。

    一根竹竿断裂之后,另一根竹竿承受不住弱郎大王,随即也发出“咔嚓”的声音,由笔直变成了弓状。

    这样,弱郎大王的脚就重新落了地。

    两根竹竿都弯了,弯得像弓。而弱郎大王就像弓上面的箭。它借着竹竿弯曲的力量,轻轻一踮脚便弹跳起来。再次落下,竹竿便再也抵抗不了重力的冲击,咔咔咔地裂成了好几片。这次弱郎大王稳稳当当地落了地。脚的周围一阵灰尘腾起,然后落在了弱郎大王的脚面上。

    此时姥爹与它的距离比阿爸许离它的距离要近。于是它撇下抹了香灰在脸上的阿爸许,朝姥爹蹦来。

    姥爹前有弱郎大王,后有矮土墙,进退不得。

    弱郎大王轻易接近姥爹,一手朝他的脑袋压去,意图摸顶,将姥爹变成像它一样的行尸走肉。

    幸好姥爹的帽子戴得稳当,帽冠将它的手隔开。

    弱郎大王见摸顶不成,双手转而掐住姥爹的脖子,然后龇出一口烟熏过一般的臭气烘烘的牙,缓缓靠近姥爹的脖子。

    外公常说“屎臭还有三分香,人臭无抵挡”。小时候我对这句话很不理解,屎那么臭了,怎么可能还有三分香气?后来真正见识到人的腐烂臭味,才知道对比起来,屎的臭味真的可以算得上还含有三分香气。

    弱郎大王是僵尸,体内的腐烂气味都是从口里出来的。很多人有口臭,大多是因为肠胃不好。僵尸的肠胃可想而知,所以它的臭味也可想而知。

    姥爹被弱郎大王的臭味熏得泪涕横流。

    应该是嗅到了姥爹身上的硫黄味,弱郎大王在咬合臭烘烘的牙齿之前显得犹豫迟缓。

    也因为弱郎大王的迟疑,姥爹相信了牟尼沟煮珠湖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虽然那个硫黄温泉不能让弱郎找不到他,但能让弱郎找到他的时候不是十分肯定。

    就是这稍稍的犹豫迟缓救了姥爹一命。

    在它的牙齿咬合之前,阿爸许再次将两根竹竿塞进了弱郎大王的袖子中。

    阿爸许是在那个树杈后面将竹竿捅入弱郎大王袖中的,然后借助树杈的杠杆作用,将弱郎大王翘了起来。

    弱郎大王不但一咬落空,还再次被晾了起来。

    这次阿爸许学乖了,在竹竿再次破裂之前,他慌忙进屋拿了两根铁杆来,从竹竿捅过的位置穿入,替换不够结实的竹竿。

    弱郎大王的双脚再次悬空。

    阿爸许扶着树杈,喘着气对姥爹说道:“刚才要是慢一点点,你的脖子就被它啃断了。不过你不用谢谢我,刚才要不是你把我推开,我也变成弱郎了。要是我变成了弱郎,那就跟和尚得了花柳病,猎人落在陷阱里一样,闹大笑话了!”

    姥爹看了看他的脑袋,问道:“刚才你脑袋上冒了一阵子烟,现在还好吧?”

    阿爸许将歪歪咧咧的帽子取下,摸了摸头顶,微笑道:“还好,还好,就是感觉头顶有点热,皮肉有点疼。”

    略懂医术的姥爹说道:“头顶有百会穴,归属督脉,意为百脉于此交会。百脉之会,百病所主。我想它是要从你的百会穴吸走你的阳气。阳气突然全部涌到头顶,自然会让你觉得头顶发热。全身的阳气集中到了小小的头部,皮肉自然胀痛。我刚才看到一丈青烟从你头顶冒出,应该是损失了些阳气。”

    “阳气没事,可惜我的豆子被踩扁了好多。”阿爸许忧愁地望着地上的豆子说道。

    “日后还是多休息补养的好。阳气不足有伤身体,可以多吃点薏米花生之类的东西补补阳气。”姥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阿爸许像一块稀泥一般从树杈上往下滑,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脚怕冷似的哆嗦不停。

    姥爹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怎么了?”

    阿爸许虚弱地说道:“没怎么,就是眼皮打架,两腿发软。我好像是饿了。”

    姥爹道:“你不是饿了,你是阳气亏损了。来,抬脚,我把你扶到屋里面去。”

    于是,姥爹搀扶着虚弱无力的阿爸许往屋里走,将弱郎大王晾在那里。

    那晚阿爸许一直哆嗦,嘴唇变乌,脸色变白,眼神变得暗淡,头发也如被霜打蔫了的草一样无精打采。这些症状有点像小孩子走了家。但人满了十二岁以后就不会走家。阿爸许是阳气亏损,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就跟失去了魂魄一样。

    姥爹怕他死了,给他灌姜汤,给他敷毛巾。

    半夜的时候,姥爹出来给抬着弱郎大王的铁杆两头用绳子固定,免得滑落,然后拿了阿爸许家的一个布袋将它的脑袋罩住,免得吓到别人。

    此后三四天,姥爹再没精力管它,让它独自晾在那里,日晒夜露,风吹雨淋。

    白天的时候有人看到如稻草人一般晾在那里的弱郎大王,忍不住好奇心走过来指指点点说说看看。由于他们向来忌惮阿爸许,知道他平日里都跟什么东西打交道,便也不会和弱郎大王挨得太近。再说了,弱郎大王的体味并不好闻。

    动物就不一样了。

    街道上别人家养的鸡经常跑到弱郎大王的脚下面,对着它的脚板啄来啄去。弱郎大王是光着脚的。或许那晚它踩碎豆子的同时有破碎的豆子渣粘在脚板上,所以鸡喜欢去啄。也可能是因为它的脚板像它的脸一样长了青苔新藓。

    被牧羊人赶着从这里路过的羊也对弱郎大王感兴趣。总有几头羊从羊群里跑出来,跑到弱郎大王的脚下面蹭来蹭去蹭痒痒。牧羊人驱赶不动,只好甩起鞭子吓唬羊离开这里。

    鸡和羊都是灵性不高的动物。

    灵性较高的牛和猫见了弱郎大王便不一样。

    本来走得好好的牛路过这里的时候会突然发狂奔跑,吓得牵牛的人只好跟着狂奔。而猫只会远远地看着它,绝对不会接近。但是猫的眼睛还关注着铁杆上的东西,时不时扭头看看。

    再有不懂事的就是未成年的小孩子。

    小孩子们喜欢打打闹闹,有时候会追到晾着的弱郎大王这里来。看到弱郎大王脑袋上罩着布袋,他们便互相争论这到底是个真人还是稻草人。胆子大的小孩还用手去捏它的脚,看看里面是裹着木棍,还是软乎乎的肉。

    大人看到小孩子触碰它,便大声呵斥,叫他们离远一点。

    小孩子们不敢碰了,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围在那里观看到家里人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吃完饭又来这里争论观看。反正他们时间大把,足够浪费。萝卜寨其他地方都玩腻了,好不容易见了个新鲜玩意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姥爹想叫那些孩子远离弱郎大王,但是他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他想过要不要把弱郎大王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一个人扛不动。附近的大人们心存疑虑,不一定敢帮忙。就算肯帮忙,姥爹也担心移动的过程中再出差错。倘若它在这么多小孩中间蹦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姥爹听说过弱郎像僵尸一样怕阳光。而接下来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空气好得很。但他没见铁杆上的弱郎大王有什么异样。

    在此之前,姥爹听人说僵尸一旦遇到阳光便会像纸张遇到了火焰一般燃烧起来,最后烧得什么都不剩下,连一点灰烬也没有;还听人说僵尸遇到阳光会皮肤气泡,接着皮肉会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最后化作一摊臭水。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姥爹,姥爹说,这是因为僵尸属阴,还是不是一般的阴,而是至阴之物。而光属阳,又是至阳之物。自古以来阴阳不相容,至阴与至阳那更是不可能相容,堪比水与火的不相容。因此僵尸是绝对不敢见阳光的。

    我又问姥爹,那就完全没有可以见光的僵尸吗?

    姥爹说,世间没有绝对的事情。极少数僵尸也可以白天出来,但除非高明的道士或者和尚给僵尸下避光咒。

    可惜这是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歪爹歪道士告诉他的。那时歪道士正在专心研究僵尸以及制服僵尸的弯弯扭扭的符。术业有专攻,就对僵尸的了解来说,那时候歪道士比姥爹强。后来姥爹在这方面超过歪道士,也拜歪道士指点所赐。

    在此之前,姥爹并不知道避光咒是什么东西,自然更不会去猜想住持出身的弱郎大王会不会避光咒。

    被晾在铁杆上的弱郎大王静静地待在那里,简直真把自己当作虚张声势的稻草人了。

    姥爹感觉弱郎大王的沉静非常可怕,觉得它应该在酝酿什么。

    姥爹想过给它浇一身煤油,然后像烤肉一样在铁杆上将它活活烧死。可他是这个寨子里的唯一外来人。这样大张旗鼓地烧弱郎大王,必定引起其他本地人的注意和阻止。如果这件事让阿爸许来做,就理所当然了。

    可是阿爸许阳气大损之后连床都起不来,平时除了呼吸就没有别的动静。饿的时候勉强张开嘴巴哼哼两声,姥爹就把煮成了糊糊的烂粥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他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吸进去。

    阳气本是无形之气。那晚姥爹看到阿爸许头上冒出青烟,那是极多阳气凝聚的形态。看似青烟一缕,实则失掉了大半阳气。

    阳气衰弱的人也像僵尸一样不能见阳光,眼睛会受不了阳光的刺激。这是人体阴气占据上风的结果。每当阳光从窗台上跳入时,阿爸许的两只眼睛就如喷涌的源泉一般拼命地流泪。开始姥爹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以为他为自己像一块死肉搁置在床上而悲伤自怜。可是当姥爹走到他面前,身子挡住阳光的时候,他的泪水就止住了。几次之后,姥爹便知道这是阳光的原因了。

    姥爹本想将阿爸许抬到弱郎大王面前,让他来发号施令点火焚烧,自己则倒煤油点火。这样也能让萝卜寨的人信服一些。可现在阿爸许一不能说,二不能动。倘若让萝卜寨的所有人看到阿爸许是这样一副模样,阿爸许醒过来后必定会觉得颜面尽失,必定担心此后再也没人给他鸡和烟了。因为他现在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或者说就是中了邪。借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太监得了花柳病,猎人落在陷阱里。

    为了阿爸许以后的生计着想,姥爹也不能这么做。

    因此,姥爹想抬阿爸许出来主持焚烧僵尸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姥爹这么想。

    可时间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第五天的早上,姥爹洗漱完毕出门倒水,目光习惯性地往斜对角的矮土墙一瞥,结果差点让他将手里的脸盆溜出去。

    铁杆上只剩了一件破破烂烂漆黑发臭的衣服。衣服里面空荡荡。在这里沉默了五天的弱郎大王消失不见了!

