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五章那双半哒子拖鞋(1)
    母亲的世界,除开土地,还是土地,土地就是母亲的天。

    母亲要对这一大家子的口食性命负责,能轻松吗?尽管徒无所用,也不得停歇。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能掉以轻心。母亲对土地的投入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有次祖母外去了,母亲干活回来,发现小姑大姐二姐三个孩子都不吃饭,也没问下,自个吃罢饭,又去地里。傍晚回来,几个孩子还是不吃饭,也不说话,耷拉着耳朵伏在桌子上。母亲也不管,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轻微的问了声:“幺姑,你们乍不吃饭?”小姑便撑着说:“大嫂,我们头昏得很。”母亲听罢,嗯了声,说了句:“那你们就再躺一会吧”,就进了房间,点灯纳鞋底去了。

    纳了两圈,母亲才想起孩子们不吃饭,也没睡觉,头昏的耷拉在桌子上,莫不是病了?忙收好针线出房门。刚好祖母回来。发现几个孩子扑在桌子上睡着了,很奇怪。于是站在房门前问:“秋香,几个孩子乍的了,吃饭了没?”母亲很温和而低声的答:“没吃,几个人耷拉着耳朵伏在桌子上呢。”答过话后,原又转回去,自各纳起了鞋底,把针往那乌黑的头发上一哧一哧的没有停歇。暗黄灯光下,母亲的脸依然年轻秀气,艰辛的劳动并没有磨损她的姿容。

    祖母慌忙的进堂屋来,一摸几个孩子的头,天,烧得燃起来了。立刻找邻居肖伯母来帮忙把几个孩子送到医院。母亲跟在后头,祖母边走边骂她:你个狠心肠的闷鼓佬,就闷成这样,孩子们生病了,叽都不叽一声,还纳鞋底,纳鞋底,你还是个人吗……母亲听任祖母骂她,也不申辩。原来孩子们得了急性脑膜炎。倘使去的再迟一刻,不成哑巴也成傻瓜了。脑膜炎后遗症可是厉害的。但母亲并不惊讶。第二天早晨起来,照常收拾好农具去地里,雷打天不动。孩子们怎样了,问一声就算了事。

    母亲尽管从不多言,但心底却明净宽厚。往后每次从地里回来,都去柴山挖些芦苇根回来,扔在堂屋中间,也不做声,意思是叫祖母熬成茶给孩子们喝。那是乡里治脑膜炎的土方子。祖母见了,就拿进厨房熬茶给孩子们喝。喝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脑膜炎就彻底好了,又活蹦乱跳起来,没一个有后遗症迹象。

    时有农闲,母亲也会显示出温润柔丽的一面,与祖母呆在家里替孩子们做好吃的。祖母最大的优点是做什么都大声大气的,生怕人家不晓得。母亲最大的优点是做什么都低声低气的,惟恐人家晓得。这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段时间里把那个家搞得有声有色的。

    那时最兴吃的是银粑子。与之对称的是糍粑。它们的样子与味道都一样,只是银巴子比糍粑小很多。只有一元钱的银分子那么大。用高粱与糙米做成的,家里有木作的模具。将高粱与糙米用水泡好后,用磨子推成浆,然后把浆放进模具里,放在锅里蒸,蒸熟后就成了银粑子。

    小姑说,那银粑子蒸得满屋都飘香,孩子们象过节似的狂欢。母亲也忙得的满脸生花。母亲会很少见的高呼着自己孩子们的名字,声音听去无限快乐而年轻。只可惜银粑子实在太小,即使摆满了一屋子,都吃不好,也吃不饱。吃一吃,玩一玩,望一望…可无论怎样的吃法,总是很快就吃完了,嘴巴上还留有余香,口水还掉得很长。

    下雨了,母亲不好去田间干活,就在家做鞋,做银粑子吃。祖母的手脚笨,做的银粑子没母亲的好,也没母亲的香。都不知怎地一样的材料,做出来的味道会那样的不同!

    母亲还会做坛子菜,煮玉米棒子。凡所经过母亲手的,没有一样不好。什么朗豆筋子,熬麻糖,打豆腐,凡所好吃的,母亲没有一样不会。待在祖母手中成为猪食的西瓜皮,在母亲的手里也成为了一道上好的菜。由于家里人多,母亲常将坛子菜做好存起来,等到来年没菜的时节拿出来吃。就拿西瓜皮来说,切了晒了放进坛里,来年拿出来用青辣椒一炒,髂骨髂骨的一咬一响,清脆可口,流溢着果子清香,是很美好的一种享受。

    可以说,一大家子自从有了母亲,就过得香甜饱满。再也没有挨饿。而只是充满了美食的饥渴与欲望,它们几乎一同到达孩子们的心上。

    母亲的针线活也一流。祖母家的枕头与被子都是母亲的手工活。姐们穿的毛衣也是母亲打的,大的改小,小的撤了重新打。大姐腿上穿的棉裤就是母亲做的,一件花棉裤穿了老大穿老二,穿了老二穿老三,这样传承下去,一穿好多年,总穿不乱。大姐背过的书包乱了,打个补丁洗了就跟新的一样,二姐接着背。母亲打的补丁也很艺术,看不出来。小姑现在也记得,母亲给父亲做的黑色呢子大衣,穿上可是风度翩翩,潇洒之极,羡慕死众人。

    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出工,晚上就纳鞋底,邦鞋串,一晚上做完一双鞋才睡觉。下雨天就在家做银粑子,做衣服,或拆破旧的衣服,以备天晴朗了被布阔子。千层底的鞋很难做,工序很精细。母亲做的鞋可当商品买,样式非常好,紧口的松口的,有带盘的,没带盘的,各种样式的都有。穿在脚上也特舒服。

    祖母常将母亲做的鞋拿去送人情,称是自己做的。但家里亲戚朋友都知道祖母做的鞋不好看,便知是她家大媳妇秋香做的了。祖母包的粽子也没母亲包的好看,祖母包的粽子大而圆,有些野蛮。而母亲包的粽子小而尖,秀气,斯文。不吃看着都香。祖母就有一宗好,外交行,是故河口有名的外交家。

    由着会外交,祖母在村上谋了份职业:整菜园子。本来村里是叫祖母去当炊事员,但祖母家孩子多,哪有百天百日守在食堂里的?由此没答应,可见祖母是个实心的人。那时想到食堂当炊事员的多的是,那样无不意味着可以挤公饱私啊。而整菜园就不同,季节性的去,只要菜园里有菜,不荒着就是。还为祖父陈千岁也谋了一份职业:看牛佬。

    那时故河口村上养有七八头水牛。每天太阳下山时,祖父就带着二叔去河滩放牛。亦可挣得一份工分。望着满山遍野辉煌的夕阳,祖父心中由衷的快活而高兴,边扬着牛鞭子边唱歌;“我的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一年四季绿水细长流,哟嘿,我的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一年四季牛肥马壮,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哟嘿……哟黑……”祖父是高兴了,即兴编唱的,倒唱出了故河口的地理特色:鱼米之乡。

    那是祖父一生中最平静而幸福的一段时光。毕竟能为子孙后代做点事儿,挣份工钱了。