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人是很容易被政治鼓动起来的。大学生也好,高中生也罢。远的不说,你就看最近台湾的“太阳花”反服贸运动、反课纲运动,皆如此。
我们那个时候好像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被那场史无前例铺天盖地的运动鼓动起来了。
这是长江中游边上一个很小的县城,小得牵一条撒尿的水牛从南门到北门,一泡尿还没撒完。城里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用来接待全国各地徒步串联经过此地的红卫兵。正好是夏天,就在教室打地铺,红卫兵都带了草席,就地一铺,便可睡觉。我的个妈呀,一个个脚上起了水泡又破,破了就溃烂,可没有一个叫苦叫疼的,第二天天不亮又整队出发了。
我们班的同学当时就在一起嘀咕,从一个个大城市走到我们这个小地方,那得走多少时间呀!我们心里好像就有了无限的感慨。我们觉得也应该做点什么。反正没课上。
有人建议了,我们也去串联!没关系,吃饭不用钞票粮票,你看县城哪一家饭店不是为红卫兵开着的?我们走不了多远!那就去乡下。正好我们的校长被打倒,回乡下老家了,我们去把他揪回来批斗。
谁来当头呢?大家好像一致推我。我在运动开始前是班长,成绩好,班主任任命的;这些时候又被大家伙崇拜的不得了。从红卫兵那儿得到的各式各样的主席像章,就数我们班的同学多。这在当时是哪里都买不到的。再说了,主席像章是能用来卖钱的吗!这得益于我传给他们的手艺——手工土法制作快板(当时土名叫“莲花落”)。找来几节竹筒——我们这里盛产毛竹,乡下的山上几乎漫山都是。后来初中上语文课,学到《井岗翠竹》一文,在心里想,切,我们这里的毛竹海了去了,就你井冈山漫山遍野的翠竹也没法比!只不过你的翠竹经过了炮火的洗礼,经过了红军战士鲜血的洇染,我们这里的没有罢了,用刀把竹筒剖开,把锋利的边缘削圆润;再找来根粗铁丝,放在炉膛里烧红,拿出来,在两爿竹板上圈好的地方刺下去,从竹内肉里刺下,从竹青表皮出来。烧红的铁丝在竹爿里穿过,冒着丝丝的青烟,散着清幽的竹燃烧的香味;当火红的铁丝穿透到竹青的表皮时,还会冒出串串的竹油——后来才知道这叫“汗青”。当每爿竹片都穿好两个洞后,再找来一根球鞋带,把每两爿竹板系在一起,中间间隔大拇指粗的空隙,打个死结,一副快板就做成功了。虽然做出来的快板不怎么美观,尤其是用铁丝烧出来的两个黑洞;但打出来的声音却是很响很脆的,红卫兵很喜欢,我们班做的快板很抢手。我们班的同学换来的主席像章自然也就最多样式最多数量了。至于红卫兵当时为什么那么钟情快板,我还是在大了以后,经常在战斗影片中看到了一些大同小异的场景,这才恍然大悟了。原来,在长途跋涉中,走得很疲倦的时候,是很需要加油打气的,这时候,快板就是最好的打气工具了。
这个手艺是我在乡下表哥们那里学来的。我小的时候,一放寒暑假没人照看,妈妈就把我和弟弟送到乡下姨妈家去。姨妈一生嫁了三次,到头来还是守寡,拖带着三个男人生的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那时,表哥们年长的已是强劳力了,年幼的的跟我一般大小。他们是野着长大的。大的带小的,除了填饱肚子,真的好像就没什么生活必需了。可他们就天生的有能力,大些的会农村里各种把式,小的几个会农村所有的各种土的玩法。在表哥们那里,我学会了很多制作各式各样土玩具的方法。后来读到鲁迅的小说《故乡》,读到故事中的少年闰土,我自然就会想起我的几个表哥。我觉得,鲁迅写的闰土,简直就是我的几个表哥了。
校长的家住在属全县最大的一个镇子,当时叫“公社”,距县城大约30华里。我们起了个大早。我这个“头”带着十来二十几个红小兵,“浩浩荡荡”地向目的地进发。不知是谁还从哪里弄来了一面旗帜。我让个儿高点、身体壮点的同学扛着。刚开始我们还是劲头十足,大踏步走着,高声喊着、唱着,学的几首主席语录歌,翻来倒去的唱着。大多数同学没去过乡下,一出县城,就新奇的不得了,马路两边的田地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庄稼,大家激烈的争论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谁都想争个赢的。我这个“头”这时又起到了仲裁的作用。凭着我几年来来来回回在乡下转过,在表哥那儿学到的许多名堂,权威的给同学们做出裁判。谁的说法是对的,谁的说法是错的,甚至,你们的说法都是错的。一路上争着说着,像林间自由嬉戏的小鸟,叽叽喳喳,满以为满世界都是它们的,都忘了出来是干嘛的。