    姥爹以为自己照顾阿爸许拖垮了身子,以为自己眼睛发虚产生了幻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铁杆前,伸手去捏那件几乎可以融化的破烂衣服,不相信里面的东西已经凭空消失。

    可弱郎大王确确实实消失了。

    姥爹又两头看铁杆上绑的绳子。果然树杈这一头的绳子是断的。这弱郎大王实在聪明,在逃走的时候仍不忘记将衣服挂回来作为幌子,这样即使姥爹半夜扶着窗户就着月光向外看,看到朦朦胧胧的破衣服也必定认为弱郎大王还在那里。

    既然它想到了逃脱的办法,为什么不趁我半夜睡觉的时候偷袭我呢?姥爹脑海里浮现出弱郎大王偷偷潜入室内给他摸顶或者咬他脖子的场景,不禁一阵后怕。

    转念一想,弱郎大王在外面晾晒了那么多天,虽然阳光没有将它烧死,但它必定阴气大伤,实力减弱不少,所以没有贸然偷袭。

    弱郎大王突然消失的事情很快引起了萝卜寨人的注意。小孩子天天争论的目标没有了,鸡和羊再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显得心神不宁。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人们突然发现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调料不见了。

    仿佛弱郎大王在过去几天里成为了大家公共拥有的东西。这次它不见了,是大众的损失。寨子里有些好奇心强的人走到姥爹面前,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堆话。姥爹大概猜测他们是问铁杆上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虽然勉强能听懂,但姥爹还不会说这里的话,只好连连摆手,摇头说不知。

    有一位老者找到姥爹,指了指铁杆,又指了指街道上玩耍的小孩,说了一堆叽里咕噜的话。

    姥爹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担心铁杆上的东西是不是逃走了,会不会伤害寨子里的小孩。

    姥爹被问得心烦意乱,想起幸好之前给弱郎大王的脑袋上罩了一个布袋,应该不会看见在他周围说说笑笑的人。

    可姥爹对逃走的弱郎大王会不会伤害人这件事没有信心,只好暗暗祈祷阿爸许早点好起来,可以给自己一些建议,或者将目前正虚弱的弱郎大王抓回来。

    在姥爹的照料下,阿爸许逐渐康复。当阿爸许能听能说的时候,姥爹将弱郎大王逃走的消息告诉了他。

    阿爸许倒是洒脱,虚弱地一摆手,说:“我已经掌握它的弱点了,下次抓它就像你抓鸡一样简单。”

    姥爹知道阿爸许说句话有两重意思。第一当然是自认为可以轻松拿下弱郎大王了;第二则是顺水推舟地提到抓鸡,提醒姥爹上次捉獐子的时候的许诺——抓到弱郎之后要教给他让鸡睡着的方法。当时他假装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挂记着。

    等阿爸许好起来之后,姥爹将让鸡睡觉的小技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爸许。阿爸许只花了一天工夫就学会了。

    阿爸许好了才几天,萝卜寨又出了一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在半夜被陌生男人污辱了。她不是在外面被污辱的,而是在家里的床上被污辱的。

    这个女孩性格比较刚烈,第二天就将此事告诉了寨子里的村长,要村长缉拿罪犯。

    村长将此事公布,说捉到罪犯的人会大大有赏。

    奇怪的是,公布刚发出来,竟然又有好几个女人来到村长家里,纷纷说自己也曾半夜在家里被人污辱。原来这种事已经发生好多次了,只是女人不敢公之于众,免得遭人笑话。可是考虑到万一罪犯被逮住,一旦将以前的事情全数供认出来,女人自己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还不如早早来告状,至少赢得一个疾恶如仇的名声。

    村长见这事影响很大,非同寻常,便询问细节。

    没有男人经验的女人听了红了脸,可因为没有对比,不好发表意见。

    村长又分别记录罪犯作案时间,推算了一下,恰好是从阿爸许门前矮土墙那里的稻草人失踪那天开始的。

    村长放下笔后立即来到阿爸许家,询问稻草人的去向。

    阿爸许听了村长的阐述,也觉得事态严重,认为极有可能是弱郎大王逃离这里之后潜入女人房间,犯下兽行。加上村长转述的女人们的说法,阿爸许更加确定。

    姥爹在旁听得也是心中颤颤,认为是自己带着弱郎大王来了这里,才给这里的女人带来灾难。当听到村长和阿爸许议论是不是弱郎大王所作所为的时候,姥爹非常惭愧,真想亲自送上门,让弱郎大王摸顶算了。

    这种消极的思想在姥爹以后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几次。其中最强烈的一次是外公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姥爹的原配去世的时候。

    阿爸许跟姥爹相处的日子里,认识到姥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阿爸许在说到弱郎大王的时候,瞥了姥爹一眼,示意他不要内疚。

    村长认为事态严重,语气咄咄逼人,非得叫阿爸许立即处理。

    阿爸许道,这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女人也没有看见男人的面貌,不一定就是从铁杆上逃跑的那个人干的。

    村长则说,就是因为女人在被污辱时行为怪异,才猜想是从阿爸许这边逃走的鬼魅所为。倘若阿爸许将鬼魅捉回来,而污辱女人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说明是他的问题。倘若捉回来后那种事情依旧发生,才可脱清干系。

    村长虽然咄咄逼人,但也有几分道理。阿爸许和姥爹确实有几分心虚。于是,阿爸许只好去那些女人家里查看,寻找蛛丝马迹。

    村长走后,阿爸许窃窃问姥爹,难道经过太阳的烘晒,僵尸突然转变了性情,对女人感兴趣了?

    姥爹对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犹犹豫豫道,这未必不可能,僵尸原来是至阴之物,经过阳光的照射,虽然没有烧死,但可能吸收了至阳之物的阳气。阳气对人来说是好事物,对僵尸来说就不是好事物。因此,僵尸急于将多余的阳气发散出去,从而找女人倾泻阳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至阳之物的时候,姥爹不禁想起在峨眉山里跟迷海大师学吸食阳光的情形来。自离开那里之后,衣食无忧,餐餐饱腹,所以没再那么做。

    以后趁没人的时候应该再试试,姥爹心想。

    外公对我说,姥爹曾经问过年幼时的外公一个关于吃饭饱肚的问题。

    姥爹问,你知道为什么人要日食三餐吗?

    外公说,因为饿。

    姥爹摇头,说,这是我们人的错觉。人只有在真正觉得饿的时候才应该吃饭。很多时候,日食三餐是不必要的。之所以我们早中晚一日三餐吃饭,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当看到别人都在吃饭的时候,原本不饥饿不应该进食的人也会觉得饥饿,甚至胃口大开。在不需要进食的时候吃饭,那是伤害自己的身体,会损耗寿命。可是为了不被其他人当作异类怪人看待,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按时进餐,步调一致。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难免想到姥爹离开峨眉山之后像常人一样吃饭,而不继续迷海大师的方法,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作怪物看待。

    但是吸食阳光的诱惑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在追查弱郎大王去向的第二天早晨,阿爸许由于头一天的奔波而疲倦,打破常规地没有比姥爹早起。

    姥爹清晨起来的时候见阿爸许还在酣睡,便独自一人爬到了屋顶,对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吸食。吸食的时候只有一种淡淡的比喝水还轻的感觉,却没有在峨眉山里时候那种果腹的感觉。一种像是喝汤,一种像是吃饭。

    姥爹认为这是不够饿的原因。之前身体几乎夺空,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好。现在肚子里还有昨晚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差。

    虽然如此,姥爹还是尽力让心宁静下来吸食。

    既然效果不好,那我多花点时间好了。虽然不如吃饭那么饱,但喝汤也能喝个水饱。姥爹是这么想的。

    姥爹吸食得忘记了时间。突然,姥爹感觉阳光凝固了,像流动的水被极其寒冷的空气袭击瞬间冻住了一样。这一凝固,姥爹立即感觉口鼻被堵住,胸口闷得慌,几乎要窒息。身子也不能动弹。他就像一只水里的鱼,水被突然冻住,鱼自然不能游动,不能呼吸。

    他的呼吸已经完全断掉,胸腔疼得厉害,似乎里面的肋骨在努力往外撑,想获得一点吸气的空间,可是凝固的阳光阻止了它,跟它抗衡。

    姥爹的脑袋变得晕晕乎乎,几乎被闷死。

    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像迷迷糊糊睡觉一样,或许睁眼才过去一分钟,或许睁眼一看外面天都亮了。

    恍惚之间,姥爹听到了迷海大师的轻叹的声音。那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带着喜悦的叹息,仿佛是婴儿出生后接生婆的叹息,又仿佛是家中老父听到儿子归来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叹息仿佛是一阵春风,迎着姥爹的脸吹来。冻住的水便像春季来临一般融解,又恢复了生机。眼前的阳光不再凝固,五颜六色的光在姥爹眼前忽强忽弱,给人眩晕的感觉。

    世界恢复了舒畅,口鼻重新呼吸,胸口重新起伏。

    这是一瞬间,也是许久许久。

    姥爹闭上了嘴巴,害怕那种凝固的感觉再次出现,将他活活闷死。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姥爹转过头来,见是阿爸许上来了。

    “你上屋顶来干什么?”阿爸许疑惑道。特别是刚才姥爹像根木头一样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他生疑。

    “弱郎的事情会解决的,你不要太担心。”阿爸许以为姥爹在为弱郎大王的事情忧心,便劝解道。上次他用湘西赶尸的方式控制弱郎大王,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此时他的信心暴涨。

    姥爹盯着阿爸许看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阿爸许被他看得发毛,说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骗你,我一定能帮你解决弱郎大王的。”

    他不知道,此时姥爹的眼睛有了一种幻象。

    姥爹忽然感觉换了一个世界,一切的事物都有了一层青灰的底色,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世界,像是在三伏炎热季节的水汽里看世界。他看见阿爸许身体周围冒着一股淡淡的白色热气,好像天与地就是一个蒸笼,而他快蒸熟了一样。

    “你不热吗?”姥爹问他。

    他愣了一下,说道:“我不热啊。”

    姥爹看屋顶下面的树,树的周围也有一股热气,再看其他的,发现凡是有生命的都在周身一圈有热气冒出,凡是没有生命的都没有热气。

    难道我看见的都是阳气?姥爹心中自问。他抬起手来看自己的手,发现手臂上热气直冒,好像是从沸腾的水壶上蒸发出来的,比阿爸许的热气要强多了。

    姥爹再看从屋前路过的人,个个身上冒出一寸来长的热气,都比阿爸许的要高要多,走动的时候,热气在身后拖出淡淡的影子。

    姥爹心想,阿爸许大病初愈,阳气是没有那么旺盛的。

    下了屋顶之后,姥爹眼睛里的热气消失了,眼前事物都恢复正常。只有在长久地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的时候,那青灰的底色和白色的热气才会重新出现,但依然转瞬即逝。

    寻找弱郎大王的第三天,阿爸许突然对姥爹说:“你好像到了外甥的级别了。”

    姥爹一愣。

    阿爸许笑道:“我的感觉很准的。那天在屋顶看到你,我就感觉你突然到了外甥级别,只是到现在才跟你说。”

    “你不是逗我吧?”姥爹说道。

    “我说了,我的感觉很准的。”阿爸许重复道。

    姥爹开玩笑道:“那你用你的感觉去感觉一下弱郎大王到底在哪里,省得我们天天在寨子里转悠。”

    阿爸许道:“有些事情能感觉到,有些事情是感觉不到的。如果偷偷进入女人房间的是弱郎大王,那我们想找到它就更难了。”

    “为什么?”

    “它能潜入女人的房间,还能做那档子事,那就说明它的身体没有原来那么僵硬了。”

    姥爹道:“那不一定吧。”

    阿爸许道:“那只是一方面。如果它能扑到女人的床上,扑到女人的身上,还能做完事安然无恙地离开,那说明了什么?说明它已经不怕被跘倒了。弱郎最大的缺点的就是怕被跘倒。它克服了这个最大的缺点,就比以前还要厉害一个层次,我们就不是它的对手了。”

    姥爹想起那晚要不是身上因为洗过硫黄温泉让弱郎大王稍稍犹豫,自己也早已变成一具跳尸了。如果弱郎大王真如阿爸许所说不再惧怕跘倒的话,那自己死在它手里就跟蚊子被拍死一样简单。

    “如果它再遇到我,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犹豫片刻?”姥爹问道。

    阿爸许道:“你以为洗了煮珠湖的硫黄温泉对你有益吗?”

    姥爹听了这话,觉得不可理解。

    “要不是在那里泡了几天,我上次就被弱郎大王咬死了。”

    阿爸许淡然一笑,说道:“被钓上来的鱼,当然要先让它吃一点好吃的诱饵。”

    “哦?”姥爹听出话里有话。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很多得罪了鬼灵的人来到这里洗浴,以为可以像传说中的那样避开鬼灵的骚扰。但实际上来这里泡过硫黄温泉的人最后几乎都被鬼灵害死了。”

    姥爹顿时头皮发麻,惊问道:“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硫黄温泉不但不能避开鬼灵,还会吸引鬼灵吗?”

    “不是,硫黄本身就有辟邪作用,不至于吸引鬼灵。”

    “那为什么泡过的人都被鬼灵害死了?”姥爹急切问道。自己泡过温泉,与此事紧密相关,自然非常着急。

    阿爸许将谜底解开来。

    原来硫黄温泉确实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作用没有流传的那样神奇。几天之后,随着硫黄味的淡去,人的本身体味又恢复过来。可泡过温泉的人以为从此不再怕鬼,行事比以前更大胆更无度。特别是有些专做亏心事的人,在这里洗过之后以为穿上了一件可靠的保护衣,所以做亏心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恐惧和忌讳。最后因为做事太过分,不是惹上官司,就是惹上仇人。哪怕鬼不找他,仇人也会将他置于死地。

    而一些被鬼干扰的人也掉以轻心,没有防备。所以在硫黄味淡去之后,鬼魅轻易将其魂魄勾去,或者作祟吓死。

    阿爸许说:“硫黄味只能躲过一时,时间一久,硫黄味消失,还是能找到。有的人以为一劳永逸而放弃提防,最后轻易被鬼杀死。”

    “原来这样,看来得到一些好东西并不见得是好事!多亏今天听了你这番话,我以后会更加警惕。”姥爹感叹道。

    阿爸许哈哈大笑,可是刚刚痊愈的身体似乎扛不起这么放肆的笑,还没笑够就连连咳嗽几声。“你说得对!好事不一定给你好结果,坏事不一定给你坏结果。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借鬼灵的力量来帮我做事的原因。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不耻所为的。对我来说,只要能达到好的结果,手段是好是坏我不那么介意。”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不认同你现在的做法。你对那些瓦罐里的东西下手太狠,或许它们会想其他办法报复你的。”姥爹说道。

    没想到不久后姥爹的话果然一语成谶!

