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天都很忙,没时间抱怨。不仅白天忙,晚上也忙。你说祖母在外面搁了那么多亲戚,又无多少钱,用啥子跟人联络呢?就用母亲做的鞋。祖母一回家,就给母亲布置任务,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多少双。待祖母再出门,就背着一包袱鞋。然后就把那一双双的鞋送人了。
母亲嫁来的大柜子里,就只见一叠叠的鞋底,码得高高的,一排又一排。母亲嫁过来的抽屉里,就只见红的黑的蓝的线,与东草绒咔叽布料。那些都是用来做鞋面的。
母亲每天都要做到深夜。故河口的灯都熄灭了,母亲还在纳鞋底,青蛙都沉睡了,母亲还在穿针引线。做着做着,鸡便打鸣,天就亮了。母亲刚躺下,又爬起来,赶早去田地干活,还干得有劲有力。在母亲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来。
故河口的堤道隐藏在荒芜下。荒芜中歇着干枯的河床,盘结着荒芜的野草,鸟儿在它上空盘旋。更有迤俪温暖的阳光,一日日洒在故河口,也是荒芜的。母亲百天百日过着同样的日子,她的随遇与平静,让她也具备了这一样荒芜的气质。她们一同生长着,没有丝毫惊奇,却又无不让人惊奇。
故河口的天空,晚霞落下了。看见晚霞就想起了家。晚霞温暖绯红的照得故河口一片静谧。母亲行走在孤单的村庄上回家。晚霞予她温暖,父亲予她温暖。父亲是她的家,姐们是她的家,土地是她的家,粮食是她的家。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夜灯长明。没人知道她的这份执著与坚韧来自哪里?
没有祖母在家的家,是忙碌而宁静的。这种时光对祖父来说,更是清闲而寂静。太阳照在破旧却温暖的柴房上。祖父躺在一个角落,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拿着响噶棍。绳子牵的那头是三姐的摇窝。母亲又新坐了月子。祖父边拉绳子,边赶鸡子鸭子,怎么赶,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什么声响?如列车奔驰在隧道上?待得祖父细听,三姐又急促的哭起来,新生儿的哭声亦是清脆嘹亮的,似遮盖了那个声响。祖父只是摇啊摇啊摇啊,也不管孩子为什么哭。也懒得近去看一看,直摇得孩子不哭为止。
待母亲回来,孩子满摇窝的都是屎尿。母亲也不管,吃过饭,又去了田地。倒是小姑领着姐们玩耍回来,跟三姐换过洗过,再放进摇窝,之后又都是祖父的事了。他又在那里摇啊摇啊摇啊,用响噶棍赶啊赶的,怎么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外面太阳出得风风火火,如秋风刮扫着落叶,却不是那声响的。是什么在响呢?这个秘密,只有祖父一个人知道。因为这个声响只在祖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响起。大家伙一回来,便消失了。
春耕完了。友打卦从外云游回来。一回来了,就屋檐下,床底下,门弯里,末角里,厨房里,柜子里,找啊找啊?在家翻箱倒柜的折腾好几天。母亲,小姑,二叔,姐们都望着祖母敢怒不敢言。翻啥呢?谁动了她的金银财宝,又有啥金银财宝?每天家里好端端的,她一回来,就异样出怪,都不见了啥?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不见了啥,可那却是祖母的心头肉。咦,,奇了怪了,那篮子不是好好的在屋檐下挂着么,里面的东西咋长腿跑掉了呢?祖母找啊找啊找啊,突然盯着祖父,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这老头之所以叫千岁爷,就因为走不动,哪里有力气偷去卖呢?老天爷还是比较吝惜我,让他成了个千岁爷,要不的话,每天跑出去打牌赌博,这家的孩子们还不早饿死,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别说这么自由……可我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祖母实在纳闷。闷闷坐在门前,望着屋檐下的篮子发呆。大家都不知道乍回事,那篮子从前不也那样挂着的么?盯着那篮子发个啥呆?
倒是祖父冷不丁的问了声:“友打卦,你的辣椒不见了吧?”祖父好久前就不叫祖母友姐了。友打卦听了惊一跳:“你,你把我的辣椒藏哪里去了?”陈千岁说:“不告诉你?”“你个死鬼把我的辣椒弄哪里去了,快告诉我。”友打卦焦急的嚷。陈千岁稳当的说:“就不告诉你。”“你这死老头……”
眼看两人吵了起来,大家才知祖母的红尖辣椒不见了。眼看两个本来就象仇人的人,更似有着刻骨仇恨的要打起来,大家伙这才过来劝祖父陈千岁,说出辣椒在哪里算了。
陈千岁漫不经心的说:“友打卦太凶狠,连辣椒都怕你,它们自长腿跑到你的蚊帐上了。”友打卦听了吃一惊,大声结巴的叫喊:“俺的辣椒,辣椒,长腿,长腿长腿跑到蚊帐上去了,希奇不希奇?”祖母的意思是辣椒根本不会自己长腿跑到蚊帐顶上去,肯定是陈千岁的杰作?陈千岁说:“我道你凶狠,你还不服,家里的老鼠都怕你,我道那门前怎么每天咔哒咔哒咔哒的响,原是老鼠在搬家……”
大家伙听到“老鼠搬家”,忍不住喷的一笑,还道是祖父故意要气祖母。友打卦听罢,当是更气,也更不相信:“我在家的时候,怎没见老鼠搬家,乍我出去了,就搬?”
不是老鼠也是老鼠了,你说这个家,除了老鼠还有谁?友打卦仔细想了想,不得不相信。这个家里谁不怕我,谁敢动我的东西,真是骨头长紧了,欠揍。祖母边在内心嘀咕边跑到床顶一看,天,……
祖母见之喜极而泣:“老鼠乍跟我过不去呢?幸好还在,要卖几十块钱呢。”陈千岁回过话来:“友打卦,可怪不得我,你在家,老鼠都不敢出来,你一不在,老鼠都自在,本来我还跟你赶过几回的,可怎么赶,也赶不走,它们都不怕我……只怕你,这世界上,老鼠都怕你,你说,你到底凶不凶……还说你不凶……狠……”
听祖父这一说,大家伙都自一边去,不当祖母的面笑。祖母第一次没有骂祖父,一个人暗暗的去收拾好辣椒,等到某日又出去做她的友打卦,串乡卖辣椒去了。这样一卖就是几十年……
记得小时候,我还随祖母去河对岸的沙河镇卖过一次辣椒,卖得一块二一斤。一包裹辣椒二十来斤,串乡两三天就卖完了。然后选一个晴好的天,又背一包裹去,这样循环,直到卖完为止。河那边的沙河镇人有钱,开着大小店铺与馆子。与故河口街差不多。只是祖母怎么不把辣椒拿到故河街去卖,我就不晓得了。卖完后,祖母就带我到沙河镇的包面馆里吃包面。那包面真好吃……
这些平凡的日子虽有些不和,却也有着无比的温馨。平常的农家生活,不如此又怎样?祖母每次卖完辣椒都会给家里带回很多好吃的东西。那些日子于母亲祖母祖父,还有二叔小姑姐们,都是宁静而温馨的。家里有着母亲与祖母这两个主力的配合及努力,一家子一时还成了地方上的标杆。可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往后发生的一些事让这个家几欲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