六月的天气,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就很有了盛夏的威力。头顶上,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细石子铺的马路上,能清楚地看见氤氲的热气在天地间蒸腾。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不像今天到处都车水马龙。同学们一个个耷拉下脑袋,脚上都像拖着很重的镣铐,脚步都自然地慢了下来,也全无了争吵的声音,更没了先前出门时抖擞的革命精神。我自然也不例外。
往年暑假我在乡下姨妈家那全然不是这样。八月的骄阳比这要威猛十倍还不止。午后的田野里,刚刚割完了早稻,大人们正忙着在禾桶边上,双手掐住一把禾子,用力地摔打下谷粒——成熟了的谷粒是一碰就会掉落的,满天下都传来“嗵、嗵”的谷打禾桶的响声;还有在一边出谷粒、捆稻草的女人们奔放的打情骂俏声。放牛的四表哥把牛散放在稻田里,让它们啃啮着田里的禾蔸和田埂上的青草。这是放牛娃最轻松自在的时节。我戴着一顶破了边沿的草帽,跟在四表哥屁股后,满田野里的稻草捆下捉蚂蚱、捉蛤蟆;有时我们也会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跟在犁田的大表哥屁股后面从翻起的泥条里捉泥鳅、捉黄鳝。这些活我是怎么也比不过四表哥、五表哥的,滑滑的泥鳅黄鳝在他们手里那是服服帖帖的,一会儿就捉了满满一鱼篓,我却怎么也捉不上手,好不容易抠住了一条,一会儿又从指缝间溜掉了。酷热的暑气大人们都有些吃不消了,我们小孩子却一点也没觉得它的威力。不像今天的人那么娇气,动不动就中暑了。
我们也不知是怎样地挨到目的地的。
镇上只有一家国营的旅社。那时候几乎是拿来接待过往串联的红卫兵。我们这样的一对红小兵,旅社可能还真没接待过呢。不管了,反正我们手里有革委会开具的证明,走到哪里那都是通行、通吃、通住无阻的。虽然疲惫至极,亮出证明的时候,我还是抖擞了一下。服务员看到大红公章的证明,没敢说什么。管你是大孩还是小孩,有了革委会的公章(那时可不敢有人私刻公章造假,除非不要命),那就是尚方宝剑啦!
服务员先是领着我们去饭堂吃晚饭。我们十几二十个人围了两桌,狼吞虎咽地,狠狠地来了个“光盘行动”。当时吃的什么,现在已记不大清了。肉片汤肯定是有的,那在当时算是上好的菜了;鱼是一定有的,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鱼是席席不缺的;应该还有番茄炒鸡蛋……反正那时该有的,应该都会有。米饭是不受限制的,即使那时的粮食没现在这么充裕,接待红卫兵可是不敢怠慢的,记得我们当时是敞开饭量吃的。
吃完饭服务员就领我们去客房。那时的旅馆是没有星级的,更不要说乡镇的旅社了。我们占下了两个大房间的通铺,木板床,木床头,罗布蚊帐。床单、枕套倒是雪白的。我们顾不了身上的汗臭,衣上的灰尘,脚上的泥土,谁也没洗就倒在雪白的床单上进入了梦乡……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这么些小孩出远门不说,难道还在外过夜?家里大人们放心的下,会同意吗?
现在的年轻人可就有所不知了,那时的小孩有你们今天的80后、90后那么娇贵么!那时的我们哪个不是野着长大的!管你几点回家吃饭,管你几点回家睡觉。叫上几声,来就来,不来就拉倒。回来晚了,自己弄着吃,自己弄着睡。各家各户孩子多着呢,都像今天独生子女这样的侍弄,那大人们还要不要活了。
第二天也不知是几点醒来的。反正睁开眼,太阳已经老高老高了。这要在以往上课的时间,那至少也得上第二节课了。我们匆匆起床,也没带洗漱用具,睡眼惺忪地扒拉完早饭,就想着要办正事了,拉起队伍往校长家进发。
校长家所在的村子在镇子的东头,距镇子有三里地,座落在狮子山脚下。清澈的溪水从村前淌过,细石游鱼清晰可见。还没进到村里就听见鸡鸣狗咬的,平日里应该少有生人来。村里翠竹掩映着青瓦,绿杨簇拥着茅舍;桃李已经下市,梨柿还挂满枝头。不知怎的,大学时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里的诗句“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眼前总再现出那次去校长家村里的场景。正好校长也姓陶。难不成这就是当年陶渊明的家乡?这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你看那一村的人家都姓陶,没有一户杂姓。我们找到校长的时候,校长正与他的乡亲们在“悦亲戚之情话”“将有事于西畴”呢。
我们背了一段主席语录。我先大声开头(其实,这都是事先预设好的),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我们很严肃地说明了来意,以为这就是最坚决的革命态度。
乡亲们听说我们是来捉拿校长回去批斗的,立马就紧张了起来,很自觉的把校长护在了中间。其中有一个好像是说话有分量的,走上前一步道:“你们这些小毛孩懂什么,掺合到这些大人的事里来!”