    不知道阿爸许临死之前是不是回想起过姥爹这句话。

    寻找弱郎大王的第四天,事情突然发生改变。居然有个人跑到阿爸许家里来,声称之前weixie女人的是他,并央求阿爸许不要驱使鬼灵害他。

    阿爸许和姥爹惊讶不已。

    来者正是村长的刚满二十岁的儿子多吉。他央求阿爸许和姥爹不要将他的事告诉他父亲。他说他以为这些事情除了受害者别人不会知道,即使有个胆大的找到他父亲投诉,他也认为没人能查到是他做了这些不堪的事。

    因为父亲绝对不会想到是自己的儿子干了这些事。

    但是知道父亲找阿爸许来查的时候,他就一天比一天担心。阿爸许是巫师,懂灵异之道。他怕阿爸许驱使鬼来害他,所以终于忍不住来自首。

    阿爸许不理解多吉为什么要这么做。多吉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未婚妻,现在住在别的寨子里,过完今年就会被抬到萝卜寨来。多吉家是寨子里数一数二富裕的,他人也长得不错,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在平常的日子里,多吉是一个谦逊又懂礼貌的人,看到青春期的女人时还会有些羞涩,不敢高声跟女人说话。

    正是因为这样,多吉认为最熟悉自己的父亲都不会猜到这件事情是他做的。

    他说,他认为自己能骗得过所有人,但是骗不过阿爸许。半夜人都睡着了,可是跟阿爸许打交道的鬼可没有睡觉。鬼会偷偷地告诉阿爸许它们看到的真相。

    阿爸许听了多吉的话,尴尬不已。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这是人做的事情,全把精力用在寻找逃走的弱郎大王身上了。

    姥爹也疑惑。多吉能weixie好几个女人而女人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会邪术吗?

    “多吉,你是怎么对那些女人……嗯……做那些事情……又不被她们抗拒或者发现是你做的呢?”阿爸许问道。

    多吉从兜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帮了我。”多吉说道。

    紧接着,室内就飘起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

    多吉将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前因后果娓娓说来。

    他说,他其实对男女之事知晓得非常早,但这不是促使他犯下这次错误的原因。由于母亲去世得早,他的父亲常从寨子外面带来年轻的女子。他在八岁的时候就曾不小心撞进父亲的房间,父亲身下的女子满头大汗地抱着他父亲那宽大肩胛骨,手指几乎挖进他父亲的肉里。他为父亲感到指甲嵌入肉里的疼痛,为父亲紧咬牙关。

    父亲沉浸其中,没有看到多吉。

    父亲身下的女人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晃动,晃到左边的时候看到了呆呆站在一旁的多吉。那个女人松开一只嫩白的手,在多吉的脸上摸了一下。

    多吉感觉到那只手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软乎乎的。

    女人只轻轻摸了一下,就将手缩了回去,重新按在他父亲的肩胛骨上,重新将指甲挖进他父亲的肉里。

    或许是她感到疼痛了。因为压在她身上的多吉的父亲此时像一头猛兽一般嚎叫起来,女人似乎要让他父亲感到同样的疼痛,这样才公平,这样两人才有同样的感觉,才有同样的心思,才能合二为一。

    终于,他父亲的嚎叫渐渐弱下来。他父亲像突然死了一样瘫倒在女人身上,像盖在女人身上的被子。

    女人又侧过头来,朝多吉抛了一个媚眼,说道:“多吉,你也会有女人的,像你爸爸一样有很多女人。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爸爸,很多女人会为你着迷的。”

    多吉看到疲惫的父亲从那片雪白的云里抬起头来,懒懒地看了多吉一眼,然后用那颇有威严的厚重的嗓音说道:“出去!”

    到了傍晚,多吉感到眼睛难受,像是被烟熏过一样,痒痒的,不停地流眼泪,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

    那时候萝卜寨的阿爸许还不是现在的阿爸许,多吉去找了阿爸许,要阿爸许给他看看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苍老的阿爸许捏住多吉的下巴,对着多吉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说:“你的眼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会疼。”

    多吉问阿爸许:“为什么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会疼呢?”

    苍老的阿爸许慈祥地摸了摸多吉的脸,他摸的地方刚好是那个女人摸过的地方。多吉刹那间感觉阿爸许已经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灵跟阿爸许的心灵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他后来对新的阿爸许敬畏的原因。

    在阿爸许面前,他没有任何能隐瞒的心思。

    苍老的阿爸许说道:“孩子,万物都有自己应该遵循的原则,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了不合适的事情,就会难受。大雁提前南飞或者晚飞,都会死掉;春天的花在冬天开,就会冻死;鬼在人道流连忘返,阿爸许就要让它走;喜欢一个人的时间不对,也会难受。”

    多吉似懂非懂,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不用怎么办,时间一久就好了。再难受的事情,时间一久就好了。”

    “疼痛时间久了就会好?”

    “疼痛不再疼痛,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好了;一种是习惯了。”

    多吉觉得阿爸许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疼痛习惯了,为什么就不疼了呢?

    他父亲还是不断地带新的旧的女人来家里。多吉渐渐习惯了,眼睛不疼了。再后来,他的身体也习惯了,不再那么激动,不再那么拘谨。

    直到他的父亲意识到要给儿子娶一个媳妇的时候,多吉突然充满了期待,晚上在梦里激动不已,仿佛第一次看到那个摸脸的女人一样。

    当看到他要娶进门的女人后,他更加亢奋。

    于是,梦里有了新的内容。父亲的女人,他在梦里也不敢碰一下,只是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他便有了胆子,像饿狼一样扑过去,像拆开一个期待已久的礼物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礼物是那么诱人,让他心情潮涌澎湃。

    可是每到最紧要的时候,他却败下阵来。

    前阵子,多吉知道阿爸许捉住了一个半夜潜入女人房间的獐子。他听人说,那个獐子有特殊的迷惑女人的方法,让女人服服帖帖。还有人说,那獐子是用麝香迷惑女人的,那麝香不但可以迷惑女人,还能让男人雄风高昂。如果谁能得到,将迷倒天下所有女人,并且有能力满足所有女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吉便问,獐子成了精才能这样,普通人控制不了獐子精,怎么可能获得这样的能力?

    说的人是五十多岁的牧羊人,他是单身汉一条,长年在外牧羊的他饱受孤独的折磨,也因此增长了不少寨子里见不到的稀奇古怪的事物。

    牧羊人说,要有这种能力不难,不用控制獐子精,只要取得獐子的麝香就行。獐子本身没有多大能耐,能耐都在麝香上。

    多吉又问,如何才能取得獐子的麝香。

    牧羊人说,外面有些猎人会捕猎獐子,一般在十月到第二年的三月为狩猎时期,但以十一月间猎得者质量最好,此时獐子的分泌物浓厚。狩猎时通常用枪击、箭射、陷阱、绳套等方法。捕获后,将雄麝的脐部腺囊连皮割下,捡净皮毛等杂质,阴干,然后将毛剪短,即为整香,挖取里面的香仁称散香。整香因为外面有些毛,所以也叫毛壳香囊。当然了,普通獐子的麝香只能做普通香囊用,一般女人或者文人学士喜欢用。只有獐子精的麝香才能引诱迷惑女人,才能振奋男人的雄风。

    因此,当听说阿爸许捉住了獐子精的时候,他就偷偷跟上了阿爸许。他知道阿爸许捉住的獐子精必定会装进瓦罐里,然后去牟尼沟的煮珠湖溺死,最后埋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要知道了那个隐秘的地方,就能在阿爸许走后挖开泥土,找出瓦罐,将已死的獐子精偷走。有了獐子精,就有了麝香。

    在此之前,他已经偷偷问过牧羊人哪里有会做毛壳香囊的猎人。经过牧羊人的指点,他找到了猎人,学会了制作毛壳香囊的方法。

    阿爸许去牟尼沟的时候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人,借温泉的水杀死精怪之后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去哪个偏僻的地方埋葬。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本是不吉利的,人人见而避之,所以没人会关注他的行踪。他更没有想过有人会偷走这些精怪的尸体。

    所以,多吉偷偷跟踪阿爸许的时候那些担心是多余的。

    多吉非常顺利地知道了阿爸许的行踪,知道了他将瓦罐埋在哪里,顺利得让他大为意外。

    多吉轻易得到了獐子精的尸体。他按照从猎人那里学来的方法将獐子精的脐部腺囊连皮割下,然后带回了萝卜寨。回到寨子后,他一步一步地制成了梦寐以求的毛壳香囊。

    如获至宝的他自然想尽快试一试毛壳香囊的实际效果。在那个漂亮未婚妻进门之前,他要先在别的女人那里尝试一下,免得洞房当夜出丑。

    刚好多吉听到阿爸许病倒的消息,那正是姥爹和阿爸许共同对付弱郎大王的第二天。

    多吉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因为他最后的担心没有了,但是他还是担心对他来说法力无边的阿爸许很久好起来。毕竟毛壳香囊是从阿爸许杀死的獐子精那里取得的,倘若在寨子里使用,他害怕阿爸许发觉。

    几天过去后,阿爸许还没有好起来。多吉心里的不安分就增加了几分。他认为这次阿爸许病得严重,应该不会很快好起来了。

    于是,多吉终于决定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他经过漫长的等待和难以控制的忍耐之后终于蹑手蹑脚潜入女人房间的那天,刚好也是铁杆上的弱郎大王突然消失的那天,所以后来村长认为是阿爸许这边逃走的鬼灵作祟。

    那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他穿了一身土黄色的衣服偷偷出门。之所以不穿漆黑的衣服出门,是因为萝卜寨是一座黄泥土筑成的寨子,到处都是土黄色。在这里,土黄色才是最好的保护色,如果穿一身黑,反而容易被发现。

    在选择去哪个女孩的房间的问题上,多吉纠结过很久。正常情况下,很多女孩会主动向他投怀送抱。没想到自己还得偷偷摸摸去潜入她们的房间。到底是选择离家近一点的女孩,还是选择离家远一点的,到底是选择漂亮一些的,还是没有那么漂亮的,到底是选择性格活泼一点的,还是内向一点的,他都考虑了一遍又一遍。

    离家近的自然方便一些,但是容易被怀疑被发现一些。离家远的又怕走得太远,在路上被人看到。漂亮一些的当然好,但是更多其他小伙子喜欢,恐怕事情泄露后被人狠打。没那么漂亮的自己又于心不甘。性格活泼一点的他更喜欢,但是怕事情没成女孩叫喊。性格内向一点的即使发现是他也可能隐而不说,但他又于心不忍,更加愧疚。

    思前想后,左右踟蹰,他最后决定选一个平时看起来非常内向的女孩。毕竟做都做了,就先求事情保密吧。

    他第一晚潜入的是一个名叫木雨壶的女孩子房间。

    木雨壶这个女孩子平时非常内向,见到生人就扭扭捏捏,没说话就脸先红。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个女孩长得还比较漂亮。可以说,对多吉来讲,这是一个综合各方面之后最佳的选择。

    翻墙撬门之类的事情,他小时候做过,手法虽然不是很熟练,但是大部分的围墙和锁挡不住他。那时候寨子里的人也没有太多心思防盗,因为大家都不富裕,没什么好偷的。

    多吉很顺利地进入了木雨壶的房间。

    到了房间看着酣睡的女孩之后,多吉这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怎么使用毛壳麝香,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女孩迷迷糊糊不认出他,又热情似火地迎合他。他很后悔当时没问一问牧羊人怎么使用毛壳香囊。可自己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返身去找牧羊人吧?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阿爸许的病好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多吉干脆按照自己想象的来。他将毛壳香囊掏了出,等香气飘出来。他则躲在暗处等香气足够浓的时候再出来。

    毛壳香囊的香气非常充足,很快整个房间里就弥漫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他估摸着差不多了,便走到女孩的床边,轻轻推了推木雨壶的肩膀。

    木雨壶眼神迷离,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多吉怕她只是没睡醒,不敢贸然行动。他坐在床边,想走又不舍,想留又不敢。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感觉一只手像蛇一样在他的腰间梭行,缓缓环住了他的腰,越勒越紧。

    多吉顿时吓得不敢挪动一丝一毫。

    但是那只带着温度的手仿佛是个火源,将多吉整个儿点燃。他甚至听到了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嗯哼——”

    木雨壶砸巴了一下嘴,发出舒服的轻哼声。

    就是这一声,仿佛一根柔柔的羽毛从他身上脸上掠过,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多吉将心一横,如饿极了的狼一样扑在了木雨壶的身上……

    他在木雨壶的身上撒欢,像一匹禁锢已久的野马终于放归草原,任意驰骋。

    可是接下来噩梦再次在现实中上演。他那匹奔驰的野马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悬崖。

    经过长时间的折腾之后,在女孩急切地等着他进一步深入时,他却绝望透顶。他将毛壳香囊塞在鼻子下面拼命地嗅,希望獐子精的香气可以带来希望,希望那香气如春风掠过荒草地一样带来勃勃生机。

    木雨壶见他停下来,眼神里满是疑惑,脸上满是失望。看来她是真真正正地被麝香迷惑了。

    此时,多吉一眼瞥见了床边小桌上的一根圆木条。多吉知道木雨壶不愿跟人打交道,所以为了打发孤独的时光,喜欢用小刀雕刻一些东西。她雕刻出来的东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尤其受小孩子的欢迎。刻一朵花,刻一个塔,刻一个小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月光扑在那根圆木条上,多吉看到那是一个还没有完成的小人,一头已经磨切得稍稍圆润,上面刻出了简单的鼻子和眼睛,只是勾勒几笔而已,还没有完工,看上去有几分吓人。另一头还没有任何雕工。

    多吉伸手将那根圆木条抓住,仿佛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接着,他将圆木条移到了那片没有生机的地方。

    木雨壶的神情由失望变成兴奋,兴奋中带有一丝痛苦……

    “木雨壶”在当地语言中是月亮的意思,代表纯洁,宁静。

    可是多吉的毛壳香囊让木雨壶在那晚变成了一个欲火焚身的女魔鬼。

    这个女魔鬼让多吉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越走越远的魔道。不过这不能怪木雨壶,这是多吉自己的选择。

    一次得逞之后,多吉便如法炮制,夜夜潜入女孩的房间。为了不引起女孩的怀疑,他每天晚上换一个地方,比偷粮食的老鼠还要机灵。

    有时候他难免想象那个木头小人是獐子精的替身,自己这样操心忙碌,都是给它的替身完成使命而已。

    事情进行得越顺利,多吉的胆子就越来越大,越来越相信毛壳香囊的迷幻能力。渐渐地,他对女孩的选择没那么谨慎了,在潜入房间的时候没那么小心了,往往在毛壳香囊的香气还没有足够散发的时候,他就爬到了女孩的身上。

    他甚至有了一些逆反心理,认为这是在给那个木头小人完成任务,而不是自己需要。他认为自己已经沦为了木头小人的奴隶。

    因为毛壳香囊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发,他就急于求成,所以后面有好几次女孩半途醒来,大惊失色。他只好匆匆了事,夺门而逃。

    不过大多数女孩选择了沉默,毕竟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多吉认为木头小人迟早要成精,他听那个牧羊人说猫拜月吸收月光的阴气来修成猫精,还说深山里的猿早晨吸食露珠,吸收山间精气来修成猿精,连寺庙里的石头也会因为常年聆听和尚念经,接受信客的香火而成精。

    牧羊人就曾给他讲过因为男女交he而让石头成精的故事,说是在东汉年间,海南那边有座白鹿山,白鹿山的山顶有一座白鹿宫。白鹿宫的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这油灯要长明不灭的。可是有一次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

    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宫中道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掌门人要将他驱逐下山。

    季玄静有冤无处申,于是决定查明真相,洗清罪名。

    一天晚上,他手持北斗七星剑,趴在陈列油灯的桌子下面,平息敛气,等待偷油贼自投罗网。可是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他两眼打架,困顿不已。天快亮时,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响起。他立即抖擞精神,撑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见了仇人分外眼红,从桌下爬了出来,举起北斗七星剑乱砍。

    那大龟连忙缩了头和脚,在龟壳中说起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顽冥不化世事不通的大石头,却被人从深山里采出,被工匠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又被送到了这白鹿宫。它整日背着巨大沉重的石碑,虽然说起来是吉祥和长寿的象征,供人膜拜,风光无限,实则如泰山压顶,痛苦不堪。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结果意外修成了妖精。

    大龟苦苦哀求季玄静饶过它,并许诺如果季玄静帮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奇书。这本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记录有排山倒海,撒豆成兵,化一而万的高深法术。

    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确实沉重,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之情来,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被季玄静给推倒了。大乌龟便如约给了他一本书。

    那个季玄静得到石龟的书后,不等掌门人驱赶便离开了白鹿宫,一个人偷偷进入深山修炼去了。

    木头小人会成为什么精,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木头小人的魔障,无法自拔。他也不想自拔,因为得到的虽然很少,几近于无,但是一旦得到了,再失去的话就会比从来没有得到还要痛苦。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往世人不理解的方向越走越远,并不是什么动力驱使,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退路。

    但是木头小人修炼成精的过程被打断了。终于,有一个女孩站了出来,将难以启齿的秘密公之于众,誓言要找出真凶。

    多吉并不怕她,寨子里头人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最清楚也最不清楚他的性格。所以他认定了父亲绝对不会认为是他,想都不会想。

    但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将问题追究于阿爸许的头上。

    当阿爸许参与进来后,多吉的自信心没有撑过四天。

    事情弄清楚了,但阿爸许不能不将真相告诉村长,并公之于众。

    众皆哗然。

    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做出这种不堪之事的人是多吉。连曾经被weixie的女人都拉住阿爸许的衣袖追问他是不是弄错人了,当听到多吉自己承认的时候才相信。

    做出了这种事,多吉自然是不能留在萝卜寨了。他被他父亲驱逐出去,警告他永远不能回到寨子里。那场美丽的婚约自然也遭解散。

    而那个毛壳香囊则成为寨子里人人恐惧的邪物。村长本想将它交给阿爸许,但有了前车之鉴,他担心别人又偷偷跟踪阿爸许,将它带回寨子里。毛壳香囊虽然是人人恐惧的邪物,但也是每个男人渴望得到的宝物。

    几经考虑,村长将毛壳香囊交到了姥爹手里。

    姥爹惊讶问道:“您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村长嘱托道:“你不是本地人,我知道你不久会离开这里。我请求你将它带离我的寨子,带它离这里越远越好,绝对不要让它再回来!在你觉得足够远的地方,你再扔掉它,或者保留它。”

    姥爹只好收下毛壳香囊。后来姥爹并没有将它扔掉。姥爹也担心别有用心的人跟踪他,把这个邪物带走祸害其他人,所以将它一直留在身边。

    我们家里人都知道姥爹有这么一个东西,他还曾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它的香气,不过漏出一点香气之后他就将它收起来,少量的香味不至于让人性情大乱。但他从来不在有小孩子的场合拿出来,所以我从未有幸闻过毛壳香囊的香味。

    画眉村里闻过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像是八月桂花香,有的说像是纯正檀木香,同样的香味,各人闻到的感觉不一样。

    好东西总是遭人眼馋。

    姥爹有能诱惑女人的毛壳香囊这件事传扬出去之后,就有小偷来偷。大大小小失盗的事件发生了不下十次。最严重的一次,小偷将姥爹卧室挖了箩筐大一个洞,从洞里钻进屋里,将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出来,连一针一线都找出来了,可就是没有找到比拳头还小一点的毛壳香囊。

    姥爹要防小偷自然是很简单的事,可他没有防。

    外公问他为什么不防备。

    姥爹说,要让他们偷遍了都偷不着,他们才会死心,不然以后会不堪其扰。他是故意让他们来偷的,为的就是让他们死心。

    谁都不知道姥爹将那个东西藏在那里,但姥爹随手就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

    姥爹去世之后,外公注意寻找过毛壳香囊,可是也没有找到。其他借名来丧礼帮忙,实则想侥幸获得它的人没有一个得手。好像那个毛壳香囊随着姥爹的去世而人间蒸发了。

    别说普通人对毛壳香囊有多眼馋了,就是萝卜寨的阿爸许也难免心动。他认为多吉的事情***有他大部分功劳,所以毛壳香囊应该给他。他倒不是想用毛壳香囊去迷惑姑娘,他觉得自己做了事情就应该得到相应的犒劳,村长没有给他鸡或者羊,但可以将毛壳香囊给他,他拿去卖给其他寨子里的人,这样就可以赚取一笔可观的费用。

    姥爹知道阿爸许心里那点小九九,但是不责怪他这样。毕竟在捉弱郎大王的时候,他动用了不少力量。平时小打小闹都需要用一只活鸡和其他香火来报答供奉鬼灵,这次他必定需要付出更多。

    我曾就供奉鬼灵的问题问过外公,为什么人每到鬼节或者清明,抑或是其他特殊时候就要烧纸钱给鬼呢?在我小的时候,人们都用黄色的草纸来做纸钱,一叠一叠的非常粗糙,烧掉之前还会用一个类似戳章之类的东西在草纸上面打一个圆圈和一个点。外公说,那个戳章打出来的圈代表铜钱的圈,里面的点代表铜钱中间的洞。

    那时候姥爹已经不在了,能询问的只有外公。

    在一定的范围里,自然供奉越多说明供奉的人越虔诚,但达到了不切实际的的程度之后,那都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而已。没有真正虔诚的供养心,烧再多纸钱也是无用。

    多吉的事情过去后,姥爹本想催促阿爸许再次捕捉弱郎大王。

    可是几天之后发生了一起意外的事情,使得姥爹对付弱郎大王的计划化为泡影。

    几天之后,阿爸许照常提着瓦罐去牟尼沟,却再没有回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情。

    村长和姥爹带了人到处寻找,最后在离煮珠湖不远的一个偏僻山道上发现了阿爸许的尸体。其外衣被扒走,尸体上撒了一层屎尿,尿骚屎臭,极度难闻。阿爸许临死之前的惊恐定格在脸上,死不瞑目。

    阿爸许的突然死亡引起了萝卜寨的巨大恐慌。

    最恐慌的还是萝卜寨的村长,多吉的父亲。他认为是多吉设法害死了阿爸许。因为阿爸许揭穿了多吉的丑事,让他名誉扫地,不得不离开寨子。多吉又熟悉阿爸许的行踪,下手方便。寨子里大部分人也认为是多吉做的。

    姥爹却认为有其他原因。可惜姥爹那天没跟阿爸许一起去牟尼沟,他在屋里修理明朝官帽,心里仍然挂念着弱郎大王的事,没有亲眼所见整个过程,不好发表意见。

    多吉的父亲一气之下报告了当地官府,希望当地官府帮忙捉拿害死阿爸许的人。那时候的人大多不愿意对簿公堂,每个地方都有游离于律法之外的家族“法庭”,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去找公家。

    如果多吉还在寨子里,自然抓起来打一顿逼问就是了。可现在多吉已经离开寨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多吉的父亲只好告官。

    公家的人到了现场勘查,又调查了一番,居然抓住了一个乞丐,说那个乞丐就是害死阿爸许的凶手。

    多吉的父亲不相信,认为公家办事无能,随便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结案,敷衍黎民百姓。他从公家的牢狱里提出那个乞丐,亲自过问。他认为乞丐是被公家的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

    没想到那个乞丐见了多吉的父亲后将他怎么害死阿爸许的过程说得条条是道,一丝不苟。

    乞丐说,那天他见了阿爸许提着瓦罐来煮珠湖,便偷偷跟上了阿爸许。

    阿爸许以为乞丐找他讨钱,生气地驱赶他。

    乞丐则一直跟着没离开。他跟着阿爸许去了煮珠湖,看着阿爸许将瓦罐里的东西浸死,看着阿爸许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挖坑掩埋瓦罐。