我当时很不服气地回应道:“谁是小毛孩?我们是主席的红小兵!红小兵就不能革走资派的命么?”
那人道:“好好好,你们红小兵是要革命。不过,你们的校长今天可不能跟你们回去,我们要把他留下来,我们要革他的命。”
“他是我们的校长,当然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批斗他,怎么能让你们革他的命!”
“咦,这就怪了,我们这里有学校,他不在我们这里当校长,偏偏要跑到城里去当校长,丢下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不管不问,这不是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吗?不由我们革他的命那还由谁!”
“我……”
我们毕竟是些**上十岁的毛头小子,在大人面前总会是理屈词穷,辩驳不了他们。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灰心丧气,悻悻地离开了。
后来校长的乡亲们有没有革他的命,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运动结束后,校长落实政策回到学校,听有些老师说,校长若不是回到家乡去,若不是受到他的乡亲们的保护,那一定是在劫难逃了。
这次革命行动,也是我们一生中最早的一次革命行动,弄得不尴不尬的,大家都很扫兴。回去县城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来时的那股冲劲。旗手把旗帜没劲地扛在肩上,就只剩下没放在地上拖了。真有点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丢盔弃甲的样子。实在是没劲往回走了,于是有人提议,不如我们拦下一辆车坐车回县城去。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一个也没有来时那样的革命劲头。来时也有人提议搭乘班车去,说是那么远的路恐怕走不动。提议一出,马上得到大家一致的否决,“没看见人家大城市的红卫兵吗?他们才比我们大多少?整个中国都走遍了!我们才走多少路?还搭车?这还叫革命?”
这时正好后面来了一辆“丰收——27”拖拉机(那时班车少,到乡下一天也就来回一趟,其它的各种车就更没有了,只有解放牌、井冈山牌大卡车,再就是拖拉机)。旗手来劲了,往路中间一站,红旗摇几摇,其他人故意把红小兵的臂章露出来。拖拉机司机看到这阵势,远远地就把拖拉机减速了,看样子是要停下来让我们搭乘。我们蜂拥而上。等大伙儿一个个跑到拖拉机后面去了,司机猛踩油门,拖拉机“突突突”一个劲地往前奔去。原来司机是在耍我们。大家被激怒了。有几个大叫一声:“爬上去!”就有人健步往前冲去,马上就抓到了车斗。那时爬拖拉机是小孩、青年常干的事。拖拉机速度很慢,稍微跑得快点的,都能追上拖拉机。后来我去了乡下,读初中、高中上学要走十多里路,老是在半路上碰上来了拖拉机,都会追着爬上去。爬拖拉机很容易,快冲几步,两手一把抓住车斗,身子往上一纵,脚往车后门上一搭,再往车斗里一翻身,进去了。司机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候到地点了,司机想整你,故意不停车。这也没关系,难不倒谁!两手抓住车斗后面,脚先抵着车门,慢慢落到地上,再跟着车速跑几步,再两手一放,跑几步慢慢停下,站稳了,行了!只要是男孩子,再怂的也能来这两下子。哪像现在的孩子,一点冒险的事都不敢做。不过,现在也有交通法规管着。
几个会跑点儿的同学,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奔跑着的拖拉机,一个纵身就上了拖拉机。不过,由于先前没准备爬车,一行中还是很有几个同学追不上拖拉机。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丢在路上不管了吧。爬上车的几个同学机灵一动,做出要跳车的样式对着司机大声喊着:“快停车,快停车!不把后面的几个人带上,我们就要跳车了!”一面喊着,一面做出要跳车的样子。司机没得法,只好停下拖拉机,让后面的几个同学追上来,我们车上的几个人帮衬着他们一个个爬上了拖拉机斗。下午快两点我们才回到县城。
这次行动后没多久,我父亲就被人举报说有历史问题,立马就有红卫兵把他揪去批斗了。此后我就很少参加类似的活动,总想躲着同学们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