    阿爸许选择掩埋的地方是山的阴面,当时太阳光非常强烈,但是山的阴面还有冷飕飕的风,树被吹得哗啦啦响,好像随时会下一场暴雨。乞丐穿得不多,冻得缩手缩脚。他手里提了一个圆如西瓜的陶罐,里面是储存了十天半月的大粪,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阿爸许懒得理他,见他手中的陶罐里晃得咕嘟咕嘟响,又臭不可闻,便避着他走。

    就在阿爸许快走出山的阴影里时,乞丐突然冲上前,将陶罐扣在了阿爸许的脑袋上。一罐的秽物顿时留出不少,可是那个陶罐口的大小恰好跟阿爸许的脑袋一样大。陶罐扣在他脑袋上后取不下来,他的脑袋顿时变成了扣得太紧的塞子,浸淫在秽物里。

    又惊又呛的阿爸许想扑倒在地,以头去磕地,意图将陶罐磕碎。

    乞丐知道阿爸许的想法,双手死死抓住陶罐,不让他的头碰到地。

    很快,阿爸许就不动了。

    乞丐看到一道黑气从阿爸许的身上飘出,迅速向外飘去,像一道虚无缥缈的烟,又像一条被风吹起的丝巾。

    杀死阿爸许之后,乞丐想将陶罐拔出带走,可是阿爸许的脑袋卡得太紧,怎么拔都拔不掉。乞丐在附近找了一块石头,像敲开核桃那样敲碎了陶罐,然后将陶罐的碎片全部捡了起来带走。公家的人在阿爸许的脑后找到了陶罐粉末,又通过别人举报看到乞丐在那一带出现,还埋了东西。公家的人在别人指点的地方挖到了陶罐碎片,从而确定乞丐是凶手的。

    由于留在原地的陶罐粉末很小,村长他们之前没有发现。

    村长相信了是乞丐杀死阿爸许的,也信了公家人没有敷衍他们,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你一个乞讨为生的人,应该不会跟阿爸许结下冤仇,你为什么要偷袭他,将他置于死地呢?”村长问道。

    乞丐笑道:“人见了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害怕我找他们讨钱。为了养活我自己,我得另寻生存的方法。”

    “想来不是什么好方法。”村长脸色严峻地说道。

    乞丐笑得弯了腰,看起来很欢快,实则倍感失落。他说道:“阿爸许是为人办事杀鬼,我是为鬼办事杀人!”

    村长大吃一惊。

    乞丐的笑渐渐扭曲,两边嘴角扯着往上提,说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有钱一样可以让人推磨,我是专门帮鬼做事为生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有钱能使人推磨?”村长念叨着乞丐说的话,像是咀嚼什么东西的滋味一般。

    “要怪都怪他自己,他借助鬼灵的力量捕捉鬼灵,并且全部放到瓦罐里,提到温泉里溺死。其他鬼灵咬牙切齿,又不敢直接和他对抗,只好找到我帮它们出手。那个装了大粪的陶罐便是鬼灵叫我使用的。鬼最怕秽物了,便以为阿爸许也怕秽物,真是狗吃屎还怕人抢了吃。”乞丐呵呵一笑,虽然是为鬼灵做事,却似乎看不起鬼灵。

    “将大粪灌在阿爸许身上是鬼灵的主意?”村长惊讶道。

    乞丐得意地点头,说道:“你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它们不过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阿爸许以前怎么处死它们同类的,它们就想以类似的方法弄死阿爸许。”

    村长恼怒道:“可你是人,怎么可以帮助那些鬼物来害我们呢?”

    乞丐毫无羞愧之色,凛然道:“就是因为人人远离我,不给我一条活路,我才这样的。是鬼灵给了我生路,我自然要为鬼灵办事。”

    村长哑然无语。

    村长回到寨子之后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路过萝卜寨的乞丐,寨子里的人一定要尽力施舍,绝对至少不能让乞丐饿着肚子。

    后来外公满了十八岁刚开始跟姥爹学玄黄之术的时候,姥爹就拿毛壳香囊和乞丐的经历教育外公。姥爹说他自己从那两件事中领悟了两个道理。第一,害人的鬼不一定是最坏的,一旦它的能力被人继承,人做出来的坏事远远超过鬼;第二,人要给人一条活路,如果人没了活路,他就会为鬼去办事,反过来害人。外公在他的捉鬼生涯里,将这两条奉为圭臬。

    阿爸许不在后,他那只竹溜子经常爬到屋里寻找他,寻找不到之后便绕着姥爹的脚转。

    姥爹哀叹一声,将竹溜子捉了起来,放在手掌心,对着它说道:“竹溜子,你的主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你另寻活路去吧。离寨子远一点,没了主人,其他人见了你就会打死你的。”

    说完,姥爹见它放回地上。

    竹溜子似乎听懂了姥爹的话,一溜烟不见了。

    因为阿爸许被鬼灵整死,姥爹抓捕弱郎大王的计划自然落空。煮珠湖的硫黄温泉效果他也得知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自然牟尼沟也不用过久逗留。姥爹收拾了行李,决定离开这里,先去成都,然后回湖南。

    姥爹早就听到有人说四川要修路,可以通到汉口。

    离开萝卜寨的前一个晚上,姥爹被老鼠的叫声吵醒。

    姥爹起床一看,那只竹溜子回来了。它在床边团团转,发出吱吱的叫声。

    竹溜子见姥爹坐了起来,急忙全爪扒开,鼠头往地上磕,模仿人磕头的动作。

    姥爹顿时明白了竹溜子的意思,问道:“你是要跟我离开这里吗?”

    竹溜子一下子蹿到了姥爹的脚面上。

    姥爹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吧,从此你就跟着我吧。”

    到了成都之后,姥爹又听说一些人认为修路会损坏风水,切断龙脉,因此组织起来反抗官府修路。

    在成都逗留的几日里,姥爹感觉到世间越来越不平静了,打仗的闹运动的到处可见。邪教人士越来越猖狂。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如墙头草一般,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杀人放火的事情稀松平常,处处可见。

    修路被阻断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使得姥爹更加迫切地希望早日回到湖南,回到画眉村。家里的书信像雪片一样飞来,催促他早日回家。粮官在信上说,已在老家给物色了一个好姑娘,要让姥爹尽早成婚,尽早生子。那姑娘是同县不同乡的一位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知书达理,面容姣好。粮官认为儿子一定会迷上她。其理由是同县的富贵人家的公子没有一个不眼巴巴想将她娶进门的,为此好几家世交反目成仇。

    幸好粮官在省城来说不算大官,但在小地方还是有头有脸。他一心想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便在几个大家族打打闹闹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只不过粮官听在那个县城守粮仓的手下说,那个姑娘有一个不好,她天生命弱,几次差点病死,后来她父亲在一个道士那里求来一个玉手镯。据说那个玉手镯像树木一样有脉络,是活玉,依靠吸食活人的鲜血为生,常人不敢佩戴。

    道士说那是成了精的玉石。天底下动物最容易成精,其次是树木虫草,最差是死木顽石。因为动物本身就有灵性,或多或少而已,其中人的灵性最高,所以可以修炼成精。人成精则是仙。而树木虫草长年受到日月照耀,风水熏陶,渐渐具有灵性,与动物同等,然后从动物的层次修炼成精。因此,树木比动物要多修炼数百上千年才能达到同样境界。而死木顽石更甚,它们连树木的经脉都没有,也没有呼吸天地之气的系统,所以修炼难之又难。

    那个玉手镯虽然没有修炼成精,但是已经有了修炼的经脉,所以需要吸取人血来巩固修为。当然,作为回报,玉手镯可以为供血的人挡住灾病。

    原本玉器就有为主人挡灾挡煞的功能,如果主人发现佩戴的玉佩或者手镯断裂,不用担心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因为不吉利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玉佩或者手镯已经为主人挡住了灾难煞气,自己破碎了。

    琴弦断裂才是不祥之兆,预示不吉利的事情即将发生。

    而道士赠送的玉手镯因为有经脉,算是半精,所以能多次挡住灾难煞气,保全主人。

    守粮仓的手下还说,他曾去那户人家收粮的时候碰到过那位姑娘,看见她手上果然戴着一个中间有血丝的玉镯子。

    不拘小节的粮官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有道士的半精玉镯保护她,那她必定是有福之人,而有福之人嫁的男人必定更加有福。

    那时候包办婚姻是常态,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会对这种父亲一手操办的婚事反感。他在信中见父亲提起手上戴着血丝玉镯的姑娘,不禁心生好奇,希望早一点看看她是什么模样。

    姥爹此时返回的心情有点复杂,一则因为弱郎大王的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再遭遇它;二则世事不平,空有一腔热血和报复却不知道怎么施展自己的才华。除了偶尔想起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时有点期盼之外,其他时候百无聊赖,心灰意冷。

    虽然脚步朝着家乡走,但心里却没了方向。

    任何人在年轻时都有过迷茫的时候,姥爹也不例外。

    在那段时间里,姥爹学会了抽烟。阿爸许家里收的好烟,都由村长塞给了姥爹。姥爹千推万推没能推掉。他抽的便是原来应该由阿爸许享受的烟。

    一天,姥爹躺在一个小客栈里抽烟。那时候他就以一副躺在竹椅上的惬意姿势躺在小客栈里,在烟熏雾缭中享受宁静流逝的时光。在三十岁之前,他没有资格享受家里那把竹椅,竹椅暂时还由粮官享受着。当初坐这把竹椅,是因为粮官出去征粮时走的都是田间小道,轿子不好抬,轿夫只能抬竹滑。竹滑就是两根竹竿上放一把竹椅,由两个人抬着走,虽然没有轿子那么威风,但轻巧方便。

    刚学会抽烟的姥爹在抽烟时不但觉得呛鼻,还觉得熏眼睛。

    可是那一天,他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呛鼻熏眼睛。

    难道是习惯了?姥爹心中猜疑。

    姥爹抬头一看,看见那只竹溜子栖息在头顶的房梁上,正极力吸鼻子,将那些烟雾吸进去,肚子鼓胀如球,但很快恢复原状,而烟雾没再出来。原来是它将姥爹吐出的烟雾尽数吸光了,所以屋里不呛鼻子熏眼睛。

    姥爹见它也抽烟,笑着对房梁上是竹溜子说道:“抽烟不是这么抽的,你得先吸进去,然后吐出来!”

    竹溜子突然如打了一个喷嚏,将肚子里的烟雾全部喷了出来。屋顶顿时乌烟瘴气,如同一团乌云进了屋。

    小客栈的掌柜急忙从外跑了进来,说看到屋顶瓦缝里冒烟,所以跑来是不是着火了。

    自那之后,每次姥爹抽烟,竹溜子都会跑到房梁上吸烟吐烟,不亦乐乎。

    在此之前,竹溜子虽然跟着姥爹,但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姥爹也就如多养一个随身带的小宠物而已,跟养鸟的,养蛐蛐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只竹溜子有点修为而已。但是抽烟成为他们俩的共同爱好后,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变得像主仆,像朋友。竹溜子开始关心姥爹,保护姥爹,就像在萝卜寨的时候对阿爸许一样,甚至更为主动。

    阿爸许把它当作利用的工具而已,而姥爹不把它当动物看,把它当作平等的生灵对待。竹溜子虽小,但也能感觉到其中差异,所以给姥爹的回报更多。

    它每次吸烟之后,都会去别的人家偷些东西来。

    第一次给姥爹偷来的是一个苹果。

    姥爹刚看到屋里桌上有一个苹果的时候非常惊讶。他没有买过苹果,更不可能有人送苹果来。他左看右看,以为是别人走错了房间,将自己的苹果放在这里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姥爹发现桌上又多了一个梨子。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关着的,这次不可能是别人走错房间留下的。

    正在犹疑间,竹溜子从梨子后面跑了出来,朝姥爹吱吱吱地叫,立起身子摆动前爪,一副它来请客的样子。

    姥爹知道老鼠有偷的本性,知道这些东西是它偷来的了,于是摆手道:“谢谢了,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是竹溜子,偷窃是为生存,我不怪你。但我是人,如果跟你分赃,就变成贼了,你自己吃吧。”

    等姥爹去水房打了洗脸水回来,桌上的苹果梨子不见了。

    第二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一个女人用的金簪子。

    姥爹知道又是它偷来的,笑道:“你以为苹果梨子不值钱,所以我不收。这金簪子非常贵昂,我就会收下。是吗?”

    竹溜子看着姥爹,眼睛里光芒闪烁。

    姥爹道:“你看,这金簪子上刻有花纹,既是装饰,也是标记。倘若我拿出去换钱,失主可以通过当铺找到我,我就会被抓起来。你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啊。”

    不一会儿,金簪子不见了。

    第三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几个揉成团的纸球。

    姥爹拆开来,发现是数额很大的银票。竹溜子进老鼠洞出老鼠洞不便于携带面积较大的纸张,所以它将银票揉成了一团一团。

    姥爹哈哈大笑,明白竹溜子的意思——苹果太廉价,金簪子有独特花纹,那钱总没有记号吧?总不能被认出来是谁家的钱吧?所以它直接送钱了。

    姥爹抓着竹溜子的尾巴,提到眼前半空中,说道:“阿爸许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他贪恋钱财,手段不正。你跟着他修为一直不得提高,也是因为没有改掉偷窃本性。你既然能修成现在这样通人性,必定是有灵性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被偷窃的本性掩盖了灵性。这就像我们说的德才兼备,有德无才,难当大用;有才无德,祸害他人。你有了天予之才,却德行不好,损害了修行,难成大器。”

    竹溜子连忙两个爪子合在一起作拱手作揖状,表示它领悟了。

    姥爹知道它认为吸了姥爹的烟,占了便宜,想付点烟钱而已。于是,姥爹又道:“我抽过的烟,你不吸的话也会自然消散,我不能收回再使用。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

    竹溜子连连点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竹溜子虽领悟到姥爹说的话,但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不再窃取钱财来贿赂姥爹。

    姥爹抽烟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七十多岁,后来肺部虚弱,吸烟就咳嗽不停,这才将烟戒掉。

    外公曾指着姥爹睡房的一把高脚木椅对我说,以前你姥爹坐在床边抽烟,竹溜子就在这上面的房梁上吸烟。

    旧时老屋没有吊顶,房梁如瘦子的肋骨根根可数,青瓦如鲤鱼的鳞片个个可见。

    外公又指着屋顶瓦片上一个如锅般大小的圆形黑影说,那就是竹溜子在房梁上长期吐烟将那片区域的瓦片熏黑的。

    姥爹的棺材入土后不到一个月,坟墓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直通墓内。

    画眉村的好心人偷偷找到外公,说那恐怕是不吉利的预兆,叫外公想办法预防一下。

    外公会心一笑道:“无碍,是父亲的老朋友来拜访了。”

    姥爹携着毛壳香囊,带着竹溜子边走边歇,走到四川和贵州交界的地方时遇到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在一个小县城的小客栈中被困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晚上,竹溜子从外面回来后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惊慌不已。姥爹抽烟的时候它居然没爬上房梁,出人意料地在桌子上转来转去,用爪子将桌面挠得嗤嗤响。

    姥爹见它异常,便将它放到手中,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鼠类也会生病的,我倒是差点忘记了。”

    竹溜子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姥爹见它摇头,又问:“是不是这屋里不安全,你叫我尽快离开?”

    竹溜子还是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是不是雨天快要结束了,你给我来报好消息?”姥爹又问。

    竹溜子仍然猛摇头,吱吱吱地乱叫。

    人与动物再灵犀相通,也无法达到语言沟通的境界。就如大人跟只会咿咿呀呀作语的小孩子说话一样,只能从小孩子的表现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要什么不要什么,但是无法沟通更为复杂的问题。

    姥爹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惊慌,只好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可竹溜子无法安静下来,从桌上跳下来,在姥爹的脚边团团转。

    姥爹心想,上次它这么做是要我带它离开,这次难道也是要我带它离开不成?现在虽然雨水稍停,但夜色已晚,要离开这里也得明天天亮才行啊。

    姥爹激灵一动。莫非它是要带我出去看看什么东西?

    “你要领我出去看什么东西?”姥爹问道。

    竹溜子的脚步立即停下,抬起头来用那双小而闪亮的眼睛看着姥爹。

    “那就走吧。”

    姥爹将烟收起,披了一件外套就由竹溜子领着路走了出去。

    还未见过竹溜子惊慌成这样,能让它这样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姥爹一边走一边想。

    外面月光如水。

    小客栈所在的地方有个“鸡鸣三省”的称呼。意思是这里的鸡打鸣能让三个省份的人听到叫声。因为这里地处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姥爹突然心想,是不是弱郎大王怕我跑出四川境内,偷偷追到这里来了?而竹溜子这么紧张是因为看到了弱郎大王吗?倘若是这样,我跟着竹溜子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转念一想,竹溜子跟了阿爸许这么长时间,不至于分不清凶险安全。

    姥爹跟着竹溜子跑了大概三四里路,终于跑到了一个小山坳里。小山坳里只有一条小道,前面有一个行路的人。月光将那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就如蟒蛇一般跟在他后面,踽踽而行。

    看到那人后,竹溜子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它频频回头去看姥爹。

    “你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人吗?”姥爹问道。

    那人走路的姿势自然,一点儿也不僵硬,自然不会是弱郎大王。鬼是没有影子的,而那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于是姥爹放下心来。

    不过姥爹不清楚竹溜子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如此感兴趣,并且如此激动。不过既然来了,就看看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吧。

    于是,姥爹朝前面那个人喊道:“喂,兄弟,请等一等我!”从那身形上可判断前面的人是个男的。

    听到姥爹的喊声,那人还没回过头来,竹溜子倒是一惊,急忙蹿到了姥爹的脚边,迅速攀爬到姥爹的肩膀上。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姥爹见了那人,顿时惊得魂儿跑了似的,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姥爹的嘴张开着,下巴无法合拢。在他惊呆之时,水一般的月光流在姥爹的嘴上,从他的嘴里流入,居然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古人将月亮称之为太阴,与白天的太阳呼应。所以姥爹在吸食阳光的时候感觉到像吃饭一样,而恰才有了喝水的感觉。一为吸食阳气,一为吸食阴气。学会了吸食阳气,掌握吸食阴气的方法自然手到擒来,融会贯通。

    刹那之间,姥爹感觉月光突然被冻住,他就如冻在冰里一样无法动弹,窒息的感觉袭了上来。这是跟上次在屋顶的体验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感觉周身稍稍冷一些,应该是至阴的太阴之光所致。

    同样,在他几乎要被憋死的时候,月光重新流动起来。胸口得以舒展,呼吸得以继续。

    回头的那人瞥了姥爹一眼,点头称赞道:“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你已经是舅舅级别了,恭喜恭喜!”

    姥爹也感觉浑身舒畅无比,但他没有细细体会身体变化,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盯着那人说道:“你……你……你……”

    那人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又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姥爹,问道:“我怎么啦?”

    姥爹的喉结滚动,终于发出话来:“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姥爹终于明白竹溜子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兴奋又这么恐惧了。因为它碰到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它以前的主人——已经死亡的阿爸许!姥爹明明看到了他的尸体,看见他被埋葬,他怎么会在这三省交界的地方出现呢?

    阿爸许愣了愣,说道:“我已经死了?你别诅咒我,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姥爹问道。

    阿爸许挠挠后脑勺,说道:“我迷路了。我肚子饿了,你这里有吃的没有,有的话快给我拿来。”

    姥爹拿出一小袋随身携带的干粮。

    阿爸许一把抢了过去,翻开干粮袋,一顿狼吞虎咽。干粮渣子从他的指缝里落了出来,饼被急躁地捏成了粉,也落了出来。最后一半进了嘴里,一半撒在了地上,浪费了不少。

    姥爹一把抓住阿爸许的手,连声说道:“慢点慢点慢点,你怎么像个饿死鬼一样?”

    阿爸许的手有温度,但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他的手是实实在在的,触之可及。如果仅仅是正在奔往黄泉路的迷失魂魄,应该没有这样实在的触感,没有这样的温度,也没有身后那条如蟒蛇一样的影子。

    莫非阿爸许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不成?姥爹暗想。

    死而复生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虽然复生,但脑子里的记忆必定散失殆尽。死前的事情就如普通人的前世记忆一般微弱渺茫。亲人朋友全然不记得。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作“短前世记忆”,意思是这种复生产生的“前世今生”间隔很短。第二种是假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其实并未完全死过,或许由于休克,或许由于疾病,造成了假死状态。这种假死的诈尸事件在民间并不少见。绝大多数诈尸属于这第二种情况。这种情况下“复生”的人,只相当于睡了一个比较长的觉,自然记忆不会损耗。“死前”事情历历在目,亲人朋友当然也不会认错。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作“假前世记忆”。

    眼前的阿爸许第一眼看到姥爹便能认出来,自然不会有“短前世记忆”,不会是真死之后复生。

    可姥爹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并且已经掩埋,估计此时已经腐烂发臭,不可能假死之后再复生。

    一时之间,姥爹分不清眼前的阿爸许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是人?是鬼?非人?非鬼?半人半鬼?既是人又是鬼?

    阿爸许将干粮袋里的东西吃完,又将指缝间的渣子舔了一遍,然后朝姥爹伸手道:“还有没有?”

    姥爹道:“还有,但是在屋里。要不你跟我过去吃?”

    阿爸许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说道:“好哇。”脸上没有半点不自然或者拘束,好像他和姥爹还在萝卜寨一样。

    阿爸许将干粮袋还给姥爹的时候,这才看到姥爹肩膀上的竹溜子。他惊奇道:“它怎么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不到我这里来,怎么还爬到你的肩膀上了?几天不见,它就被你调教得比我还亲近了吗?”

    竹溜子见阿爸许看到了它,吓得急忙顺着姥爹的手臂钻进了袖筒里,就如见了猫一般害怕。姥爹能感觉到袖筒里的竹溜子还抖抖瑟瑟,它肯定也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才会吓成这样。

    姥爹隔着一层布抚摸竹溜子,让它不要那么恐惧。然后姥爹说道:“我没怎么调教它。它为什么不亲近你,这还得你来解释给我们听。”

    阿爸许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不过转瞬即逝。

    带他回到小客栈,姥爹又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东西。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姥爹又暗暗观察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半点破绽。鬼吃饭是用嗅的。他刚才吃掉了干粮袋里的干粮不说,现在又吃掉了三四碗饭。姥爹没见他偷偷地嗅鼻子,吃法完全是人一样的。除了经过身边时候有阵阵阴风,其他行为举止跟正常人无异。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姥爹坐在阿爸许对面,突然大声问道。

    在毫无破绽的时候,突然发问或许可以让对方一惊,从而露出马脚。

    阿爸许果然双手一抖,饭碗掉在了桌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饭粒从碗里跳了出来,撒在桌面上。烛光淡黄,将饭粒染了一层哑黄。姥爹不经意想起两人共同对付弱郎大王时屋顶上撒豆子的情形。

    “难道我真的死了?”阿爸许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让姥爹始料不及。

    但这回答说明阿爸许对遭遇鬼灵暗算的事情不是一概不知。

    姥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他确实死了,怕他太难过;说他没死,也是自欺欺人。不如先问清他自己是怎么经历这段时间的。于是,姥爹问道:“那天你提着瓦罐去了牟尼沟,为什么一直没有回萝卜寨?”

    阿爸许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苍白如纸。

    姥爹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完再说话。

    阿爸许默默地喝水,嘴巴在水面轻轻吹后用力地吸,发出哧溜溜的声音,仿佛水很烫,但那杯水只是温水而已。

    姥爹心想,或许是他体温较低,所以对别人来说只是温水,但对他来说是有点烫的水,需要先吹气降温,再慢慢地喝。这就如人烤火晒太阳只觉得温暖,而鬼觉得太烫,甚至要被焚烧一样。

    阿爸许勉强喝了几口水,终于将他在这几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无冤无仇的乞丐会突然袭击他。那天,他将新捉来的小精怪在煮珠湖里浸死之后像往常一样挖了个坑埋葬。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来到这里做这种事情了,除了上回被多吉偷窃过獐子精的尸体之外,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其他意外情况。所以他做这事的时候漫不经心。杀死精怪就像别人杀死一只鸡那么稀松平常,掩埋精怪就像别人挖坑种菜一样熟练而随意。

    他说他还是挺为已死的精怪考虑的,埋葬的地方总是选择庇荫的地方。

    那天他发现一个乞丐提着一个陶罐跟在后面,一股难闻的臭味随之而来,不知道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那个陶罐里散发出来的。总之,那股臭味让他对那个乞丐避而远之,连一句驱赶的话都懒得去讲。

    埋完装着精怪的瓦罐后,他仍然没有搭理乞丐。他从乞丐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几分不善,但他认为这个乞丐就像凶狠的蛇一样,你不去碰它,它是断断不会来咬你的,但是你碰到它了,它就会张开嘴来咬你一口。

    所以,当发现乞丐挡在唯一一条回去的路上时,他还是决定从旁边走过去,依旧认为乞丐是一条盘踞的蛇,虽然不善良但不会咬他。

    他正对着乞丐的时候,乞丐傻愣愣地看着他,嘴角拉扯出一丝浅笑,似乎是好意,又似乎是嘲弄。

    他疾步离开。谁料乞丐突然从身后追来,将那陶罐倒扣在他的脑袋上。

    他这才明白陶罐里装着大粪。他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可是陶罐口的大小恰好与他的头相当,盖进去容易,拔出来难。那股恶臭的东西随之呛进口鼻,令他苦不堪言。他奋力将头往地上磕,想将陶罐磕破。可是那个机灵的乞丐用力抱着陶罐,不让他的头碰到地面。

    两人僵持了许久,阿爸许感觉脑袋突然缩小了一些,顺利地从陶罐中挣脱出来。他担心乞丐再次将陶罐扣过来,急忙一路狂奔。

    狂奔时他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惊肉跳!那个乞丐还抱着那个陶罐,并没有拔腿追来。而在那个乞丐的臂弯下,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躺在那里。那个人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仿佛一条即将渴死的鱼在勉为其难地甩动尾巴。乞丐死死摁住那个自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阿爸许对付鬼灵游刃有余,但对付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优势。

    因此,逃跑的阿爸许纵然再惊讶也没有转回去细究缘由。他怕的不只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更怕那陶罐里的秽物。刚才看到那个陶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害怕,现在逃脱之后异常害怕,害怕的程度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只要看一眼那个陶罐,他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好像陶罐里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且能通过目光传递到他身上一样。

    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怕秽物?以前虽然排斥,但还不至于害怕啊。他忍不住心想道。

    惊慌失措的他一口气狂奔了十多里,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在牟尼沟和萝卜寨之间走了这么多年,对这里的地形位置比对自己手心的掌纹还要熟悉。百里之内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怎么走才能回去。可这次他感觉才跑十多里,居然就不认识路了!

    难道遇上了鬼打墙不成?

    心里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阿爸许认为鬼灵应该不敢对自己作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后来我问外公,阿爸许驱邪捉鬼那么厉害,为什么区区一个乞丐就能让他如此狼狈呢?

    外公说,阿爸许长期接触鬼类,难免阴气缠身,影响体质,所以虽然能对付恶鬼,却不一定能对付恶人。你看,歪爹就是例子嘛。

    想想确实如此。

    歪爹在画眉村一带画符捉鬼是人人皆知。可是他受了阴气的影响,五官歪曲,骨骼歪曲,走路不利索,吃饭喝茶也不利索,其实跟残疾人没有两样。倘若哪个人起了歹心要害他,他肯定打不过别人,也跑不过别人。

    阴气多的话湿气也重,寒气也重。因此歪爹的家门口总是晒着大把大把的艾草,每天必喝艾草水,长年用艾草水洗澡,艾草可以去湿,散寒。

    急急如丧家之犬的阿爸许连忙找人询问这是哪里。

    终于找到一个人后,那人告诉他,这里是某某县某某镇。

    阿爸许却不知道这个县这个镇属于哪里,他忙问从这里去阿坝州应该怎么走。

    那人却没听说过阿坝州。

    阿爸许又说了九寨沟,四姑娘山等地方。

    那人知道九寨沟和四姑娘山,说自己没去过那里,但是估计走到那里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阿爸许说他刚刚从那里走到这里,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回去要十天半个月呢。

    那人说,这里接近云南贵州的边境了,九寨沟在青海和甘肃交界的地方,你是怎么只花几个时辰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呢?

    阿爸许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刚才一路狂奔居然跑了这么远。

    他连忙谢过那人,自己边走边想办法,没想到走到这里碰到姥爹了。

    他问姥爹为什么一见到他便说他已经死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乞丐暗算杀死了另一个自己,但心中疑惑未曾消减半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已经死了,逃脱出来的是魂魄而已。可是他对自己又掐又打,却能感觉到疼痛。能吃能喝能睡,与常人无异。对着阳光或者月光有影子,脚踩在地上有印子。了解鬼灵的他知道,这些都是鬼魂做不到的。

    姥爹心里突然想起在京城游玩的时候听一个专门砍头的刽子手说过的一件诡异之事,于是对阿爸许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了七八分了解。

    外公给我讲起姥爹的这件往事时,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问阿爸许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他到底死没死。埋掉的那个阿爸许跟活着的阿爸许到底是什么关系。

    外公说,你别急,先听我把姥爹曾经遇到刽子手听到的事情说完,你就能像当时的姥爹一样明白七八分了。要不是姥爹之前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又恰恰听到了一个刽子手谈起这种事情,恐怕阿爸许在见到姥爹的当晚就会烟消云散。

    外公说,你姥爹有一次在京城专门杀人行刑的菜市口那里吃饭,恰好听到一个喝多了酒的刽子手在邻桌大声笑谈他经历的事情。因为刽子手是拿刀砍头的人,说的事情自然离不开生和死。这也引起了姥爹的兴趣,虽然他没有像其他爱热闹的人一样围到那桌去听刽子手谈生论死,但也竖起耳朵偷偷聆听。

    那刽子手是个浓眉大眼手大肩宽的壮汉,加上他从事的职业让人望而生畏,本来看起来应该威风凛凛,可是他的左膀右臂极不协调,右臂粗大如牛腿,肌肉分明,鼓起的地方像石头一样鼓起,凹陷的地方像坳谷一样凹陷,这是极具神力的表现。如此之下,他那只如常人一般的左臂显得太弱小了,虽然它并不弱小。

    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臂高出一截,端坐着也像是坐歪了。

    姥爹瞄了一眼饭桌上正当季节的螃蟹,许多螃蟹的前脚一大一小,恰如那个刽子手的外观。

    那个螃蟹刽子手说,他小时候练力量右手比左手练得多,所以才练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左手本来就是辅助右手的,所以现在他砍头的时候比其他刽子手要手法娴熟,右手使猛力,左手轻轻一提,那人头便如切下的豆腐一般落地。切口整齐,绝不拖皮带肉,让受刑者死得干净利落。

    旁边有不知是胆大还是故意挑事的人问那刽子手,刀法再娴熟也是杀人,你难道不怕因为杀人太多折煞自己吗?

    其实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人想问的,好奇之心人人皆有。

    那螃蟹刽子手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酒水却没有溅出一滴,酒面平静如静。可见他的力量使用得非常巧妙。众人以为他被这个问题激怒,要拿那个问问题的人开刀了。

    那个问问题的人吓了一跳,拔腿要走。

    螃蟹刽子手却说,你别走。

    那人脚步不敢挪动。

    螃蟹刽子手用冰冷如刀刃的眼神看了看那人,又将围观的人扫视了一遍,众人感觉那目光就如锋利的刀片擦脸而过,心胆俱寒。

    店里小二见势不妙,小声担忧道,完了,完了,他要打人了!

    坐在邻桌的姥爹却认为他不会出手伤人。

    螃蟹刽子手收回凛冽的目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只知道我们砍头杀人,却不知道我们救了多少人。

    店里小二忙来救场,给螃蟹刽子手倒上酒,吹捧道,是的,是的,您这双手杀的是贪官,杀的是恶人,杀的是魔,杀的是鬼,是给人间清理祸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舒坦,那是因为您这双手让那些坏人害怕!

    螃蟹刽子手对店里小二的阿谀奉承并不领情,一手推开店里小二,兀自将酒杯倒满,然后神气昂扬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拍桌大声道,就是那些被我们砍头的人,也在偷偷感谢我们救了他!

    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众人看着那个酒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明末政府腐败,朝纲混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判了死刑又偷偷放走,然后随便找个替死鬼来挨刀的现象并不鲜见。只要权大钱多,偷梁换柱再简单不过。那时候,有的身患绝症的穷人便主动去做替身,为的是死后给家里人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行刑的人有时候知道被砍头的不是真正的罪犯,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兜里都装了买通的钱。

    众人以为他说感谢的人是被错杀的人,因为反正都是死,临死还赚了一笔。

    接着,螃蟹刽子手讲了一件他做过的事,在场的人这才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他们有些刽子手懂得阴阳之术,能让人死而复生。那些被砍头的人,如果真是罪有应得,那么他们自然按规矩下手,毫不迟疑;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们便会想法施救。这种救法是外人所不知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好奇心又被勾引起来,忙问是什么样的救法。

    “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的头和脖子缝合起来?”一个人斗胆插了一句,抬起手还在脖子上做了一个缝合的动作。

    其他人纷纷点头,以为那人的回答接近答案。

    众人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在菜市口流传的关于砍头的奇闻逸事比菜市口的人还多。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便是缝合脖子的传闻。

    据说菜市口的裁缝铺子在半夜听到敲门是不敢贸然开门的。

    以前菜市口这里有一家叫作“天衣无缝”的裁缝铺子,这家铺子的手艺特别好,再破的衣服让他们缝补出来就像新的一样,看不到补丁缝隙,所以叫作“天衣无缝”。由于手艺好,这家铺子的生意特别旺盛。近的人不说,远的人宁可舍近求远来到这里做衣服改衣服补衣服。

    有一年秋天,菜市口砍杀了一个恶名满贯的乱党头领。当天晚上,这裁缝铺子掌柜的睡得正香,突然发现屋里有人走动。他心里一想,这八成是小偷进来了。不过这裁缝铺不比其他地方,只有缝衣的针线,手指上戴的顶针,和装衣服和散乱工具的笸箩,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掌柜的就眯着眼偷偷瞅着那个小偷,任由他在铺子里翻来翻去。

    这个小偷摸索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还很讲究地随手关上了铺子的门。好像一个知书达理的朋友来这里拜访,见主人不在又走了一样。

    第二天,掌柜的起床后没有按惯例先开门迎客,而是先查看铺子里的一物一什,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一收拾,结果发现一个装着针线的笸箩不见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掌柜的快出来看看吧!”

    掌柜的出门跟着众人到荒郊一看,昨天那个被斩首的人的脑袋和身子连在了一起,而且脖子上有一串细细的线痕。尸体旁边就扔着一个笸箩!笸箩上面写了“天衣无缝”的店名。那就是他的铺子里失窃的笸箩!

    除此之外,菜市口斜对过儿有个鹤年堂,刀伤药出名。每次行完刑,夜里总有“人”拍门买刀伤药。后来,到鹤年堂买刀伤药也成了老北京的一句骂人俗话了。

    因为这些传闻,有些人认为刽子手如果砍得好,切口平整,被砍头的人就还有身首接起来后重生的希望。所以有的人会在砍头之前给刽子手许多好处,让他们落刀的时候利索一点。

    不然那些死者为什么要缝合脖子,又买刀伤药呢?

    螃蟹刽子手自然也听说过这种传闻,见那人往脖子上比画,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都信了天衣无缝和鹤年堂的传闻了!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问道,难道不是?

    螃蟹刽子手说道,身首异处,纵使华佗再世也无法救活,哪里能买点针线和刀伤药就能起死回生的?

    众人对此早有疑惑,口口相传也只是为了茶余饭后增添话题而已,并没有完全相信,此时听专职砍头的刽子手这么一说,纷纷附和称是。

    螃蟹刽子手对这种附和感到非常满意,又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曾救过一个人,他是被冤枉入狱的。砍头之前他托了人来求我下刀利索点,估计也是像你们这帮人一样认为死后身首接起来还有存活希望。

    众人听他说到正题,立即安静下来。

    邻桌的姥爹也听得更加仔细。

    螃蟹刽子手道,被托来送礼送话的人将案件前后说给我听,说那人确确实实是被人陷害。我听了案情,非常同情那人,便说不收钱不收礼,但依然同意帮他。我告诉来送礼的人,只要被砍了头,切口再平整也是不可能救活的,那只是外面的谣传而已。送礼的人便问我,你答应帮他,又说砍了头必死无疑,那怎么帮呢?

    螃蟹刽子手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他要讲重点了,然后说道,我对那个送礼的人说,你去转告那个被冤枉的人,叫他头天晚上吃上路饭的时候多吃一点,蓄足力气,第二天记得听清楚我的口令。在行刑官下令,我抽掉他脑后的亡命牌之后,我在挥下刀但是刀刃还没有接触脖子之前会暗喊一个口令“快跑”。一旦听到我的口令,他就要拼了命地往前跑,不要回头看,不要逗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也不要回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发现他还活着,他和我都会遭殃。

    听众里有人等不及,问道,那你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放跑吗?

    螃蟹刽子手摇摇头,说道,我当然不能放了他,我得把他的头砍下来。不然谁来救我?再说了,为什么砍头不在别的地方砍,偏偏要在菜市口砍?那是因为菜市口人最多,杀鸡儆猴的效果最好。要是让犯人当着大家的面跑掉了,那岂不是折煞了朝廷的面子?这打劫刑场救死刑犯的事情,只能在大家听的武侠故事和评书里面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有人说道,那你为什么答应救他?人都要死了,你还骗他?

    螃蟹刽子手又摇头,说道,我当然不会骗他。你们都不相信吧?当年那个受委托传话的人也不相信。他在刑场上亲眼看见我举起屠刀,将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事后他没来找我麻烦。他知道这种事情捅漏了也会牵连他自己。可是十多年之后,他就知道我确实救了那个犯人,没有违背诺言。十多年后,他在云南的最南端遇见了当年他为之求情的死刑犯。那个死刑犯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滋润。

    听众里有人着急道,你不是把他砍杀了吗?他怎么可能在云南出现?

    螃蟹刽子手说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受委托的人就问那个死刑犯,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娶妻生子的?那个死刑犯说,这还得感谢你和要砍我头的刽子手啊。当年你告诉我,晚饭要吃饱,听到口令就爬起来拼命跑。后来我到了刑场,听到刽子手举起刀时偷偷对我说“快跑”,等候多时的我便立即从地上弹跳起来,拼了命地朝南方跑。我怕事情泄露被抓回去补一刀,所以逃出来后一直往南走,最后走到这里没有地方去了,再往南就是海,所以停了下来,在这里安了家。

    螃蟹刽子手又喝了一点酒润润嗓子,继续道,当年受委托的人对那个死刑犯说,这不对呀。我明明看到那个刽子手拿了钱不办事,一刀利索地将你的脑袋砍了下来呢!行刑之后,我陪着你的老爹老娘将你的尸体讨要回来埋葬了。那个死刑犯听老友这么说,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抓住老友的手问道,你确实看到我被砍杀了吗?那人说,千真万确,就算我看错,你老爹老娘不会将亲生儿子看错。那个死刑犯听了,顿时脸色变得难看,突然在受委托的人面前像一阵烟一样消散了。

    众人讶声一片。

    螃蟹刽子手道,后来那个当年受委托的人找到我,将事情始末说给我听,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他解释说,活着的是死刑犯的执念。在我的刀刃还没有砍断他的时候,他求生的执念最为强烈。当身体身首异处之后,他的执念已经逃离出来,以为自己还没有死,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只要没人告诉他,他就不会发现。但是一旦有人告诉他真相,他就会魂销魄散,灰飞烟灭,从这个世上消失。

    所以那个受委托的人一说出真相,那个被救的死刑犯立即消失了?听众中有人问道。

    是!螃蟹刽子手说道。他的脸色露出可惜的表情,一口气将杯中残留的酒喝完。

    众人啧啧称奇。

    螃蟹刽子手道,我救下的不止这一个死刑犯,但是其他死刑犯逃脱之后会隐居下来,绝口不提往事。他们保密是以为自己全身而退,怕泄露了再被抓走。这也恰恰使得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姥爹离开画眉村之前,粮官跟他说,人的一生不能只有知识,还得有见识。知识可以在“读万卷书”中获得,见识却不能,见识不但要“行万里路”,还要用眼睛去看,用而耳朵去听。也就是说,知识人人都可获得,见识却不一定。粮官叫姥爹在外面多多增长见识。

    姥爹救下阿爸许的执念,依靠的便是见识。

    在鸡鸣三省遇到阿爸许的时候,那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询问,也没有古籍可以查阅,倘若那次姥爹将阿爸许的死因脱口而出,阿爸许求生的执念便也会如刽子手口中的死刑犯一样灰飞烟灭。

    其实不仅仅是刽子手刀下的死刑犯,被乞丐暗算的阿爸许,生活中还有一些愿望没有完成的人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是自己没有发觉,仍然按照以前的生活习惯吃饭做事,但是他们渐渐发现身边的人不怎么搭理他们,终于想起在某某时刻自己已经死去。

    阿爸许的求生执念强大到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让姥爹非常吃惊。

    姥爹不知道阿爸许会不会自己慢慢醒悟,然后烟消云散,但是姥爹决定尽力去留下他。

    于是,姥爹决定说一个谎言。

    希望这个谎言可以让他这样生活下来,并且永远不会被戳破。姥爹在心中暗暗祈祷。一方面来说,姥爹认为阿爸许确实死得憋屈,虽然他以前驱邪捉鬼的手段颇有争议,但总归大方向是好的,办事尽心尽力,算不上是大好人,但至少不是坏人。另一方面,姥爹上次见识到了他对付弱郎大王的手段,如果他在,对付弱郎大王的胜算就可增加三分。

    “其实我们都没有看到你的尸体,对你的死还存有疑问。”姥爹对脸色苍白的阿爸许说道,“我们后来抓住了那个偷袭你的乞丐,虽然他说他已经将你闷死,但是我们跟着他去了指认的地方后并没有发现你的尸体,那个乞丐也非常惊讶。”

    阿爸许像石化了一般听着姥爹的话。

    “那个乞丐坦白说自己是受了鬼灵的指使来害你,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害你。但是他认为供你驱使的鬼灵知道同伴要害你之后跟着他来到了牟尼沟的煮珠湖附近,在他用陶罐朝你扣过来的时候将你救下,然后制造一个被扣住的幻觉来迷惑乞丐,让他自以为得逞。”

    “所以我看到的那个我是幻觉,是帮我的鬼灵作的祟?”阿爸许很快就相信了这个谎言。

    或许他自己更倾向于这个谎言,所以更容易相信这是真的。人大多时候就是这样,不会刻意去辨别正确或者错误,而愿意选择自己更愿意相信的一面,不管对或者错。

    阿爸许听了姥爹的谎言之后安心多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不过……你就不要回去了吧,离萝卜寨越远越好。”姥爹想着螃蟹刽子手说的那些话,心想阿爸许如果回到寨子里,被人告知真相,他还是会像一阵烟一样消散。因此,只有不遇到寨子里的人,阿爸许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那可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阿爸许显然对家乡不舍。

    姥爹劝道:“你想想,那个乞丐是受了鬼灵的指使来害你的,你被它们这样整了一次,颜面尽失。一个捉鬼的人被鬼捉弄了,别人还会相信你吗?就算寨子里的人不说你,其他寨子的阿爸许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攻击你。你就别想在寨子里好好待下去了。”

    “我曾经帮过那么多人,他们不至于因为这一次我被鬼陷害就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阿爸许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辞中没有一点底气。

    这一点姥爹看得清清楚楚。

    姥爹道:“别说别人了,今天你看到你的竹溜子的反应了吧?连它都不愿意接近你了。”姥爹知道竹溜子嗅出了阿爸许不是以前的阿爸许,是因为恐惧而不敢接近他的。但是为了让阿爸许不回到寨子里知道真相,姥爹只好将谎话继续编造下去。

    一个谎话说出来之后,就需要更多的谎话来弥补它。

    阿爸许垂下了头,叹气道:“你说得对,我以前帮过的人不一定感谢我,因为我收过他们太多钱财。鬼灵帮助我也不是因为害怕我,而是我能供养它们。其他寨子里的阿爸许更加不可能放过我,我们自始至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回去了。”

    姥爹趁热打铁道:“嗯,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家里有不少良田,以前都是我父亲打理的。我回去之后,他肯定会将家业传给我。你到我的家乡去帮我打理这些事情吧。”姥爹见过阿爸许跟前来求助的人讨价还价,知道他精于计算。收人钱财之后忠心办事,不打折扣,这是他有责任感的表现。一个精于计算又有责任的人,绝对是当账房先生的最佳人选。如果有他来帮忙打理家里财产,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外公和妈妈说姥爹打算盘的功夫是整个县城闻名的,他不但能以最快速度计算,还能将算盘放到头顶了计算,手拨得噼里啪啦的,简直是耍杂技一般,能获得满堂喝彩。

    但是家里人都知道,姥爹并不是精于计算的人,这不是他心算不行,而是性格使然。他算盘打得那么好,只是为了取乐自己取乐大家,并没有要用算盘来斤斤计较的意思。

    因此,姥爹继承粮官的家产之后必须有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帮助他。

    阿爸许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见姥爹伸出橄榄枝,自然也愿意接下。他点头道:“好吧,那我先跟你去你的家乡,如果合适,我就留下来;如果不合适,到时候我再找新的地方居住也不迟。”

    就这样,阿爸许成为了姥爹的账房先生和私人保镖。

    为了避免阿爸许的事情被人发现,姥爹给阿爸许取了一个新名字,叫作罗步斋,谐音萝卜寨。对阿爸许来说,这个名字有点纪念家乡的意思。对姥爹来说,这个名字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再提萝卜寨发生的事情,免得有朝一日不小心失言,将阿爸许的真实死因说出。

    第二天,姥爹为罗步斋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又买了一些干粮,然后一起踏上了赶往画眉村的道路。

    此后一路上竹溜子先在前面探路,找好最佳的路径再返回来带领他们上路,罗步斋也能给姥爹分担一些行李。有了竹溜子和罗步斋,行进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湖南境内,回到了画眉村。

    粮官见远游的儿子回来,立即张罗儿子的婚事。

    姥爹觉得应该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婚事。粮官则神情黯然地说:“你早一点结婚,我就能早一点抱孙子。你父亲我时日不多了,怕看不到那一天,所以想尽早给你安排。万一看不到我们马家的后代,我看到你成家立业,死后也就瞑目了。”

    姥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以为父亲就是为了逼迫他早日结婚而找的借口而已。

    姥爹去找罗步斋商量。

    罗步斋却说:“我看还是听你父亲的话吧,他的时日恐怕真的是不多了。”

    姥爹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惊,问道:“你从哪里看出我父亲时日不多了?你以前只是驱邪捉鬼,没见你会算命测命啊。”

    罗步斋说道:“我们阿爸许确实没有学过算命之类的东西,但是你别忘了,我能说汉语是因为曾经在外学过汉语。为什么学汉语?那是因为我跟汉人学过一些玄黄之术。其中就有算命的口诀,叫作称骨。”

    姥爹恍然大悟。

    “称骨就是用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来确定他的骨重,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分别对应一个重量,八个字的重量全部加起来,就是这个人的骨重。这就是为什么这种方法叫作称骨的原因。骨重最轻的是二两一,最重的也不过七两一。因此,算出来的命运共有五十一种。口诀共有五十一句。以前我学了,但是不太会用,也不太相信。自从经历了被乞丐暗算那件事后,我好像醍醐灌顶一般醒悟了,突然明白了称骨的真正用法。”

    姥爹心想,那叫什么醍醐灌顶,那是大粪灌顶。

    姥爹早就对称骨有所耳闻,也是不太相信普天之下人的命运只有区区五十一种,所以没有深入研究。虽然如此,姥爹还是相信罗步斋的话。因为罗步斋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的本体早已腐烂,现在是模棱两可的“身外身”,说不定看事物跟正常人确实会有不同。他看人,或许就如鬼看人一样,能看出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鬼看阳气重或者福气大的人,就如看燃烧的火焰一般。火焰燃烧得太旺,鬼就不敢轻易近身骚扰。这也是为什么阳气重的或者福气大的人往往看不到鬼的原因之一。

    姥爹猜测,罗步斋或许能通过别的方式看到人的真正骨重。

    果然接下来罗步斋的话印证了姥爹的猜想。罗步斋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父亲的生辰,但是我称出了他的骨重为七两差一钱,只差两钱就是最大的骨重了。一般来说,骨重越重的人福气越好。七两差一钱已经是非常有福气的骨重了。”

    姥爹打断他问道:“既然非常有福气,为什么你说他时日不多了呢?有福气的人应该逢凶化吉才是啊!你这是胡说八道!”

    罗步斋耐心道:“骨重越重的人确实福气越好,但是福气太大,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命薄而福气大的人不少见吧?他们往往是因为命承载不起这么大的福气,所以要不早夭,要不重病在身。打个浅显的比喻,这人是海上的船,福气是船上的珠宝。固然珠宝越多越好,但是船承载过重的话,就很可能沉没。我刚来画眉村就听说了你哥哥中了榜却不幸去世的往事,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你父亲福气大过命的最早体现。他因为有福气所以有了这么个聪明博学的儿子,可是命里又载不住,所以才有这样痛心的事情发生。”

    身为阿爸许的罗步斋说了这一席话之后,姥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寂静的夜里只有竹溜子在头顶房梁上跑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